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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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嘉禾問候了爹娘的近況之後,便直奔主題道:“九皇子怎麽有閑心來丞相府了?”

    “他可沒有閑心,正焦頭爛額著呢。”沈丞相將桌上折疊起來的信紙,用兩根手指輕輕推到沈嘉禾的麵前,微微笑著道,“九皇子是來送這個的。”

    沈嘉禾見沈丞相似乎心情不錯,便好奇地將其展開,慢慢看了起來。

    上麵簡潔明了地寫著兩行字——雲豐錢莊,趙孟。

    趙孟這個名字並不稀奇,不過這信既然是遲轅送來的,她自然會聯想到他身邊的人。

    沈嘉禾微挑眉頭,“趙孟……我記得九皇子身邊的護衛有個叫這名字的。”

    就是上次搭船去往徐州時,那個亦步亦趨鞍前馬後跟在遲轅身邊的男人。

    沈丞相點點頭,輕巧道:“你不是要查徐瑋陽那筆錢的去處麽?這裏就是一部分。”

    “一部分?”沈嘉禾先是一愣,隨即想到依照盟主的行事作風,就算是以旁人身份開的假賬戶,他為了謹慎,不會將這些年的資金往來全都集中在一個賬戶上。

    沈丞相平淡道:“三年的帳,足夠了。雲豐錢莊有一家在京都的店,就在城北,九皇子已提前打好招呼,你們明日去查就可以了。”

    既是用趙孟這個身份在錢莊開的戶,那這必然是遲轅授意的。

    畢竟這種賬戶,雖是沒有明確標著遲轅的名字,但錢莊老板心知肚明。倘若有人來查賬,隻要遲轅不同意,旁人也是動不得的,除非像對待七皇子這件事一般有著皇上的旨意。

    他將這賬戶交給盟主,或許是為了牽製,又或者是為盟主提供保障,讓盟主相信自己。

    所以,他會將這個重要的消息親自送到沈丞相的手上,就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沈丞相看出沈嘉禾的疑惑,淡淡解釋道:“季神醫醫術高超,皇上的身體竟是好了許多,前天還拖著病體上了朝。言談中,對七皇子之事鬆了口,覺得如今證據不足,七皇子也被軟禁了一段時日,似乎有網開一麵的意思。”

    沈嘉禾了然地點點頭,“九皇子他急了。”

    “九皇子是個聰明人,知道該如何抉擇。”沈丞相抿了口茶,悠然說道,“這幾日我大張旗鼓追查盟主這筆賬的消息,特意傳到他的耳朵裏。今日,他就把這消息給送來了。”

    這就代表,遲轅已經決定舍棄掉盟主,也舍棄掉了他利用盟主來掌控江湖的計劃。

    沈嘉禾對此倒不覺得意外。

    畢竟江湖再大也離他很遠,對遲轅來說並沒有重要到為了它與沈家產生隔閡的地步。

    更何況,緒欣被沈嘉禾毒殺之後,遲轅難以表態,已經激化了他與盟主的矛盾。既然如此,還不如幹脆放棄掉江湖這條線,轉而站在沈丞相這邊,利用盟主的消息,來緩和他與沈丞相之間的關係。

    沈丞相位高權重,自不必說。

    這次扳倒七皇子,就看沈丞相能不能勸住皇上,並在這期間找齊七皇子貪汙的證據。

    反正遲轅手中的棋子很多,盟主也不過是其中一個,想舍就舍罷了。

    在他眼中,什麽都比不上皇位重要。

    不過盟主落得如今這個下場,除了他自作自受之外,也有緒欣的功勞。

    萬事皆有因果,她改了因,便結出了一連串截然不同的果。

    比如她若是沒有輕舉妄動,提前告發七皇子,皇上怕是還能多活兩年。

    那盟主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退無可退,畢竟皇上還能罩著他,沈丞相不會動他。

    倘若她沒有派人假扮小蘭花去殺沈丞相的手下,挑撥他們的關係,沈丞相或許不會針對地煞教和武林盟,遲轅自然不必丟車保帥,舍棄盟主來保全自己。

    雖然緒欣的本意是針對沈嘉禾,但她做的事到最後全都變成了對付她爹的利刃。

    隻能說,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暫且在家中歇息了兩日,沈嘉禾便帶著秦如一去了雲豐錢莊。

