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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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氣一天天熱起來,忻婕妤也慢慢好轉。自有坐不住的人開始提醒慶豐帝,這各地都報了秀女的名字上來,隻等著聖人下旨,即可入京待選,再往下拖就要過四月了,平定北蒙的玄武軍都眼巴巴候著班師受賞,選秀的事兒可以先辦了吧?

    慶豐帝倒沒再推脫,下了明旨。

    林雲熙便請了林夫人來,問道:“阿娘給侄兒們看好了哪家娘子?這幾日有不少大臣家的命婦來求情,隻盼能撩牌子出去,侄兒們那裏要是定下來了,我便去和聖人討個人情。”

    尤其是不打算入宮、又無意婚配宗室的,大都想求免選或是在殿選時撩牌子。隻是不能為兒女私事還正正經經得上折子,少不得要被禦史參一個屍位素餐、公私不分的罪名,隻好繞著路子求後妃或是宗室裏有頭臉誥命的王妃、夫人們說話。

    林夫人笑道:“我和你爹商量過了,宗婦還是穩妥一些,理國公家家教不差,又是軍功起家,配給大郎正好。倒是你二嫂看重丁家娘子,與你二哥說了一回,想要聘來做兒媳婦的。”

    林雲熙是出嫁女,家中的事她也不好多過問,雖然對丁家娘子更有好感一些,但不能不顧及家中考量,硬要按著她的意思來,也就順著林夫人的話道:“既然是阿爹的意思,回頭我與聖人說一聲就是。”

    很快儲秀宮裏就住滿了來自各地的秀女,不過初選時隻由尚宮局內侍省檢驗,落選的馬上就能出宮,而更進一步的則要住滿七日,由嬤嬤們教導宮規與參拜禮儀,再選其中出眾者方可參加殿選。

    秀女們在此期間不能踏出儲秀宮宮門,但並不妨礙後妃傳召,以示看重或嘉獎。受邀請的秀女隻要不失禮,多少能得到幾句稱讚的話語,或是和順守禮,或是淑惠端莊,都能為自己的名聲添一份光彩,哪怕無緣侍奉聖人,也不愁得不到一份好姻緣。

    林雲熙這裏沒有同姓的族妹後輩,倒是何家有兩個小娘子,還有林家一位出嫁堂祖姑潘林氏求到她這裏,說她入選的嫡親孫女已相看好了人家,請林雲熙略照料一二。

    她便挑了一日傳幾個小娘子來說話,看著都是端莊淑雅的模樣,對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昭陽殿流露出些許驚豔和羨慕,但目光清明,並無嫉恨迫切的*。

    林雲熙心下稱個好字,也不吝言辭,大大嘉獎了一番,讚她們品性高潔、知禮賢淑、溫柔體貼,說得幾個小娘子滿臉通紅。

    年紀大一些的何家娘子,正是去歲賞菊宴上林雲熙邀來說話的那一位,看著剩下的兩人麵紅耳赤,羞得隻把頭都低到胸口去了,鼓起勇氣紅著臉起來道:“昭儀金玉其質,妾等微德薄行,您繆讚了,妾等受之有愧。”

    林雲熙笑眯眯道:“聽到旁人誇獎的話還懂得謙虛,這難道不是美好高尚的品質嗎?”又賜下不少東西。

    她看潘氏出身低了,在婚事上不如世家女來的穩妥,便特意道:“算起來咱們還是表姐妹,你祖母疼愛你,我也拿你當妹妹。待你來日成親,我再命人給你添妝。”

    潘氏見林雲熙溫和親切,十分感激,到底大著膽子接了東西,福一福身謝道:“昭儀恩德,妾沒齒難忘。”她有林雲熙親口所說的賢淑之語,日後若再得添妝,那真是麵上有光,哪怕到了婆家,也不敢有人與她為難、說她不好了。

    大小何氏含笑看著,並無分毫不悅。氏族貴女的婚嫁本就榮耀至極,自由家中父兄撐腰,她們能得幾句誇讚,為自己、為同族的女子們掙得臉麵便足矣,無需再求其他。潘氏能得到林雲熙的看重,那也是潘林氏求來的,隻為她們不必低頭求人這一點,就能讓天下大部分的女子羨慕了。

