75曼陀羅(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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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氏的死在宮中並沒有激起太大的浪花,應該說,若不是陳氏自己上吊而死,那一根雪色的白綾又著實讓人心驚,她的死會不會報給皇後也還兩說。

    冷宮裏有黴濕腐爛的稻草,有襤褸不堪的衣衫,有斷簷殘瓦,有虱子蚊吟,獨獨沒有的就是那一條幹淨又整潔的三尺白綾。而且冷宮裏的都是被曆代帝王廢棄的女人,由照看冷宮的宮人看管,睡覺也不可能單獨一間,都是幾個人擠在一處,可陳氏被發現時卻是在另一間沒有人的屋子裏……

    疑點頗多,卻無人放在心上,皇後剛開始還派人去察看了一趟,隨後也就以陳氏自盡草草了結,不再過問了。

    林雲熙卻越發覺得違和,她已囑咐楊少監務必使陳氏不死,以楊少監執掌冷宮的程度,怎麽可能讓陳氏找得到這麽一條白綾?還是在晚上偷偷溜出去懸梁?

    陳氏上吊總要有個凳子在腳下墊著吧?難道她踢翻凳子的時候沒有聲音?竟無一人聽聞發覺麽?

    加上前麵陳氏在端午動的手腳、假孕、曼陀羅……

    饒是林雲熙已按下心來忍耐,這種失去控製的焦躁依舊難以拔除。她知道這樣的心態有問題,但自她入宮,能脫離她預料的事並不多,她已習慣了步步為先,突然出現這樣不在她掌控之內的事,又怎麽可能不焦慮?

    幸而有董嬤嬤時時勸誡,好幾次她幾乎想不顧一切地徹查下去,都被董嬤嬤及時勸住了,“主子千萬慎重!此事若聖人真有隱瞞,背後的必然是主子無法承受;哪聖人說得是真相,以他對陳氏的肆憚,主子此刻卷進去,便有粉身碎骨之險,還望主子三思啊!”

    林雲熙凝神,在桌前寫了一遍又一遍的“忍”字,厚厚的一遝紙最後都被她扔進銅爐燒成了灰。心緒方才平靜下來,她緩緩一笑,“是我太急了。”

    烏黑的墨汁沾染在袖口上,因下筆太快,甚至連手上也染上了淡淡的墨色。她喚來宮人,淨手更衣,重新鋪開一張素箋,醮了墨汁,平穩地寫下一副《清心咒》,神情緩和,微微笑道:

    “嬤嬤,蘇氏那裏可有回複?”

    董嬤嬤看著她寧靜的麵容,亦是展顏一笑,“主子明白了?”

    “明白了。”林雲熙放下筆,將這一副《清心咒》放到窗前的小案上,“既然不解,自然要查;卻不能亂了自己的陣腳。宮中之事瞬息萬變,我無法全然掌控,那就以不變應萬變!”她指指小案上的素箋,“幹了便讓青菱收起來吧,放在我平日用的那個架子上。”

    “是。”董嬤嬤應了一聲,頓一頓,又道:“蘇美人已經應了,並未說其他。”

    林雲熙微微頷首,“受了教訓,這次還算識趣兒。”

    “主子當真要抬舉她?”

    林雲熙“嗬”地一笑,眉眼微冷,“還早呢。”

    薑太醫又重新給林雲熙擬了藥方,這回是以寧神安睡為主,配合著鄭師傅的藥膳,她吃了兩回覺得不錯,晚上也漸漸能夠安枕。

    燕地戰事將起,京中亦頗有些風聲鶴唳的意味,慶豐帝倒是如常,日日來昭陽殿坐一坐,隻是眼下烏青,神色也帶著疲憊。

    林雲熙知道他每日睡不過兩三個時辰,夜夜批折子到子時,有時甚至到醜時等都亮著,她雖有些疑心,南北都是戰事,但也不至勞累至此,但瞧著慶豐帝累極的模樣,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反正慶豐帝是每日午膳十分前來,林雲熙幹脆叫鄭師傅多做了清涼滋補的膳食,變著花樣給他進補,又不許他再給腹中孩兒年什麽《詩經》、《禮樂》,硬是拉著他一道午睡。