    他們表明身份說明來意之後,錢莊的掌櫃就很殷勤地將早就備好的賬本送了上來。

    以趙孟之名存入取出的都是大數目,有從潁州取出的,也有往台州去的,不過支出較為頻繁,而且數目最大的一筆,還是在偏靠潁州的汾州。

    沈嘉禾記得沈丞相曾說過,地煞教的總壇就建在汾州。

    對比秦如一之前查出的問題,幾乎可以確定這筆支出就是為了維持地煞教的運作。

    然而賬本裏不單單是這些支出。

    盟主曾在去年,以趙孟的名義,讓錢莊代他給無涯寺捐贈了一百萬兩。

    雖然他向其他的寺廟捐贈了一些,但加起來的數額,也沒有這般高。

    沈嘉禾:“……”

    不是自己的錢,花得可真是痛快。

    沈嘉禾直覺有些問題,畢竟秦如一說過盟主是不信佛的,他應當不會無緣無故捐贈寺廟。

    倘若是為了樹立自己的形象,那應該大張旗鼓才是,怎麽會以旁人的名義做這種事情。

    她想不太通,便打算直接去無涯寺問問妙慈住持。

    然而可惜的是,妙慈住持收到宿州雲華寺的佛會邀請,已經離開了無涯寺,佛會的時間加上往返的時間,他最少也要在除夕之後才能回來。

    至於去問常清,他也不是很清楚,隻知道有人捐贈了一百萬兩,妙慈住持便翻修了寺廟。

    不過來無涯寺的,很多都是達官貴人,時常有人捐錢給寺廟。

    所以一百萬兩雖多,但也不算罕見。

    妙慈住持還未歸來,這件事隻能暫且先放到一邊。

    皇上這幾日難得能從床上下來,走上那麽一會兒,自覺身體康健許多,就沒再向從前那般讓人看著季連安,不準他出宮。

    沈嘉禾想著兩人師徒一場,她這個做徒弟的總得為師父的終身大事考慮考慮,就托沈丞相出宮的時候,順便將季連安給帶出來。

    季連安的神色比起前陣子要憔悴許多,頗為無精打采。

    沈嘉禾驚訝道:“師父,你這是怎麽了?怎麽看起來這麽累?”

    季連安趴在茶館的桌子上,生無可戀道:“你天天對著個老臉試試。他自從嘴皮子利索之後就更作了,覺得自己好了能滿皇宮跑了似的,還開始不吃藥了。說什麽苦,又說什麽酸,還說過什麽來著……啊,說他不喜歡藥湯的黑。我都想幹脆毒啞了他算了。”

    沈嘉禾:“……”

    皇上這一病,怎麽跟個熊孩子似的。

    沈嘉禾看了看季連安,兩隻背在身後的手,忽然伸了出來,捧著一束去了花刺的紅月季。

    她笑意盈盈道:“師父,你看。有沒有打起精神來呀?”

    季連安有些訝然,眨了眨眼,遲疑地接過那束花,“啊……你怎麽忽然送我花了?”

    說完,他想到某種可能性,語重心長地說道:“就算你移情別戀,意識到師父對你的好,也不能這樣。畢竟師父有喜歡的人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還是不要吊在我這棵樹上了。”

    沈嘉禾:“……”

    沈嘉禾:“……師父你是不是天天對著皇上,開始產生幻覺了啊?”

    沈嘉禾白了季連安一眼,解釋道:“這花不是送給你的,而是讓你送給師娘的。”

    季連安怔了怔,隨即略微睜大了雙眼,“你要帶我去見她?”

    沈嘉禾拍拍季連安的肩膀,學著他的模樣,語重心長道:“是啊。畢竟你就我這麽一個徒弟,萬一再見不到師娘絕望了,移情別戀到我身上,我怕傷害了你。為了防止你迷戀我這朵花,我還是未雨綢繆先去帶你去找你的芳草吧。”

    季連安:“……”

    這個睚眥必報的小鬼。

    突然聽說要見李曼吟,季連安顯得有些緊張。

    他穿著的還是宮中那群人給他硬套上的墨色長袍,帶著幾分藥的苦味。

    季連安手中捧著紅月季,站在原地無措了片刻,忽然說道:“去成衣鋪換件白衣。”

    沈嘉禾納悶道:“師父你不是不喜歡白色麽?”