    因是親戚,林雲熙便命琥琳親自送她們回儲秀宮。這幾日秀女往來頻繁,多是嬪妃家眷或是推不過的人情,皇後那裏更是迎來送往得熱鬧,林雲熙這裏一點都不打眼。

    才出殿門幾步路,遠遠便見前頭排開了不大的儀仗,兩個內侍提著熏燈開道,後麵是一架嬪妃規製的翟鳳肩輿,後頭跟著七八的捧著盒子的宮女。

    琥琳忙請眾人往邊上避一避,大何氏眼尖,那肩輿上的配飾規格不低,至少要五品芳儀才能用得起。她們這裏也跟著拿東西的小宮女,人數不少,離得又近,那邊隻要轉個臉就能看見。

    大何氏在心裏默默念著,若那位娘娘過來,她們還是得行禮的。眼角的目光便往小何氏那裏掃過去,妹妹除了長輩,還沒拜過旁人,方才對著昭儀也就福一福而已。

    但昭儀算親戚,又是同輩,故而並不要緊,要是換了旁的人,尤其是頭一回見的宮妃、命婦,她們不拜見不行禮,那就是失禮了。

    可氏族出來的小娘子,十幾年下來寒門命婦都碰不上幾個,除了宗室,誰會要她們屈膝拜見?往往沒低下身去就被扶起來了。如今麵對麵遇上了,躲也沒處躲。但真要給一個寒門出身、三品都不到後妃行禮,大何氏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低得下這個頭。

    更不要說小何氏了。這個堂妹是的幺女,還是嫡出,全家人寵她還來不及,哪裏肯叫她受一丁點委屈?

    她猶豫了一下,那邊肩輿就過來了,雖不是迎麵碰上,但也近了。琥琳低聲喝道:“福身。”

    三人下意識得衝著肩輿微微一福,四下宮人都低身跪了下去。那肩輿並不停駐,大何氏垂著眼簾,隻遠遠看見一個宮裝女子錦緞繡紋的裙角,一晃就過去了。

    她抿一抿唇角,不由挺直了背脊。小何氏神色難看,臉上不由顯出幾分顏色來,大何氏忙推了她一把,小何氏才低頭掩飾了一下,重新換上笑容。

    潘氏卻是滿臉不安,小聲對琥琳道:“姑姑,那是哪位娘娘?咱們碰上了,不用去請安拜見嗎?”

    琥琳含笑道:“娘子們是客,哪裏能讓客人去請安呢?娘娘斷不會叫娘子們去吃這個委屈的。”

    潘氏半是感激半是惶恐,“我身份低微,去拜見宮裏的娘娘是我的榮幸,應該的,怎麽稱得上委屈?娘娘寬仁,都是我太叫娘娘費心了。”

    大何氏聽了心裏複雜,她和妹妹覺得委屈羞惱,換到別人身上,竟還榮幸?潘氏不認為向連主位都不是的宮嬪卑躬屈膝是一件羞恥又丟臉的事嗎?

    天地君親師恩,除卻這六者,再對著其他人跪拜,與奴仆又有什麽不同?潘氏難道不明白,一個人要是站不直,放下身段去討好別人,就是奴顏媚骨嗎?

    小何氏一下子也忘了不快,十分錯愕地看了看潘氏,又和大何氏對望了一眼,都不說話了。

    琥琳對幾個秀女的心思隻裝作不知道。她領著人避在一邊,沒讓大小何氏對著登門的恭芳儀正正經經地屈膝,也沒讓恭芳儀遇上氏族貴女進退兩難,已經保全了兩者的顏麵,又不會叫任何人對主子不滿,這便夠了。主子同樣是名門淑女,若要她去附和討好兩個小娘子,哪怕那是夫人的娘家、隴右氏族,也沒那麽大的臉麵。

    林雲熙絲毫不知這些小娘子們的心思。她這裏前腳琥琳才走,後腳胡青青就到了,笑吟吟對她道:“才見娘娘這裏的客人出去。妾身離得遠,隻看那頭一個螓首蛾眉,風儀綽約,必是名門出身的小娘子。也隻有娘娘家裏的親眷,才有這個的氣度端莊。”

    林雲熙笑道:“你倒越發嘴甜了。”

