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卷 一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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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長的庭院裏栽滿紅楓,滿目紅得刺眼,一行人在曲折蜿蜒的亭廊中沉默前進,走在最前的是宮廷大總管韋恩度,在他身後是一位身著灰色教袍的年輕男子,有著柔和的五官和清澈目光,其名為法蘭,作為光明會近百年來最年輕的灰袍學者,正是此次被指派為太子少傅的人選。

    “此處所見所聞,皆不得外傳。”

    大總管韋恩度停在一處轉角,回身向法蘭說道,他屹立深宮數十年而不倒,自有一番威嚴,被那雙平靜得看不見底的目光一掃,法蘭心中微微一緊,趕忙低聲應是。

    過了轉角,便是一處庭院,遠遠隔著楓木,法蘭望見院中右角的池塘邊,他不自覺眯起眼,望著那道坐在輪椅上的身影,一旁的韋恩度不動聲色打量著他,見他麵上詫異之色隻是一閃即逝,隨即又恢複成平靜的表情,眼中悄然浮過幾分滿意。

    兩人一前一後踏進庭院,沿著白石甬道往池塘邊那道身影走去,發覺他們到來,輪椅邊侍立的年輕宮人彎下腰,小聲對椅上人說了幾句話,後者微微扭轉頭,向韋恩度與法蘭看過來。

    韋恩度停步躬身行禮,側身讓到一旁,法蘭上前一步,撩起灰袍,單膝跪到地上,將右拳貼在心口,垂首恭聲道:“臣法蘭,拜見太子殿下。”

    輪椅上的孩童不過六七歲年紀,繼承了路氏皇族純正的黑發與黑眼,五官卻生得十分平凡,與英俊的皇帝和美麗的皇後都不相像。他穿著複古式的宮廷長袍,衣襟和袍擺都被整理的一絲不苟,頭發雖然是披散的,但色澤柔順而光亮,可見受到了宮人的精心伺候,並不像外麵傳言那般,是不被皇帝陛下寵愛而幽禁在此。

    他用稚嫩的嗓音衝法蘭道:“愛卿免禮,起身吧。”

    法蘭站起身,靜靜注視著麵前的小太子,而後者眼中帶著好奇,同樣沉默地打量著他。半晌,小太子開口道:“你就是父皇為孤選定的老師?”

    法蘭微微一笑,回答道:“回殿下話,正是如此。”

    小太子看著他的笑容,怔了怔,隨即似乎想起什麽,無聲皺起了眉。在法蘭有些困惑的目光中,小太子衝韋恩度招招手,道:“孤累了,想回去歇息。”

    韋恩度立時會意,衝侍立在太子身後的年輕宮人使了個眼色,後者上前推著輪椅離開了池塘邊,法蘭沉默地站在一旁,目送著小太子的背影消失在庭院的另一端——自從三年前皇後病逝,據說小太子也生了一場大病,所以才移居到這座位於月蘭特區的別宮療養。外界傳聞這位殿下身體孱弱,不喜與人親近,性情更是頗多古怪,是個十分難以接觸的對象……如此看來,傳聞倒是不虛。

    “先生的住處已經安排好了,請隨我來。”韋恩度開口道,衝法蘭比了個請的手勢,法蘭點點頭,跟在他身後,調頭往來時的方向走去。這座別宮是帝都大星上僅次於帝都皇宮的第二大宮殿,占地麵積幾乎囊括整個月蘭特區,太子所居住的這一片區域位於別宮東北角,也被稱為東院,旁邊緊挨著就是作為皇家獵場的月蘭草原,而法蘭被安排的住處則在東院的西南角,距離東院入口與太子的居所都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單靠步行的話,至少要走半個小時。

    再加上院外的侍衛和不得隨意走動的吩咐,這幾乎是種變相的□□了。

    法蘭簡單收拾了自己帶來的行李,幾件換洗衣服,還有十幾本最近準備讀的書,他對這種深居簡出的生活並不排斥,從少年起在大光明宮的生活也是如此。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他就在看書,吃飯,接著看書,然後就寢的節奏中平靜渡過。

    第二天是他正式開始給太子授課的日子,用過早飯,法蘭跟在前來引路的宮人身後,動身前往授課的地點。上午九點差兩分,他準時踏進了太子的書房,而後者已經坐在書桌後,低頭翻看著桌麵上的書本。法蘭瞥了一眼,見那書本上的文字是帝國通用語,看來他是不必從識字開始教起了。

    “臣法蘭,拜見太子殿下。”

    “起來吧,你是孤的老師,以後就不必每次都下跪行禮了。”小太子合上書,抬起眼看向法蘭,他年紀雖幼,但是言談舉止卻頗顯老成,連臉上的神情也完全不似是尋常孩童,這一點法蘭從昨天初見時就感覺到了,隻聽小太子道:“讀書識字,孤已經學會了,禮法藝術,孤不感興趣,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麽可以教我?”

    法蘭沉默片刻,突然指了指小太子麵前的書寫本,道:“臣可否借此物一用?”