    季連安徑直向外走,丟下一句“她喜歡”。

    沈嘉禾不置可否,跟著季連安急匆匆的腳步,出了茶館的大門。

    秦如一悄聲無息地出現在沈嘉禾的身邊,手中拿著出門時沈周氏托他買的東西,見季連安步履匆匆地奔向附近的成衣鋪,不解道:“怎麽了?”

    沈嘉禾聽季連安說起白衣,倒是想起他在天璣峰那套壓在箱底,唯一的一件白衣。

    她笑著說道:“大概在湊個情侶裝吧。”

    秦如一似乎沒聽過這個詞,有些不懂,“情侶裝?”

    沈嘉禾挽著他的胳膊,隨口道:“我也是偶然從書上看到的詞。就是兩個人穿著款式相近的衣服……或者是我們穿著的衣服。”

    秦如一低下頭,打量了一下,似懂非懂的樣子。

    沈嘉禾笑意盈盈地誤導他,“我們都要成婚了,自然穿什麽都是情侶裝。”

    秦如一露出了然的神色,舉一反三道:“你說季神醫是在湊情侶裝,就是說,季神醫想要成婚,但離那個程度還很遠,基本沒有希望。所以就先追求衣著上的相似,對麽?”

    從成衣鋪歸來的季連安:“……”

    對個頭。說誰沒有希望呢。

    這小子是個天然黑啊,他從前怎麽就沒發現。

    換好衣裳之後,沈嘉禾帶著季連安來到了李曼吟的門前。

    季連安手捧著一束月季,在她門前躊躇著不知該不該敲門的樣子,看起來其實有點傻氣。

    沈嘉禾估摸著他是失望的時候太多,所以到了真能見到的時候,反而會踟躕不前,那些懟遍天下全不怕的樣子,此刻都不知藏在了哪個角落。

    沈嘉禾嬉皮笑臉地說道:“師娘要是不讓你進門,還有白勇安排的相親宴等著你。不慫!”

    季連安伸出食指點她的額頭,“不念點師父好的。竟講些晦氣話。”

    說完,他輕吐了一口氣,屈指敲了敲緊閉的木門。

    木門內隔了好一會兒,才傳來溫柔地一聲,“是誰呀?”

    “我。”季連安幹巴巴地說著,像是意識到這樣有點傻,又補充道,“季連安。”

    沈嘉禾並不打算像個木頭一樣杵在這裏,打擾他們難得的相見。

    趁季連安不注意,秦如一帶著沈嘉禾輕巧地落在了一旁粗壯的樹枝上。

    沈嘉禾居高臨下,能看到院子裏的李曼吟,聽到季連安的聲音,幾乎小跑般來到了大門前,右手貼在上麵,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輕輕地打開了門。

    兩個人站在門前,沉默地看著彼此,欲要張口,又不知話該從何說起。

    片刻後,還是李曼吟說了話,她的聲音略帶絲顫抖,“你……還好麽?”

    “恩。”季連安輕聲應了一下,目光落到月季花上,喉嚨有些發緊地說道,“送你的。”

    李曼吟接過了花,神色動容,低低道:“這麽多年……你還記得。”

    季連安垂下眸,“我一直都記得的。”

    李曼吟細細地看著季連安,伸出一隻手來,似乎想觸碰他的臉頰,卻又畏縮著不敢。

    季連安索性握住了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忽然低聲笑了出來,“你怎麽這般膽小了。”

    李曼吟斂眸,隨著他笑了起來,口中輕聲道:“這麽多年,我也會變的。”

    季連安倒是沒有開始那般緊張,灑脫道:“確實。你變得膽小,我也變得不再像從前那般無知無畏了。我們對彼此的了解,怕是連陌生人都不如。”

    李曼吟視線動搖,嘴唇顫了顫,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什麽都沒說出口。

    季連安看向她,毫不動搖地說道:“既是如此,那我們就重新相識吧。隻要你不再從我身邊離開,我們就還有大把的時間去了解彼此。”

    他彎起眉眼,眸光奕奕,好似當年初見的少年,向她伸出了手,“我是季連安,住在天璣峰上,醫術還算不錯。你要把命托給我麽?”

    李曼吟驀地想起那年初見,她倒在草叢裏滿身是傷,奄奄一息。

    季連安在附近采藥,路過她的身邊,她一瞬間燃起求生的意誌,竟不知從哪裏跑來的力氣,死死地扯住了他的褲腳,口中不斷呢喃著,“救救我……”

    季連安那時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還沒有半白的頭發,不過閻王愁的名號已在江湖傳揚。

    他蹲下身來,瞧了瞧她,微挑眉頭,笑著問道:“我是季連安,住在天璣峰上,醫術還算不錯。你要把命托給我麽?”

