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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正是黃昏，殘陽的餘暉如鮮紅的血一般染紅了一整片天空。隨著日晷上光影的挪移，天色從刺眼的朱色轉為溫和的淡紫，然後化作淺淺的青灰。最後，夜幕籠罩，華燈初上。

    就如同往常一樣，這座小鎮的每家每戶都點起了油燈。柔暖的黃色火光從稀薄的窗紗紙上透出來，一盞又一盞，依次點亮。從小鎮對麵的山頭上望去，便是一片如星光般閃爍的黑色蒼穹，與頭頂的碧落連接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世長安站在小鎮對麵的那個山頭上，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世長安本是極北之地的一隻雪狐，修煉百年後化作人形，出沒與六界。原本屬於山間小狐妖，卻在某個星光璀璨的夜晚，遇到了另一隻通體黑毛的狐狸。

    他從未見過純黑色的狐狸，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訝異。畢竟，他遊曆五洲四海、六界八荒，也甚少見過像他一般的雪狐。所以，他一直把自己當做很珍惜的物種——事實上的確如此。因此，向來隻有別人對他感到訝異，再沒有他因為別人而吃驚。

    盡管黑色的狐狸很特別，但世長安還是覺得自己應該比對方更珍貴一點，因此也沒有過多去搭理那隻黑狐。

    但那隻黑狐卻一直粘著他。世長安這輩子從沒見過這樣的狐狸，一路死活粘著自己，怎麽也甩不掉。終於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

    “你到底為什麽跟著我？”世長安這樣質問那隻黑狐。雖然黑狐並沒有妨礙到世長安的行動，但一直有個東西跟著，換做是誰都會覺得不舒服吧？

    “我叫花美姒。”那隻狐狸開口道，“我是六界中唯一一隻玄狐。”

    唯一的一隻？難怪自己從未見過咯。不知道黑狐一開口就這樣說是何用意，但世長安心裏也就這樣多想了一句，再無其他。那時候的世長安未通人事，沒能聽出黑狐這句話中炫耀和自恃清高的意味。

    因此世長安隻是“哦”了一聲，繼續問道：“所以，你到底為什麽一直跟著我？”

    “因為我覺得你奇貨可居。”那隻黑狐講話的姿態讓世長安很不舒爽，總是透著一股蔑視的滋味，“如果從今以後，你跟著我，我保證你不僅會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還未名揚六界。”

    那時的世長安不是很理解所謂榮華富貴和名揚六界的真正含義，但他憑直覺能夠感受到，這兩樣東西對於尋常狐狸來說誘惑力應該是很大的。

    可惜他世長安從來不是尋常的狐狸。

    “我不願意。”世長安這樣說道，“我覺得現在自由自在挺好，幹嘛跟著你。”

    那隻黑狐沒再說什麽，隻是，它還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世長安身後。當世長安再一次忍不住發飆時，那隻黑狐慢悠悠地說道：

    “我們打一架。你要是打贏了我，我就永遠消失在你身旁。就算以後半路碰見了，也躲著你繞道而行。但如果我贏了，你以後就得聽從我的命令，一生一世跟隨我。”

    隻是打一架？這樣簡單？世長安有些猶豫。狐狸都是狡猾的，他不能確信這隻黑狐所說的話有幾句是真的。

    “但是我篤定你打不過我。”那隻黑狐補充道。

    世長安當然不會畏懼，他真的和黑狐打了一架，也真的如黑狐所言一樣，敗得很慘。

    看著那隻黑狐得意地舔著爪子，他忽然發覺自己真的很愚蠢。黑狐早就說過，它是這個世間唯一的黑狐，而自己卻不是這個世間唯一的雪狐。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他肯定會輸的。

    但世長安不是那種食言的人。於是，他就這樣成了那隻狡猾黑狐的跟班。

    後來他才知道，那隻狐狸是個雌的，變作人形的時候是個嫵媚妖嬈的美人兒，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花美姒”。

    世長安一開始是極為不情願的，畢竟他本來就是被脅迫的嘛！所以，花美姒讓他做什麽，他都沒有盡力去做。唯獨修習法術他最為積極——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有了一個目標，就是有朝一日能打敗花美姒，恢複自由身。

    可花美姒比他想象中的要厲害很多，尤其是在他知道花美姒的身份之後，他就挫敗地斷絕了打敗她的念頭。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過去了，他依舊不怎麽理睬花美姒，花美姒卻待他如親弟弟一般。

    再後來，花美姒幫他謀了魔界第二軍團玉狐軍團長將軍這一職。其實，當時的他並不是所有人選中最強的，但花美姒對他的期望很高，連他也不知道花美姒是哪裏來的自信，從一開始就認定了他。但就是這樣，他成了魔上魔，為了不讓花美姒失望，他沒日沒夜的勤加苦練，終於徹徹底底地力排眾議，坐穩了長將軍這個位置。