    小太子眨了眨眼,將書寫本推到書桌對麵,法蘭上前一步,站在桌邊,從空白的書寫本上裁下一張一指寬的紙條,然後他將紙條輕輕一扭,把兩端並在一起,用手指捏住,探身舉到小太子麵前。

    “這是什麽?”小太子問。

    “這是莫比烏斯帶。”法蘭解釋道,“您可以拿一支筆,從這裏開始。”他指了指自己掐住的紙條內側,“沿著紙條的表麵,畫一條線。”

    小太子將信將疑地看了法蘭一眼,拿起筆,按照他說的,從紙條內側開始,沿著紙條的表麵,先繞著上方畫了一圈,接著線條延伸進紙條的背麵,最終,回到了起點。

    “所以這到底是什麽?”小太子放下筆,皺起眉頭道,“你是在給孤變戲法嗎?”

    “不,殿下。”法蘭鬆開手,紙條的正反兩麵都畫上了一條線,他將這兩麵都給小太子看見,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容,輕聲道——

    “我是在教您,如何改變這個世界。”

    ………………

    帝國曆七九三年十月,光明會灰袍賢者迪恩迎來他九十歲的壽辰。

    法蘭提前請了兩天休假,從月蘭特區返回帝都,為他的老師賀壽。作為光明會近百年來最年輕的灰袍學者,他的另一個身份,正是這位尊貴賢者的親傳關門弟子,旁人的閑言碎語總是少不了的,不在意並不意味著喜歡聽,自從獲得外出居住的許可後,除非必要,法蘭幾乎不會再踏進這座位於帝都郊外的大光明宮半步。

    灰袍是光明會的隱世一脈,即便是身為首領的賢者的九十歲大壽,也不會大肆操辦,僅僅隻是在賢者殿的庭院裏擺上幾副桌椅,由弟子們出麵接待前來慶賀的客人。沒有人會覺得被怠慢,因為站在眾弟子首位的正是玉樹親王,當今皇帝陛下的親叔叔,路梵。路梵在當時被認為是最有可能成為聖子的候選者,最終卻放棄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轉投入隱世一脈,成為迪恩賢者的大弟子——這樣的人物站在那裏當接待,還有誰會感覺被怠慢了呢?

    法蘭走進來的時候,路梵正在與一位客人交談,他微微抬起頭看了入口的方向一眼,衝那名客人歉意地點點頭,然後轉身迎向法蘭,衝其招了招手。

    “老師在內殿等你。”路梵稍微上下移動視線打量著法蘭,唇邊掛著絲笑意,問:“在別宮的感覺怎麽樣?我猜你肯定不習慣。”

    法蘭有些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回答道:“還行吧……那我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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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路梵擺擺手放他離開,微笑注視著法蘭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殿門內側……如果說有什麽原因是令法蘭格外厭惡回到大光明宮的話,那麽路梵這個人的存在絕對是首當其衝。看見守候在內殿門外的侍者,法蘭停下腳整了整衣領,請對方替他向內通報。

    侍者很快出來,請他進去。

    法蘭走進殿門,然後熟門熟路的從側門穿往位於主廳旁邊的小客廳,正如同一個多月前法蘭準備去別宮赴任的那時一樣,穿著灰色棉麻長袍的老人坐在小沙發上,一隻手托著書脊,神情十分閑適,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老人……然而他卻是整個帝國最有權勢的幾人之一,甚至在某些方麵來說,還要更超越了那位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

    “老師。”

    法蘭在老人麵前站定,他今天穿的也是複古式的連體長袍,下擺用暗紫的勾線在兩側開叉,因此下跪時要先將袍擺一手撩起,這也正是古禮中相當考驗火候的一道程序,做得好看,就是行雲流水瀟灑利落,做得難看,就是法蘭這樣,跟掀裙子似的,徒然惹人發笑。

    “哈哈,免了免了,快起來吧……在宮裏待了一個多月,也沒能把你這禮儀給矯正過來。”老人笑著壓了壓手,叫法蘭在右手側的沙發坐下,兩張沙發間隔著一張小桌,老人放下書,親手給法蘭沏了一杯茶,遞過去,問:“見過太子殿下了?”

    法蘭雙手接過茶杯,微微垂下眼,猶豫著措辭,“殿下與我此前所想的,著實有些不同。”

    老人笑吟吟看著他,並不接話,法蘭隻得繼續將心中所想說出來:“殿下的性情,雖說沉默內向了些,卻是極易相處……與外界傳聞相差甚遠。”

    老人道:“看來你與太子殿下相處得不錯。”

    “是。”法蘭點點頭道,“殿下天資聰穎,學什麽都是一點就透,教起來毫不費力。”

    “那是好事。”老人笑道,“為君者若是學識淺薄,注定昏庸,太子身為一國儲君,天資聰穎便是再好不過。”

    法蘭端起茶杯慢飲一口,麵現猶豫之色,他緩緩放下茶杯,抬起頭來。

    “老師,恕弟子妄言,我認為……太子恐怕,不宜為君。”

