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葬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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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無星無月。

    “殿下,喝點粥吧。”

    路海瀾靠在椅上,用手背掩著嘴咳嗽,朱岩端著餐盤走到書桌旁,將冒著熱氣的藥粥放到桌麵。他有些擔憂地注視著路海瀾,低聲勸慰道:“殿下,再難過,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啊……您就把粥喝了吧。”

    “我沒胃口。”

    路海瀾的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問朱岩:“宮裏有消息了嗎?卓恩和小梅可還安好?”

    朱岩搖了搖頭:“還沒有,不過殿下不必擔心,聖上定然不會遷怒四皇子的。”

    話是如此,但他並沒提小梅,的確,哪怕皇帝陛下再如何震怒,也不會拿自己的親生兒子出氣,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小侍女,就未必了。

    路海瀾定定注視著手中的茶杯,水麵蒸騰著薄薄的霧氣,像一麵無法看透的鏡子——就好像他始終沒能看透的,在白皇妃明媚的笑容之下,那顆承受了太多,早已疲憊不堪的內心。

    “白皇妃,終究是選擇了白家。”

    朱岩的話音也有些暗啞,站在書桌旁,兩手兜垂在小腹,輕輕歎了口氣。

    “眼下,白皇妃的死,是叫陛下短時間內無法再對白家出手,也給白家爭取到了喘息之機,可想而知,陛下會有多麽震怒……殿下您與白皇妃親近,此時卻是不便再有舉動,這事老奴也有責任,老奴錯算了白皇妃的性情,沒料到她竟會如此決絕剛烈……”

    路海瀾低笑一聲。

    “孤,實在不懂女人。”他打斷了朱岩的話,臉上帶著冷漠的笑容,似乎是在對朱岩講,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她也好,孤的母後也好,明明看起來那麽溫柔,卻能毫不猶豫地做出殘酷的事情。口口聲聲說著喜歡,舍棄起來卻沒有半分留戀……她們難道不知道,孤,也是會傷心的嗎?”

    朱岩震驚地抬起眼,他敏銳地覺察到路海瀾的失常似乎並不僅僅是因為白皇妃,但看著神情冷漠的小太子,他找不出能夠勸慰對方的字眼,任何話語在這無可挽回的事實麵前都顯得蒼白而無力。白皇妃選擇了用死亡來保護白家,而這件事對於被她留下的人來說,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巨大傷痕。

    “夠了,你去歇著吧。”路海瀾疲倦地擺了擺手,“讓孤一個人靜一靜。”

    他答應過林寰,不再以孤自稱,然而此時此刻他心緒煩亂之下,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注意這些小節……他很累,很想就這樣失去意識,不用再思考,再回憶起那些畫麵。

    僅僅隻是睜著眼睛坐在這裏,就令他感到痛苦。

    ………………

    帝國曆七九九年十一月六日,白皇妃的死訊從宮中傳出,一瞬間登上帝國各大媒體報道的頭版頭條。宮中召開了正式的說明會,在會上皇帝本人亦親自露麵,對白皇妃的死顯得十分悲痛。按照宮中的說法,早在生下四皇子路卓恩時,白皇妃就因難產而落下暗疾,而小皇子的身體也十分虛弱,所以母子二人一直在月蘭別宮療養。但白皇妃的身體實在虧損太過,這幾年始終未見好轉,終究沒能熬過這個冬天,丟下小皇子撒手人寰。

    大多數民眾都接受了這個解釋,當然,也有人是不會接受的,比如北疆白家。他們用很委婉的說辭公開發表了一份申請,要求得到白皇妃生前的醫療記錄,並請求將白皇妃的屍體運回北疆故鄉埋葬。

    皇帝同意給出醫療記錄,卻拒絕了後一項請求,用他的話講——白妃是朕的妻子,理應埋葬在皇家陵園,百年之後,與朕同在一處長眠。

    皇帝的話沒毛病,白家也沒有再公開發聲,但與此同時,許多白皇妃年少時拍攝的視頻從各個渠道在民間悄然流傳開。這些視頻中的白皇妃英武矯健,身手了得,其中一段她在山瀑邊練拳的視頻,被不少民間武學名家奉為經典,說是看完後大有感悟,白皇妃當時的武道修為恐怕就已經摸到了仙路的門檻。

    ——那麽問題來了,一個至少也是天門的武道高手,會因為難產留下暗疾而虛弱至死?