    宮人們換了新的茶水鮮果上來,胡青青順勢接了茶盞送到林雲熙手邊。

    林雲熙不由看了她一眼,胡青青平日裏雖恭敬謙卑,但也不會輕易放下身段做些端茶遞水的粗活。倒是像刻意的了。

    胡青青恍若不覺,淨手剝了枇杷,去掉核與白色的經絡,放在小碟子裏奉給她。

    林雲熙放著沒動,胡青青也沒露出不高興的神情,反而說起了閑話道:“這回儲秀宮裏留了好些美貌的秀女。妾身聽說有一位從甘州來的,貌若天仙,聲如黃鸝,尚宮局的嬤嬤都看呆了。趕緊留了名字,還安排她一個人住,一句重話都不敢說,就盼著她日後能出息呢。”

    林雲熙似笑非笑,“你從什麽地方聽來的?秀女的名聲要緊,哪裏能隨便傳出話來?這人我也知道,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可惜規矩沒學好,待了七日就放回家了。”

    她在宮裏有寵有子,尚宮局內侍監哪個不緊著討好巴結?早把入選的秀女名單送來了一份,但凡容貌絕美的秀女全排在最後兩頁上,家室出身寫得清清楚楚,何來什麽甘州的美貌秀女?

    真正入選的寧願默默無聞,也不肯在宮裏貼上個“美貌”“賢淑”的名聲。宮裏的娘娘們都沒這麽大的顏麵,區區秀女,就強過滿宮後妃去了?像那種傳得滿宮風雨的,不過是費盡心思想進宮昏了頭,使著手段明明白白把心思露給人看,早早就被刷下去了,怎麽還會留下來?

    胡青青訕訕笑了笑,道:“還是娘娘消息靈通。妾身不過聽宮人們胡亂嚼舌根,不想那位小娘子已落選了。不過皇後娘娘那裏確實傳召了不少秀女去說話,妾身宮裏的內侍碰見過一回,說有兩個娘子生的極漂亮,連花房裏開得最盛的芍藥都沒那樣嬌豔,要不是其他人拽著他,他看得眼珠子都不會動了。”

    說到這裏,胡青青倒真添了幾分傷感之語,“等這些年輕貌美的小娘子進了宮,隻怕妾身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林雲熙聞言失笑道:“你好歹是有名位的嬪妃,聖人又不是不寵愛你了,怎麽說起這般灰心喪氣的話來了?”

    胡青青露出滿麵苦澀,道:“年前妾身陪著去秋獵,聖人對妾身的眷顧就不及從前了。等回京後更是平平。到底聖人更寵愛您和修容一些,隻是妾身如今連靜貴儀都趕不上了,哪裏還敢奢求其他呢?”

    有林雲熙、麗修容等珠玉在前,胡青青不敢對慶豐帝生出什麽不分之想,但比起眼下,總是從前得寵時的日子好過得多。她在林雲熙麵前還算得臉,是而慶豐帝多日未曾召幸,也無人敢對她不敬,分例用度都按時按量送來,宮人們也都安分,隻是不像從前那樣討好奉承了。

    這種禮遇,不是真心真意的恭順,不過是把她供起來,當做個不能得罪,卻也不必費心的塑像罷了。看著受人仿佛敬重,其中的滋味,也隻有胡青青自己知道。

    看著宮裏住進更年輕、更漂亮的小娘子,多少也覺得礙眼了。更懷念當初得寵時的日子。

    林雲熙微微皺了皺眉頭,慶豐帝不去找她,胡青青也可以主動去找慶豐帝,哪怕是有意的巧遇,或是送些荷包絡子,總能叫慶豐帝知道她是有心的。

    誰會喜歡個說一句動一句的木美人呢?何況胡青青並非仙姿玉貌的絕世美人,隻需一張臉就能得寵。她不去就聖人,難道還要聖人去就她麽?

    林雲熙簡直有些恨鐵不成鋼起來。

    多順當的機會!眼下慶豐帝正是膈應程家的時候,若胡青青得力些,要捧起來還不容易?有這麽個人戳在程氏麵前,讓程氏日日夜夜看著這根心頭刺卻不能動,那才叫痛快!

    慶豐帝未必沒有這個意思,隻要胡青青立得起來,有什麽護不住這塊擋箭牌的?可惜胡青青太軟弱了,軟得甚至有些懦弱。聖人施恩,是要叫她忠心效命的,她卻一味唯唯諾諾,怎麽能叫聖人再記得她?

    林雲熙想著還是提醒了胡青青一句,“聖人是個念舊情的人,怎麽會隨意冷落你?你好好想想怎麽侍奉聖人,聖人看見了,自然會眷顧你的。”

    胡青青神色微微有些不安,道:“妾身……妾身隻怕做不好。”

    林雲熙無奈道:“要你一步登天,你大概也學不會。那就做你會的,繡個荷包縫件衣裳送去總行吧?就算立政殿那裏一時顧不上提你,但聖人偶爾問一句,你不就顯出來了?”