    話音在寂靜的小客廳中隱隱回響,老人斂起笑容,目光定定看向法蘭雙眼,正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敲響,侍者在外稟報道:“尊者,皇帝陛下已至前院。”

    “我這就來。”老人回答道,站起身來,衝法蘭招了招手,道:“你也一起來。”

    法蘭點點頭,起身攙扶著老人手臂,與其一並往外走去。前院中,皇帝陛下正與路梵和其它弟子交談,見了老人出來,當即大步趕過來,伸手將欲要下拜的老人攙扶住。

    “老師萬萬不必多禮,朕早說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朕麵前,老師永遠都不用行禮。”

    “陛下的心意老朽自然懂得,隻是禮不可廢……”

    法蘭跪倒在地,垂著頭聽皇帝陛下與老賢者情真意切的師徒對話,腦中卻不由顯現出小太子那張慣常沉默寡言的臉。他與皇帝陛下此前隻見過一麵,是在一個多月前,被老賢者推薦為太子少傅的時候。光明會與路氏皇族的關係甚深,每一代光明會的聖子或聖女都是從皇族中挑選,而曆來太子少傅這一職位,都是由灰袍學者擔任。這位皇帝陛下的啟蒙老師正是灰袍賢者迪恩,從這層麵上講,法蘭還可算是他的小師弟。

    “這位是……哦,法蘭,朕記得你,快起來吧。”皇帝陛下與老賢者寒暄完畢,終於看見了跪在一旁的法蘭,語氣熟稔地衝他道,“怎麽樣,朕的太子可有惹你頭痛了?”

    “回陛下話,太子殿下聰慧懂事,臣教得很是順心。”法蘭站起身,微微一笑道,心中卻在想:皇帝陛下與小太子真的一點都不相像——無論是樣貌還是性情。

    帝國皇帝路楚行,三十二歲,正值壯年,即位以來在軍政兩界的評價都極高,聲望無人能抵,頗得人心。唯一的缺憾是三年前皇後早逝,他至今仍未扶立新皇後,一方麵叫人感歎他對先皇後用情至深,另一方麵卻也讓一些世家貴族看到機會,爭相試圖將女兒送進宮中,時常鬧出些笑話,來給帝都人民增添茶前飯後的談資。

    “朕可是將太子交給你了。”皇帝陛下伸手按住法蘭肩膀,拍了拍,“務必要用心,知道嗎?”

    法蘭垂首應道:“請陛下放心,臣定當竭盡所能。”

    “那就好。”皇帝陛下放開手,又轉頭與老賢者說起話,他是來祝壽,自然帶了禮物,外麵扛得那些不必提,他從懷中取出一隻小錦盒,拉著老賢者的手,口中道:“老師身子骨康健,朕自是放心,隻不過這補品還是不能省的,這是朕令太醫院熬製的延壽膏,每日和水服上一點,頗為有效,老師且試試看,若是喜歡,朕便定期叫人送來。”

    “好,好。”老賢者麵現感動之色,動容道,“唉,真是……勞陛下費心了。”

    法蘭敢賭一塊錢,這藥膏接下來的命運就是被丟進儲物室,他的老師絕對連碰都不會碰一下。若是有的選擇,他寧可呆在那個冷冰冰的別宮,對著那個冷冰冰的小太子,也不願到這來看這些人做戲,更別提還要親身參與其中……真是想想都夠了。

    可是這些事情,他若還有躲的機會,那位小太子,卻是注定遲早要被卷入其中,避無可避。

    送走了皇帝陛下,法蘭跟隨老賢者回到那間小客廳,繼續方才未完成的對話。光明會與皇家的關係一言難盡,這世上不存在一成不變的事物,外麵的情勢在變化,內裏的人們也要跟著變化,否則遲早會被這時代的洪流拋棄……這本就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為何你會認為,太子不宜為君?”

    “隻是因為一件小事。”法蘭回答道,“我曾經看見,太子將一隻爬到椅上的螞蟻,用指尖撚起,放回地麵。當時我在遠處,他身旁隻有一名隨侍的宮人,這應當並非做戲,而是出自本心所為……由此我認為,太子殿下的本性,實在是太善良了。”

    老人抬手捏著下頜,沉吟不語。

    “善良並非壞事,但以他的身份,卻是個致命的弱點。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弟子有信心教會他學識,卻無法改變他的天性,所以弟子認為,太子殿下,並不適合走上那條遍布荊棘的君王之路。”

    “天性,也不是不能改變。”老人的目光越過了法蘭,不知看向何處,緩緩開口道,“身處在那個位子,人遲早是會變的……遍布荊棘,是啊,你說的沒有錯,那的確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法蘭張了張嘴,終究什麽都沒再說——他的確是不忍心,但他也改變不了什麽,皇帝陛下不可能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改立太子,他的老師同樣不可能因此而改變決定。

    那個連螞蟻都不忍心碾死的小太子,往後究竟該如何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法蘭想笑話自己杞人憂天,卻終究,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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