    慶豐帝歎息著摟著她,“你費心了。”——皇後也不過慰問兩聲,送些補品去立政殿而已。

    林雲熙哼唧哼唧,“知道要我費心,聖人你就別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啊~”小聲嘟囔,“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慶豐帝大笑,抱著她狠狠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林雲熙臉色爆紅。

    溫熱的氣息拂在她臉上,慶豐帝一手撫上她已微微隆起的小腹,語氣溫和,“寧昭不用操心別的,好好給朕生個皇子才是。”

    林雲熙紅著臉點頭,“那聖人要好好照顧自己。”

    慶豐帝展眉一笑,溫柔地道:“朕知道。”

    如此,慶豐帝便日日到昭陽殿用午膳,再小憩片刻,午後複至立政殿處理政務或召見大臣,慢慢地,也養回來了些許。

    皇後亦知曉此事,林雲熙一日前去請安,她曼聲說起此事,端著手中的茶盞半天沒用一口,隻語氣莫名地道:“你費心了。”

    ——和慶豐帝一樣的話,說出來卻叫林雲熙微微有些心悸。

    她淺笑應答:“妾身本就是侍奉聖人的,都是份內之事罷了。”

    皇後淡淡笑道:“是啊,都是份內之事。”

    林雲熙心底冷笑,她終究是讓皇後忍不住肆憚了麽?看著丈夫和別的女人恩愛是什麽滋味?皇後無寵這麽些年,竟然還看不透?

    最難的不是做一個寵妾,而是做一位賢妻!皇後既然在那個位子上,最忌諱的就是難容人!

    一旦對著嬪妃起了嫉恨,就不怕她不動手!

    皇後不動,自然穩坐後位;可皇後若是主動了,其餘野心勃勃的嬪妃,便會如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般,蜂擁而至,找到一星半點的缺口,陰謀詭計、挖坑設局、栽贓陷害、……無所不用其極。

    林雲熙低眉一笑,暗裏塞一點柴薪,明裏加一把熱油,皇後娘娘,不知道你那時還忍不忍得?

    六月底,江浙傳來消息,大宋海軍雖未徹底占領東海周邊的島嶼,剿除海盜,但初步削弱倭國在海上實力的計劃堪堪完成。蔣定國寶刀未老,開鋒見血,沿海周邊的倭人被其斬殺殆盡,殘部靠著熟悉海域水性才逃過一劫。

    林家三郎在此一役中也頗有戰功,麾下三千軍士悍不畏死,浴血奮戰,蔣定國也讚其如火如刀,可堪大用。

    彼時林雲熙正與慶豐帝一同在褚浪閣用午膳,聽得戰報,慶豐帝撂了筷子拍桌叫好。拿起李順送來的八百裏加急又細細看了一邊,朗聲笑道:“好!好!蔣辛恒果真大才!朕沒用錯人!”

    林雲熙笑道:“您高興歸高興,還是先坐下來用膳吧。”

    慶豐帝歡歡喜喜地坐下繼續吃,咬一口青菜,回頭吩咐李順,“午後去將傅重簷、林恒幾位大臣,還有兵部戶部的叫去立政殿,朕有事相商。”

    李順恭恭敬敬地應下了。

    寂然飯畢,慶豐帝又陪著林雲熙在庭院中慢慢走了一會兒,才傳了禦輦回去。

    林雲熙送到褚浪閣門口,慶豐帝便按著她不讓再送,“寧昭回去歇息,你走了許久,也該累了。”

    林雲熙嫣然笑道:“哪兒就那麽嬌弱了,才幾步的路,妾身身子好著呢!”

    慶豐帝點點她的額頭,又捏捏她的臉,嚴肅地道:“聽話。”

    林雲熙無奈,拉著他的袖子撒嬌,“好嘛好嘛~妾身回去躺著就是了。”

    慶豐帝眉眼溫和地拍拍她的發頂,“朕晚一些再來看你。”

    林雲熙點頭應好。

    慶豐帝正要轉身,李順急急忙忙地稟道:“聖人,冷宮秋氏懷孕,已有四個月了。”

    慶豐帝&林雲熙:……那是誰啊??

    李順垂首道:“秋氏是陳氏身邊的宮女,陳氏還親自向皇後給她求過一個名份。”

    慶豐帝:……你說得到底是誰??朕真的半點印象也沒有!

    林雲熙:……記起來了!不就是陳氏那個爬床的宮女麽?!