    人人心中自然有一杆秤,民間的輿論風向漸漸偏轉向白家,尤其是在北-->>

    疆,絕大多數民眾都對白皇妃的死因抱有懷疑,而懷疑的對象,自然是皇室以及皇帝本人。而就在這種暗潮湧動的局麵下,宮中對外放出消息,確認將在三日後,也就是帝國曆七九九年十一月十一日,以國葬的規格,舉行白皇妃的葬禮。

    人死,入土為安。無論白皇妃的死因究竟存在著多少疑點,這裏麵又或許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內【幕,但哪怕是絲毫不關心這些的普通民眾,也大都為這位美麗的皇妃之死感到悲傷。

    在學校得知消息的林寰心焦如焚,想要請假卻沒得到批準,好不容易熬到周末,他急匆匆趕回別宮,跳下車就往書房跑,剛跑到門外,便聽見裏麵響起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

    他嚇得停下腳步,縮著腦袋從門縫裏往裏望去,隻見他的太子哥哥站在書桌後,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暴怒,老太監朱岩背對著門口垂首站在書桌前,腳邊散落著一隻散了架的戰艦模型。

    “為什麽?”路海瀾怒極反笑,聲音像是被砂布磨擦過的嘶啞與幹澀,“就因為孤是個瘸子?出去會給皇室丟臉,所以連葬禮也不能參加?”

    “殿下……白妃娘娘的葬禮,您的確是不宜公開露麵。”朱岩毫不畏懼據理直言道,並不因路海瀾表現出的憤怒而退縮,“這無關您的身體,而是您的身份決定的。再加上您之前從未在公眾麵前露過麵,如果貿然出現在白妃娘娘的葬禮上,很容易將輿論的風向招引到您自己身上,而您與白妃娘娘共同居住在別宮的這幾年,也會被胡亂猜測,大肆歪曲。”

    “那孤遠遠的看著,總行了吧?”路海瀾聲音低了下去,“孤連她最後一麵也沒能見到……”

    “殿下,老奴能夠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屆時會有無數媒體,無數雙眼睛盯著白妃娘娘的葬禮,為了引導輿論,整個葬禮肯定會被全程跟蹤報道,陛下多半也會親自出麵,您隻要進了陵園,就絕對會被發現的……”

    朱岩說的沒錯,路海瀾也很清楚,他不能,也不應該出現在那裏。因為這具殘缺的身體,他被困在別宮這座籠子這麽多年,白皇妃可以用死亡來掙脫籠子的束縛,他卻不能,也不想那麽做。他一直在積攢力量,所有人都相信他遲早能掙脫這隻籠子,但那個遲早,卻不是現在。

    路海瀾仰起頭,張開嘴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衝朱岩擺擺手,示意對方離開,他不該對朱岩發火的,他的情緒失控了。朱岩沉默地躬身告退,與呆立在門口的林寰撞了個正著,他衝林寰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對方不要在這個時候進去打擾路海瀾。

    林寰點點頭表示明白,背過身挨著牆壁抱膝坐下,朱岩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沉默地離開。

    林寰知道,路海瀾很喜歡白皇妃,他也知道白皇妃死了,他的太子哥哥肯定會很傷心,所以他才焦急無比地想要趕回來。可他沒想到,路海瀾會這麽難過……剛才他的太子哥哥明明是在生氣,那表情卻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

    寒冷的雨風從空曠的廊道上卷過,林寰縮了縮肩膀,摟緊了膝蓋,他想進去告訴太子哥哥還有他在,有他會陪著他……可是除了說這樣的話,他什麽也做不了,他沒辦法叫路海瀾不再傷心難過,也不可能讓白皇妃重新活過來。

    路海瀾痛苦的咳嗽聲在房間裏響起,林寰錯愕地瞪大了眼,翻身湊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將門推開一條細縫,將眼睛湊過去向屋內張望。

    ——他對上了一雙漆黑而冰冷的眼睛。

    林寰愣了半秒鍾,趕忙抬起頭小心翼翼拉著門把手重新將門關好,然後抱著膝蓋縮回原位。他有些發蒙地想,剛才太子哥哥究竟是不是看見了?還沒等他想出結果,身邊的房門突然被人從裏麵打開,路海瀾拄著拐杖站在那裏,低頭看向他。

    “呃,太子哥哥……”

    林寰正想努力扯出個像樣點的笑容,臉上突然多了隻溫暖的手,路海瀾摸了摸他冰冷的麵頰,將手掌在他麵前攤開。

    “起來,坐在這幹什麽?”路海瀾皺眉道,有些難受地偏過頭咳嗽了兩聲,又道:“跟我進去,別感冒了。”

    林寰看著伸到麵前的手掌,努力向上彎起唇角,可是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下來,爭先恐後湧了滿臉。

    他又哭又笑,像個傻逼一樣,顫抖著握住了那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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