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字數:8585   加入書籤

A+A-




    從宿州離開去往京都,幾乎算是原路返回。

    他們從徐州乘船時,還正好遇到了那次在船上給她匕首防身的俠客夫婦。

    他們仍是十分親切,見到沈嘉禾便好似見到了友人一般,知曉她愛聽江湖上的事,便向她細細講著他們這一路的見聞。

    末了,談起盟主的女兒前陣子被殺的事,他們還慨歎道:“地煞教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沈嘉禾不動聲色,假裝不知一般,問道:“可有人確實見到過是地煞教人所為?”

    那婦人搖搖頭,“這我便不清楚了,隻是盟主這般說,那想必就是真的。畢竟誰會拿自己女兒的死做文章。我瞧著啊,是地煞教的那個教主終於坐不住了,打算將武林正派吞噬殆盡。殺盟主的女兒,應當就是在宣戰了。”

    沈嘉禾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卻不再言語。

    盟主這是在激化武林正道和地煞教的矛盾,將江湖攪成一潭渾水。

    但這是為了什麽呢?

    這次從徐州乘船,倒沒有上次那樣趕上順風的好運氣。

    中途遇到風雨有些顛簸,好在沒出什麽事,雖然比預定晚了幾天,但還是平安到了通州。

    從通州去往台州,沿途路過烏城。

    白花莊與黑花莊仍舊鬧著矛盾,時不時就能瞧見穿黑衣的和穿白衣的拿著劍比劃起來。

    浮拓比沈嘉禾回來得要早一些,然而他現在的身份是黑花莊的莊主李梧,偶然在客棧中見到沈嘉禾,也不方便和她說太多,隻能寒暄幾句,趁機丟個紙團。

    紙團上寫著見麵的時間和地點,底下還附贈了一句叮囑,要他們小心些。

    見麵的時間選擇了夜晚,就在薑護那個地牢附近的樹林裏。

    浮拓著了一身灰衣,長相平平無奇,應是裝作了一個不起眼的路人。

    他見到沈嘉禾,極快地說道:“這一路可還安全?”

    “我還好。”沈嘉禾微微蹙起眉頭,沉吟一聲道,“有件事我得同你說。”

    浮拓微微一怔,道:“你說。”

    沈嘉禾慢慢道:“盟主與教主,是同一人。”

    浮拓皺起眉頭,垂頭思索一番,似乎想通了什麽,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沈嘉禾將這事傳給了浮拓,囑咐他小心些,繼續問道:“你那邊怎麽樣?”

    浮拓平穩回道:“盟主隻是問我為何來得這般晚,還有一些細碎的問題,我都應付了過去。然後在傍晚,教主出現在客棧中,問起了沙鳶的行蹤,我隻說我不知,他便沒再說什麽。”

    沈嘉禾曲起食指抵在唇邊,思考了一下,“盟主要將武林大會提前,還將緒欣的死強加到了沙鳶的身上,這些事你可知道?”

    浮拓點頭,“聽說過。大抵是緒欣的死和九皇子的態度,讓他警覺起來在尋找後路。”

    沈嘉禾垂眸思量片刻,長歎道:“啊……遲轅。”

    盟主在朝中能依靠的是皇上和九皇子。

    皇上如今生了重病,還不知情形如何,自然顧不上他。

    而遲轅如今想不好萬全之策,態度應是曖昧不明,所以盟主才像垂死掙紮一般,攪起江湖的渾水來,就是不知道他是打算怎麽利用這件事來為自己尋個後路。

    沈嘉禾抬頭看浮拓,提議道:“要不然,你和我們回京都吧。我瞧著再待下去不太安全。”

    浮拓微露笑意,搖搖頭,“就是因為不安全,我才得留下。眼下隻有我能接觸正邪兩路,倘若有什麽風吹草動,我得早日匯報給丞相,不能讓他們攪了丞相的計劃。”

    沈嘉禾見他意誌堅定,隻好說道:“那你可得護好自己,倘若遇到什麽危險就回丞相府吧,我爹要是說你,我就說他。”

    浮拓低低“恩”了一聲,從懷中掏出沈嘉禾寄給他的信,輕聲道:“謝謝大小姐了。我會留著命回去和妹妹相認的。”

    在烏城呆了兩日,離開之前,沈嘉禾去了一趟白花莊找白勇借了幾張男子的畫像。

    白勇一邊從箱底往外拿,一邊絮絮叨叨道:“怎麽?沈姑娘也有興趣要牽媒了?”

    沈嘉禾隨口道:“有啊。我得靠他們牽自己的媒。”

    白勇將她要求的畫卷捧過來,好奇道:“還有這種招數啊?你和誰成了呀?”