    胡青青手心裏都是汗,終究期盼聖寵的迫切壓過了惶恐,努力點了點頭,澀聲道:“昭儀費心指點,妾身不敢辜負。妾身盡量一試就是。”

    她遲疑了一下,並沒把原先想要說的話吐露出來。

    胡青青可不是來找林雲熙嚼閑話的,就是要陪林雲熙閑聊,也得換個說得人高興的,她還沒那個膽子光叫林雲熙聽她細碎的抱怨。

    她原本是想說一說關於選秀的事。尤其是皇後這幾天見過的秀女,容貌姣好不說,還有不少家室不俗的名門淑女。

    她母親胡楊氏費盡功夫使人給她傳了話,楊家這回有個旁支的女子,恰好十四歲,頗有明睞秋水之容光,楊家已經露出話來,想送她入宮。

    胡青青當夜就睡不著了,一直躺著到天亮,腦子裏都是亂哄哄的。一麵是擔心母親家人,一麵又為自己惶恐難安。

    自胡為榮獲罪流放,她家中就是靠著楊氏幫扶,才沒有一敗塗地。幾個哥哥雖不能再借著蔭封出仕,總能夠繼續讀書科考,家裏的官邸住不了,胡楊氏就帶著一家老小搬去了楊家附近她的陪嫁莊子上,有楊氏在邊上立著,好歹能平安度日。甚至胡青青正得寵的那段時日,還能收到楊家偷偷遞進來的銀票錢財,隻說給她用來賞人的,不必掛在心上。

    胡青青心裏清楚,對楊家來說這筆錢根本不算什麽,無非順水推舟表露的善意罷了,可對於在風口浪尖上的她來說,幾乎就是天大的人情了。當初她空有寵愛,卻毫無根基心腹,若沒有這些錢銀,她連身邊的宮人都轄製不住,還論什麽其他?這筆錢一直沒有斷過,即使翻年她仿佛驟然失寵,楊家也一樣把錢送到了她手裏。

    而現在,楊氏要送本姓的女子入宮了。

    胡青青不知道胡楊氏是花了多少力氣、陪了多少笑臉才得到的這個消息,也不知道這個楊氏是什麽模樣、最終會不會得寵,但她很清楚,有了楊氏,隻怕楊家就不願再供著她了。

    宮裏的形勢,胡青青不敢說。可昭儀卻是實打實的盛寵,連皇後都要避退三分,隻能尋些嘴角上的不痛快。要不然這回皇後怎麽會頻頻傳召秀女?還不是想捧一兩個起來分寵?

    太皇太後那裏又早就是一副要讓程氏入宮的架勢,楊氏與程氏雖不是死對頭,也難說和睦。有皇後夾在中間,肯定是恨不得她們鬥起來,鬥個你死我活才好。

    最叫胡青青不安的還是林雲熙這裏。

    昭儀是幫了她,教她去邀寵,教她在合適的機會裏跳出來,走進聖人眼裏。胡青青對昭儀是真心的感激和順服。

    她隱約明白聖人的意思,她的得寵不過是牽製程家的棋子。可沒有人在她淪落泥淖的伸手,隻有昭儀肯幫她。

    可昭儀不會再幫她別的了。

    昭儀會推著她上去,卻不會教她怎麽站得穩。也不會給她分毫的扶持。昭儀願意給她得寵的機會,這是恩德。但之後的每一步路,都要胡青青自己走。下棋的人不會在意棋子的好壞,隻要能達到目的,廢了這一顆,還能換一顆來用。

    所以她對聖人對昭儀不敢有一絲一毫的不敬,昭儀說什麽她都願意聽,也願意去做。

    但胡青青不知道,她是不是重要的那一顆,是不是不可缺少、不能取代的。她怕她隻是昭儀隨手放下的,有她固然好,沒了也不要緊。她更怕昭儀會找到其他更合適、更能幹的人來代替她。

    比如楊氏。

    要兩個世家爭起來難,可要兩個女人鬥起來,卻太簡單了。昭儀隻要在後麵輕輕推一把,就能得到一個比她更得力、更有用的人。到時候昭儀會不會放棄她選擇別人?如果她沒有昭儀在背後,又會落到什麽下場?