    李曼吟隻記得自己胡亂地點著頭,就燃盡了那絲力氣昏了過去。

    她昏睡了三日,才從鈍痛中蘇醒,茫茫然地看著季連安坐在窗邊低頭看書。

    他似是感覺到她醒了過來,將書放到一邊,把她扶了起來,靠坐在床上。

    隨即,他拿起瓷勺喂她喝了兩勺藥,隨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啊?”

    李曼吟一時猶豫,不知該不該回答,便聽他繼續道:“你不說,那就清算一下診金吧。”

    “李曼吟。”

    她握住季連安伸出的手,回著過去的話語,“我沒錢付診金的。不過我會些醫術,可以留在天璣峰,幫你打打下手,做個小藥童償還診金。”

    季連安低聲笑了起來,從過去回到了現在,輕聲回道:“我收了個徒弟,天璣峰已經不缺藥童了。現在,大概缺個女主人。”

    沈嘉禾捂住耳朵扭過頭去,對秦如一說道:“趕緊走。不行。我受不了師父甜言蜜語的德行。有了師娘不要徒弟,還直接把我降格到藥童了。”

    而且說什麽變得沒有像從前那樣無知無畏了。

    看看皇上的臉,再想想懟過他的話,師父你好意思這麽說麽!

    秦如一帶著沈嘉禾從李曼吟那邊離開。

    沈嘉禾一邊走,一邊反思,是不是師父看她和秦如一甜甜蜜蜜的,也是這個心理。

    她對師娘其實沒多大好感,主要還是覺得她用著“為你好”這種理由讓季連安等了太久。

    仔細想想,或許是因為八方莊的事,讓她有些陰影,怕季連安被殺,所以才更是隱藏。

    不過這些事,季連安本人都不介意了,沈嘉禾自然不會去管,還是會老老實實叫她師娘。

    反正從今往後,他們能別再折騰好好過日子,比什麽都好。

    事情一件一件地解決之後,沈嘉禾與秦如一就安閑了下來。

    偶爾她會跑去同被放出來的小蘭花一起探討些浮拓未來轉職的可能性問題。

    沈周氏已經默認秦如一是自己的女婿,越瞧越喜歡,經常喜歡拉著他倆聊聊天什麽的。

    沈丞相倒是一如既往,還是一副不願意麵對現實的模樣,甚至還苛求起秦如一琴棋書畫。

    雖然被沈嘉禾抱怨過又不是在養閨女考什麽琴棋書畫,但沈丞相淡定地裝作沒有聽見。

    不過秦如一畢竟是八方莊的莊主,古琴雖不會彈,但隨了娘親,笛子吹得很好。

    剩下的也不錯,尤其是棋藝,更是贏了沈丞相兩次。

    他生性耿直,不會故意放水,即便輸了也不沮喪急躁,頗得沈丞相的欣賞。

    所以沈丞相閑著沒事,總會拉著他下上兩盤棋,一來二去,竟混成了棋友。

    沈嘉禾無所事事地看著他們下棋,也不知道這算是好還是不好。

    查七皇子貪汙的事情,進展得很是順利。

    皇上見證據確鑿,也沒辦法再庇護七皇子,隻得將他押進大牢,等候發落。

    七皇子仍同前世一樣,性子剛烈,覺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便在牢中自刎而死。

    皇上痛失一子,心中哀痛,又病倒在床上,要不是季連安在,怕是都熬不過這個秋天。

    隻是他現在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時候少,怕是也撐不了多久了。

    從秋入冬,好似也就是轉瞬間的事情。

    沈嘉禾這邊雖然仍是有些疑問,但該部署的,都部署的差不多了,隻等武林大會的召開。

    不過讓她有些不安的是,除了緒欣那件事情之外,盟主竟是半點動靜都沒有。

    按理講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了,他那邊總該察覺到了沈嘉禾的舉動,但卻沒有半點應對的舉措。

    而浮拓那邊最後送來的情報是他被教主召回了總壇,那之後,便像石沉大海了無音信。

    沈丞相這邊沒辦法主動去聯係他,畢竟還摸不清他那邊是何狀況。

    所以,就更加令人憂心。

    飛雪漫天,素裝銀裹。

    就在這種安心之中隱藏著不安的氣氛中,京都迎來了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