    沈嘉禾將畫卷打開看了幾眼,確認無誤之後,回道:“有啊。當然是和少俠了。”

    白勇愣了好半晌,忙衝出門,喊道:“趙英權!出來!快過來!”

    趙英權著急地跑過來,氣喘籲籲道:“怎,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白勇招呼道:“快快快!把銅鑼拿過來,再搞個橫幅掛起來!我牽成第二對了!橫幅越大越好!把黑花莊那個牌子蓋了都沒事,總之要醒目!隔了這麽多年,終於……死而無憾。”

    趙英權:“……”

    趙英權:“……莊主,你清醒點。”

    百般拒絕白勇要拉他們在城裏炫耀一圈的提議之後,沈嘉禾終於如願出了烏城。

    駕著馬車晃晃悠悠了幾天,他們終於來到了京都。

    京都繁華依舊,無論是朝中的事還是江湖的事,對它都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沈嘉禾來了興致,便掀起車簾,對著秦如一興致勃勃地講道自己小時候常去哪家聽書喝茶,還有自己隻想吃一串糖葫蘆,結果她爹愣是從小販那裏買了一堆,最後兩個人一起吃,吃到牙疼被娘教訓的趣事。

    秦如一安安靜靜地聽著,神態溫柔而又祥和。

    沈文聰比他們回來得要早很多,應是很早就向沈丞相和沈周氏說了沈嘉禾回來的事情。

    他們回來時,還是晌午,若是朝中沒什麽要事,他爹應當剛下朝回家休息。

    丞相府的府門緊閉,門前沒有小廝,是沈丞相一貫閉門謝客姿態。

    沈嘉禾從馬車上下來,走到大門前拍了拍。

    裏麵傳來窸窣的響動,緊接著一個老邁的聲音喊道:“老爺說了,不見外客,請回吧。”

    沈嘉禾便笑著回道:“老管家,你聽我這聲音,是外客麽?”

    門內一陣兵荒馬亂,大門迅速被拉開,老管家探頭瞧見了沈嘉禾,連忙向內喊道:“老爺!小姐回來了!”

    兩個小廝趕緊跑過來將大門拉開,老管家欣慰道:“小姐,您可算回來了。老爺和夫人從聽說您回來開始等,可等了您好久了。”

    沈嘉禾笑著應了一聲,一抬頭,就見沈丞相踏著步子,假裝很閑適般走過來,輕咳一聲,又咳了兩聲,才道:“在外麵晃了那麽久,還知道回家。”

    沈丞相還穿著上朝的官服,領口的扣子還沒係,應是剛要換下聽說沈嘉禾回來,便顧及不上匆匆忙忙趕了過來。

    沈嘉禾抱住沈丞相的胳膊,軟軟糯糯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我在外麵也可想你,也可想娘了。對了,我娘呢?”

    沈丞相也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輕哼了一聲,道:“你娘去寺裏祈福了,下午才回來。”

    頓了頓,他將目光投向安靜站在沈嘉禾旁邊的秦如一,微皺眉頭,問道:“這是誰?”

    秦如一有些緊張,強自鎮定道:“小輩姓秦,名如一。伯父好。”

    沈丞相狐疑看他,若有若無地說了句,“啊,好。”

    沈嘉禾想了想,說道:“我說了,爹你可得有些心理準備。”

    沈丞相不屑道:“什麽人物還能嚇到我。”

    說完,他似乎想起什麽,“你堂哥來的時候,就說等你回來讓我做好心理準備,你們兩個是不是背著我偷偷計劃著什麽呢?”

    “那倒沒有。”沈嘉禾笑意盈盈,口中卻直白了當地說道,“這是我給您找的女婿呀。”

    沈丞相:“……”

    沈丞相:“……”

    沈丞相僵直著身子招來一旁的老管家,低聲問道:“她剛剛說什麽?”

    不等老管家回答,沈丞相抬手抵著額頭,“我好像發燒了,什麽都聽不清,什麽都看不見……誒呀,你趕緊去給我尋個大夫來。”

    沈嘉禾早已料想到這種局麵,她拉過沈丞相的手腕,平淡道:“我學過醫,我給您看吧。”

    沈丞相順勢將她拉近了丞相府裏,一招手,兩邊小廝趕緊將大門關了起來。

    沈嘉禾皺起眉頭,“爹。就算不是女婿,也是客人吧。哪有關門外的道理。”

    沈丞相哼了一聲,像個小孩子似的,耍著脾氣道:“我不管。反正我最近關門謝客。有能耐讓他自己進來,反正我不會放他進來。”

    然而話剛一說完,沈丞相不經意間瞧過去,就見秦如一順著丞相府旁,那高聳的圍牆,飄然落了下來。毫發無傷,正正好好落在離他三步遠的距離。

    沈丞相:“……”

    沈丞相:“……誰準你進來的?”