    胡青青隻覺得背後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在一點點吞噬她。

    她對昭儀的敬畏越深,對楊家的不滿就越多。楊家的扶持對她來說已經不是人情,而是包袱了。楊家不幫她,是應該了;而幫了她,她要感激、報答,不能有一句怨言。

    早知道要在半路上丟下她,當初又為什麽要伸手?把她拉起來,又親手推下去,看她摔得更深,這樣有意思嗎?

    關於楊氏,胡青青半個字都不想在昭儀麵前提起。卻又不得不提。她知道楊氏要入宮,又被皇後傳了去說話,哪怕日後昭儀選楊氏而棄她,她也要說。她想要昭儀繼續幫她,就要盡忠,不能有私心,叫昭儀以為她滿肚子小心思,讓楊氏白白被皇後拉攏了去。

    可現在昭儀已經開口幫她了。

    胡青青猶豫起來,她還要不要提楊氏的事?

    她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算了吧,說不定昭儀早就知道了。若真叫楊氏入了昭儀的眼,昭儀會不會舍她而就楊氏?她又要如何立足?一旦失了聖人的寵愛,太皇太後早把她生吞活剝了,哪裏還能容她活到現在?

    林雲熙見她怔怔出神,笑問道:“在想什麽呢?魂都飛了。”

    胡青青忽地一個激靈,手中抖了抖,茶盞裏的水晃蕩出來落在手上、衣服上,燙得她一陣刺痛。她“呀”一聲匆匆擱下茶盞,林雲熙也嚇了一跳,趕緊道:“快瞧瞧,傷著那裏沒有?”

    一旁的宮女忙打了水拿了濕帕子給胡青青擦手,好在那茶水不是很燙,胡青青手上隻紅了一塊,並沒有起水泡,落在衣服上的都沒碰到身子,也很快叫人擦幹了。

    胡青青又羞又愧,用濕帕子捂著手起身請罪道:“妾身失儀,還請昭儀降罪。”

    林雲熙笑道:“罷了,些許小事而已,你又不是有心的。”又命人取來蘆薈膏給她敷上,“你這兩日別碰水,好好歇著,若真有什麽不好,再打發人去請太醫。”

    胡青青再三請罪道謝,方才告辭出去了。

    青菱叫人收拾了桌案上的東西,又換了新茶遞給林雲熙道:“也不知芳儀在想什麽,主子麵前都能出神。您也是好脾氣,若要較起真來,她可不是請罪就完了。”

    林雲熙笑道:“怎麽好端端得又抱怨起來?”

    青菱道:“奴婢是替主子不平!您心善,一手把芳儀提拔起來,還肯教她。她倒好,陪著主子說話都能走神,可見不是個忠心的。”

    林雲熙不由覷了她一眼,笑道:“你倒長進了。忠不忠心,可不是臉上看得出來的。何況我又不指望胡氏的忠心,優待她也是看在聖人的麵子上。你恭恭敬敬地供著她就是,還管她心裏想什麽。”

    不論胡青青有什麽打算、想求什麽,都和她沒關係。她肯伸手,不過是猜中了慶豐帝的心思,順水推了一把而已。上一回是,這一回也是。但凡叫慶豐帝不痛快的人,慶豐帝也不會叫他們痛快。

    太皇太後想逼著聖人納了程氏,聖人自然要捧個寵妃出來,好好膈應膈應程家的眼,最好是個有仇的。程家越是憋氣,聖人心裏的氣才越是順暢。

    再來,有個胡青青立在前麵,她即便得寵,在太皇太後那裏也不會顯得太礙眼,省得她老人家心裏不高興,轉頭來找她的麻煩。

    四月裏地氣都暖了,太陽一開,就叫人熱得冒汗。宮人們都換了夏天的衣裳,嬪妃們也都花枝招展起來。今歲進上的宮綢花樣極多,光顏色不同的就有不下數百種,送到昭陽殿的都是上好的提花軟羅、孔雀綢等,紋樣精美漂亮,簡直叫人看不過來。

    林雲熙就一樣樣鋪開來挑,其中有一匹石青色海水紋的軟綢,摸上去又細又滑,樣子又好,她都舍不得隨便裁了。尚宮局的司衣又笑眯眯摸出另一匹水紅梅花竹葉紋的,道:“娘娘瞧瞧,是不是和那石青色的是同一個品種。這是廣州進貢的上等潞綢,總共不過二三十匹,娘娘這裏有石青、水紅、杏紅、月白四五個顏色,您要喜歡,馬上就能出成衣。”