    因為花美姒特殊的身份，她在聖君夫人身邊是個炙手可熱的大紅人，魔界沒有人不尊敬她，連帶著自己也一同奉為上。的確如花美姒所說，世長安過上了榮華富貴的生活，並且名揚六界。而與此同時，他並沒有如最開始想象的那般被囚禁，在他漸漸有能力獨立後，花美姒便仍由他在世間行走了。

    雖然嘴上從沒承認過，但在世長安心裏，花美姒是個很重要的存在。是“春蟬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尊師，是給予他“滴水之恩”卻不期望他“湧泉相報”的恩人，是一直護著他的姐姐。

    世長安好幾次想開口問花美姒，究竟為什麽最開始要選擇他。雪狐固然珍貴，但極北之地還有很多世長安的同胞。可花美姒隻選擇他，並且在未來的百年內隻信任他一人。

    他不理解，卻也不願開口問。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呢？不管她當初是為了什麽選擇他，至少這麽些年，唯一陪伴在自己身邊，帶給自己快樂的人隻有她一個。

    現在的他，托她的福，擁有了榮華富貴，也名揚天下了。在旁人眼裏，似乎已經什麽都不缺了。可世長安心裏還是有一個祈願，一個需要一生去印證的祈願。

    就在這個祈願萌生的那一年，世長安決定改名。

    一直以來世長安都沒有切實的名字，但沒有名字實在不好稱呼，別人就因他的毛色喚他一聲“小白”。

    這個別人當然是指花美姒。除了花美姒之外，世長安幾乎沒有與自己同階級的朋友。一般人都尊稱他為“白將軍”。

    他是男子，其實沒這麽多講究，“小白”這個稱呼又簡單又親切，花美姒叫了這麽多年他都無所謂。直到有一天，他在人間閑逛，遇上了一戶人家的姑娘，在大聲呼喚著“小白”。

    世長安當時特別納悶，一個人界的姑娘怎麽會知道他的名字呢？結果，世長安猛地一回頭，卻見姑娘懷中一隻哈巴狗跳地正歡。

    從那一刻開始，世長安堅決抵觸“小白”這個名字。

    花美姒開始不愉快了。不叫“小白”，那叫什麽呢？叫“大白”嗎？

    世長安當然不願意被叫“大白”。於是，他開始認認真真地思索起自己的名字來。在他冥思苦想的時候，他心中掩藏的那個祈願時不時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後來，他終於決定了。

    他要叫“世長安”。為了這個願望在他心裏永遠不變，為了老天能看到他的誠心。

    他想跟花美姒一直這樣下去，一世長安。

    雖然這個祈願很傻，但世長安一度認為實現它並不困難。有聖君夫人罩著他們，花美姒也很厲害，世長安自己也在不斷變強。

    可突然有一天，花美姒忽然義正言辭地告訴他，她要背叛魔界，背叛聖君夫人了。

    盡管在聖君夫人統領下的魔界作惡多端，確實罪該萬死。可世長安從來不在乎——那些愚蠢的六界生靈是生是死與他何幹？花美姒原本也是這樣的態度，可後來一切都變了，在哪些即將被魔界荼毒的生靈當中，出現了一個讓花美姒牽腸掛肚的人。

    蜀山長意，正道的頭頭之一，他們要對付的關鍵人物之一。

    世長安當然不願意叛變。若是成功也就罷了，倘或失敗，他們的平安就會永遠成為逝去的過往。

    但世長安沒有勸阻花美姒，而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淺笑道：“行。你叛變，我便跟你叛變。從百年前我輸了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要一世追隨你。永不後悔。”

    世長安很清楚花美姒叛變是為了什麽，也很清楚自己跟隨花美姒叛變是為了什麽。

    世間諸多難以言表，都逃不過一個“情”字。

    身後一陣陰風吹來，世長安回過頭，看見上官姝一身黑衣麵若冰霜的站在他的麵前。她的身後，圍滿了黑壓壓的人影。

    “就為了殺我出動這麽多人？聖君夫人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世長安早料到了這一日的到來，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當然，他也沒想到，聖君夫人派來殺他的會是那個曾經豔冠六界的妖界公主。

    上官姝沒有說話，隻給了身後的魔兵一個手勢，黑壓壓的影子將世長安慢慢圍攏。

    世長安轉過身，凝望著山對麵小鎮，有些悵然。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似乎也是這樣一個夜晚。華燈初上，星河璀璨。

    隻是，他的祈願恐怕不能夠實現了。

    世長安閉上眼，終身一躍落下山崖，嘴角殘存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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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界內，上官姝被幾個魔兵押送著前往萬魔塚。她曾經千次萬次來到這個洞窟麵前，但從沒有過一次是以這樣的方式。

    不過，她無所謂。在她決定叛變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好了接受任何結局的心理準備。

    隻是，為何她的心忽然隱隱抽痛呢？好像，有什麽東西失去了，永遠永遠地失去了。

    忽然，頭頂劃落一顆掃把星，在蒼穹中拖下了長長的痕跡。

    這樣的夜晚好熟悉，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她猛然想了起來，卻又立刻心如死灰。

    華燈初上，星河璀璨，此後，誰能陪你守一世長安？（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