    秦如一無辜道:“您說,有能耐可以自己進來的。”

    沈丞相:“……”

    沈丞相:“……好好好,你有能耐。”

    氣都要氣死人了,還要當他女婿?

    話音剛落,便聽到老管家將房門打開的聲音。

    沈丞相轉過頭,正想詢問是誰,就見沈周氏施施然走了進來,書畫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他本來一肚子氣,見到沈周氏便頓時沒了火,忙迎了上去,溫聲問道:“怎麽這麽早便回來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沈周氏搖搖頭,“本是想聽妙慈主持講講佛理,但他不在,我就提早回來了。”

    她低聲道:“發生什麽事了,我怎麽聽府裏吵吵鬧鬧的。”

    沈嘉禾往沈周氏的身上一撲,開開心心道:“娘,我回來了。”

    沈周氏訝然地睜大了眼,隨即歡喜地彎起眉眼,溫柔道:“去外麵野了這麽久,終於知道回來啦?瞧瞧你這風塵仆仆的,在外麵沒受人欺負吧?”

    沈嘉禾乖巧答道:“沒有呀,有人護著我的。”

    她拉過秦如一,介紹道:“娘,就是他。”

    沈丞相單看秦如一倒沒覺得什麽,但一想起他要娶沈嘉禾,就莫名有股火氣,對沈周氏告狀道:“你說說咱閨女,太不像話,居然說這個叫秦如一的是咱的女婿,你說說……”

    “女婿?”沈周氏怔了一下,看了看秦如一,旋即親切地拉過他的手,慈愛地說道:“我瞧著這模樣端正俊朗,挺好的挺好的,就是不知道其他的怎麽樣。你是哪裏人呀,家……”

    沈嘉禾瞧著沈周氏怕是要問上一陣子,連忙截斷道:“娘,你剛回來怕是累了,不如先歇一歇。等過一會兒,給他安排好房間,我們一起陪你說說話。”

    沈周氏想了想,點頭道:“也好。你先幫他把房間給安排好,東邊的客房今日應該都收拾過了。就安排在那邊吧。景色也好。”

    秦如一道了聲謝。

    沈周氏瞧了又瞧,似乎對他這模樣還挺滿意的,擺了擺手說道:“沒事。先住著吧,缺什麽少什麽,直接同我說就可以了。”

    沈丞相不甘心道:“就這麽讓他住下來啊?”

    沈周氏輕拍他的胳膊,小聲道:“好了,別鬧脾氣了,像個孩子似的,讓人看了笑話。”

    沈丞相吐出一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那就住下來吧。不許在院子裏瞎飛。”

    秦如一:“……”

    秦如一隨著沈嘉禾離開,去往客房。

    他低聲問道:“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沈嘉禾搖搖頭,“沒事沒事。我爹就是這個脾氣。不過你受得了麽?我爹這樣子,估計得持續一陣子,大概還會刻意找些茬之類的,但那也隻是太疼我了,你體諒一些吧。恩?”

    秦如一握住她的手,語氣中含著幾分莫名的情緒,像是有些羨慕地說道:“他們都很疼愛你,這樣就很好了。被人從手中搶走的感覺不好受,我理解的。”

    沈嘉禾微挑眉頭,與他十指相扣,慢慢道:“不是你搶走我,而是我們彼此融入對方的世界,組成一個新的家。我的爹娘,以後就是你的爹娘。”

    說完,她笑了笑,“別看我爹現在這個樣子,隻要能認可你,他會比誰都護著你。我娘你也看到了,溫溫柔柔的,最好說話了。”

    “家?”

    秦如一細想著這個詞,回首便見沈丞相與沈周氏站在那裏,似乎在說些什麽,兩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帶著幾分溫柔的暖意。

    那是他不曾見過的光景,也從未去注意過。

    印象裏,秦如一也曾像其他小孩子那樣,哭鬧著說過想要娘親這樣的話。

    那時秦子真沒有言語,隻是安靜地等著他,孤孤單單的影子被陽光拉長,延續到他的腳下,與他的影子融為一體。他逐漸消了聲響,不鬧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去牽秦子真的手。

    秦子真便笑了起來,說道:“我們回家。”

    他模模糊糊地想,雖然不完整,但這是他的家。

    後來,秦子真死了,八方莊內外成了一片血海。

    他站在那裏茫茫然看著,隻是隱隱約約覺得什麽東西破碎了。

    即便後來八方莊能夠重建,碎掉的東西也沒辦法再拚回去。

    他以為,這個家不見了,他就不會再有家了。

    然而沈嘉禾卻說,他會有個新家,家裏麵有他在,還有沈嘉禾在。

    秦如一雙眸溫柔,如春日暖陽拂過清澈溪水,泛起微微波瀾。

    他低低說道:“恩……我們的家。”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