    涵德殿的確有個宮女爬床,但慶豐帝並未記檔,沒兩日也就拋之腦後了。陳氏爆出假孕的那會兒還特意向皇後請封,賜了一個更衣的位份。而後陳氏被廢,秋氏也隨之失去了名位,跟著打入冷宮。

    李順小心翼翼地解釋了一下前因後果,摸摸額頭上滲出的汗水。

    冷宮裏的女人過得是什麽日子,不用想就知道,破屋殘窗,衣不蔽體,吃的是發黴的飯菜,喝的是餿掉的涼水,夏日的冷宮如同火爐,斑駁破爛的石板被曬得滾燙,沒有鞋襪,光著腳踩在上麵就像踩在炭火上一樣。

    冷宮裏隨時都會有人熬不下去而喪命,看守的人也見慣了,最多不過將死去女人的屍體拖去西郊亂葬崗,一卷破席子便埋了。

    陳氏去後,秋氏在冷宮的日子更加難過,沒有幾天,□便血流不止。若不是冷宮的總領少監膽子小,秋氏突然爆發,以皇嗣要挾,又怎麽可能報得上來?

    廢妃之子,慶豐帝也不甚在意,隻問道:“皇後怎麽說?”

    李順道:“皇後娘娘說,秋氏已然被廢,但畢她腹中總歸是皇家血脈。不如先接出來好好安頓,待其生下皇嗣,記在旁人名下也就是了。”

    慶豐帝無謂地點點頭,“就按皇後說的辦。”

    皇後沒說屆時如何處置秋氏,慶豐帝也沒問,但卻是一種無言的默契。

    林雲熙默然長歎,去母留子,大概沒有這樣一個被廢的母親,未來那位不知是皇子還是帝姬的孩子,也會好過一些罷!不過她也隻是感歎一聲,轉眼也就忘在了腦後。

    睡了半響起身,推開窗子,天光晴好,和風習習,翠竹殷殷,很是清涼。褚浪閣前的榴花已然落盡,唯角落裏一叢雪白的小花開得正盛,六重花瓣,花蕊點點,隱隱有芳香馥鬱,極是清甜好聞。

    林雲熙指著那一片,“這是什麽?”

    碧芷上來給她披上一件外衣,看了一眼,笑道:“仿佛是叫梔子花?還是玉荷花?是嬤嬤吩咐種下的。”

    林雲熙若有所思,這花……那一日,似乎在薛美人鬢邊見到過?她心裏隱隱抓住了什麽,“是什麽時候的事?”

    碧芷愣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應當是溫裕淑儀去之前,原是栽在棲雲軒那裏的,主子住到這裏之後,嬤嬤又叫人移了一些過來。”

    果然……

    柳瑩最後給她留下了一些東西,她並沒有仔細去看,畢竟都是外物,用對了還好,用錯了反而讓慶豐帝疑心,還不如不知道。但又舍不得全部放棄,便交給了董嬤嬤,讓她細細挑選可以用的,潛移默化地變成昭陽殿自己的。

    誰又能知道,在先帝的後宮裏,當時母妃並不受寵的慶豐帝,獨獨喜愛其屋前廊角下的一片小花呢?或許是因為那一片年年盛開的花兒伴著他走過了深宮裏難熬的日子?亦或是這樣小小的花救了慶豐帝的命——梔子花清熱涼血,止肺熱咳嗽,若不是當時伺候慶豐帝的一位乳母認得,及時和著蜂蜜煎了送於他服下,想必高熱不退、又無太醫診治的幼兒,便要夭折在一場風寒裏了。

    這樣的隱秘,除了皇後,少年夫妻時慶豐帝或許會透露一二,也就隻有柳瑩知道——熱戀中的男女,總是喜歡聽和對方相關的任何事的,哪怕是幼時的不幸,也隻會招至更多的憐惜和情誼。

    而那一位薛美人……林雲熙終於知道為什麽如此熟悉了,那樣的明麗淡雅、溫婉嬌俏,一顰一笑,都恍如從前那個在慶豐帝心裏獨一無二的少女。

    即便她們並不相像,但是,溫裕淑儀死了,宮裏出現這麽一個與她神似的女人,怎麽會得不到慶豐帝的注意?

    林雲熙眯一眯眼,心裏忽然有些發梗,皇後,當真是好手段!

    作者有話要說:阿慶無意識地渣了一把(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