    林雲熙摸著那匹石青色的道:“別的不急,先用這個做身衣裳出來。”報了幾個尺寸。那司衣做慣了衣裳,一聽就知道是聖人的,笑意又添了兩分,連連道:“娘娘放心,奴婢們保管叫娘娘滿意。”

    林雲熙笑了笑,倒不接話,又挑了杏紅色的給壽安,自己留了匹水紅的,還有一匹月白、一匹銀紅的就先放起來,對青菱道:“你且記著,我留著要賞人的。”

    又留了次一等、顏色不顯的賞了宮人,眾人紛紛笑著行禮道謝。

    慶豐帝還沒進門就聽到動靜了,不由笑道:“在說什麽這麽高興?”

    林雲熙上前迎了迎,忙叫人把攤了滿桌的綢緞拿下去,換上茶水點心,笑道:“今兒尚宮局送了宮綢,妾身挑些來做衣裳。”

    慶豐帝掃了一眼,看她挑的顏色都是素淨雅致的,轉頭對李順道:“朕那裏還有蘇州新貢的綺羅,挑朱、紫、青、杏黃各一,再添上別的,湊齊了十樣給昭儀送來。”

    李順就寫了條子叫人去拿東西了。

    當朝以玄、赤、黃、青等正色為尊,衣料上尤其以紅色不好分,大紅朱紅殷紅看起來都差不多,與赤色比也就差了一層,等閑人是不敢上身的。真要論起來,貴妃穿朱紅才算不逾矩,三妃九嬪一般都用石榴紅、緋紅、銀紅等色,再往下連紅色都不能多用。

    林雲熙倒無意在這種小節上和慶豐帝爭論,這是聖人的心意,她好好接著就是了,隻抿嘴笑道:“天熱起來,穿得豔麗晃眼睛。淺些的衣裳看著還清爽。”

    她也不提胡青青的事,先顧著問慶豐帝熱不熱,“小廚房裏備著冰鎮過的白涼粉和杏仁露,井水裏還泡著西瓜,妾身叫他們切半個來?”

    慶豐帝曬了一路太陽正好鼻尖冒汗,道:“那就來碗白涼粉,不要太甜。”

    不一會兒就送上來了。

    碗是翠玉的,綠的濃鬱純正,剔透得像上好的琉璃。白涼粉是透明的,上頭隔著各色的鮮果,下麵蜂蜜水,甘甜清涼。

    林雲熙陪著用了兩口,一旁宮女打著扇子,微風陣陣,再吃冷的就覺得有些涼。慶豐帝吃完了摸摸她的手心,吩咐青菱道:“給你主子加件罩衫。”

    青菱忙應聲去拿衣裳,慶豐帝便坐著跟林雲熙說話。他半下午過來可不是閑的,還真有事跟林雲熙商量。慶豐帝說了幾個名字和官位,林雲熙聽著都是武官,要麽就是軍中的文職。

    “你找個合適的時間,傳他們家有誥命的進來說說話。”

    林雲熙不知道慶豐帝想做什麽,但依舊笑吟吟點頭道:“好啊,我在宮裏本就清閑,有人來陪我,那再好不過了。要是有幾位老夫人,還能給我講講古、教我怎麽治治壽安那個皮猴子。”

    慶豐帝笑道:“你高興就好。”

    又跟她說悄悄話,“朕這兩年外頭竟都是在打仗,兩麵開支國庫也吃不消。眼下玄武軍、江浙、福建水師都有戰功,要是湊著一處,朕隻怕連賞銀都封不出了。”

    林雲熙一邊聽一邊笑,嘴角壓都壓不下來,“打了勝仗您還不高興?這等‘怨言’,您該說去給朝中的賢臣們聽去。”

    慶豐帝柔和得看著她,“你不嫌朕無用?連功臣的封賞都拿不出來。”

    她瞪大眼,十分吃驚,聖人居然這麽沒底氣?打勝了怎麽還要小心翼翼?連忙認認真真安慰他道:“您接連打了兩回勝仗!翻翻史書,也沒幾個聖人有這份功德。您還叫這沒用,別的人都該回娘胎去了。”

    慶豐帝一麵應她,臉上現出被寬慰的神色來,一麵忍著笑想,寧昭還當真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