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惆悵東欄雪,人間看得幾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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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楹湖灣小島上,長孫馥霖正獨坐於北海亭中撫琴。

    她沉吟片刻,隨後閉上雙眼,將外在的一切都排除在外。先呼氣,再屏氣,隨後,隨著那一口氣的呼出,雙手一撥,琴弦發出清脆的聲音,敲破了原本的寂靜。緊接著,流暢的琴音便緩緩從琴弦中瀉出。那琴音不似流水般嘩鬧,反而如空曠的山穀裏輕輕拂過一道清澈的風,拂過重岩疊嶂的山林,拂過潺潺而流的小溪,拂過堅硬不移的磐石,空靈無比,仿佛脫離了塵世,不沾染一點兒人煙。

    琴音漸漸到了**,然而,卻沒有半分急促,而是更加的空絕,讓聽者仿佛身處在涼而不淒的寒食節,那種芳草萋萋,漫天飛花的暮春時分,仿佛看見了白錦無紋玉樹瓊葩堆雪;又仿佛身處暮靄沉沉的靜夜裏,仿佛看見了冰清玉潔天姿靈秀的神人。長孫馥霖從始至終閉著雙眼,雙手卻嫻熟地撥動著,她已經在琴聲所捏造的世界中沉淪。

    緊接著,她薄唇輕啟,空靈的歌聲環繞了整座大堂。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浩氣清英,仙材卓葷,上下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無數不知名的白色飛禽從四麵八方湧來,一時間,大堂的橫梁、窗樞、地上、甚至是長孫馥霖的七弦鳳頭琴旁,都落滿了白色飛禽。

    風吹散了長孫馥霖的長發,三千青絲在身後飄揚,仙氣十足。長孫馥霖今日並沒有如同往常一樣穿著厚重華美的華服,頭頂繁瑣的鳳冠,臉上敷滿白白的粉末。她素顏素衣,微微長開的容貌上露出淡然清絕的神情,恍若姑射神人。

    一曲罷了,長孫馥霖睜開眼,眼睛裏卻透著淩冽之氣。她狠狠一揮手,將麵前的琴打翻在地,古琴落地發出“砰”得一聲巨響,琴弦刹那時齊齊斷裂。

    很難想象,能彈出似方才那樣空靈清絕的女子,心中竟包含著如此強大的怨氣。

    一直守在外頭的紫玉聽到聲響,猶豫了片刻後快步走進北海亭。眼前的景象入了她的眼眸,她二話不說招來了幾個宮人收拾古琴的碎片,自己則走到長孫馥霖的身旁,等候她的指示。

    “柒魂琴一共有七條琴弦,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長孫馥霖雙手放在胸前往兩邊相反的方向一掃,一束靈光散過,一張精致古樸的琴架便出現在她的麵前。然而,琴架上隻有六條琴弦,尚有末尾一處還空著。

    “長意一行人得到了花美姒守護的宮弦、灝守護的角弦,南山慕容氏守護的羽弦,魔界雖先行一步奪走了靈山鮮卑氏守護的商弦、蓬萊瀛九島孟氏守護的徵弦以及青丘九尾狐族守護的變徵弦,但最後還是被我神界重新奪回。”紫玉接下去道,她的眼中閃爍著些許自傲,“如今,僅剩下一條變宮弦,公主大可放心了。”

    長孫馥霖用手拂過冰涼、散著金光的琴弦,忽然一把揪緊。琴弦發出“沉悶”的低吟聲,金色的光芒映襯著長孫馥霖憤怒的臉龐。

    “你可知,這最後一條琴弦現在何處?”

    紫玉說話的時候習慣性躬身低頭,此刻也不禁抬起頭來注視著自己的主子。

    “公主,可是派去巧奪魔界手中的變宮弦的人出了什麽幺蛾子?”

    長孫馥霖緊緊攥著琴弦,許久才鬆開。她的手掌被六根琴弦生生劃了六條血痕。然而,很快就痊愈了。

    “老魔女還尚未蘇醒,那些魔界的蝦兵蟹將怎會是我神族的對手。”長孫馥霖廣袖一掃,冷哼道,“若變宮弦真在魔界手中,我現在早就高枕無憂了。”

    誰說不是呢?紫玉心道,不知是何人拿走了這變宮弦,讓她一向尊崇的大祭司,鳳凰族長公主如此為難。

    “紫玉,你可知長孫寧霄現在何處?”

    長孫馥霖這冷不丁的一句話把紫玉驚到了。這麽多年,長孫馥霖從未從口中提到過這個弟弟的名諱,即便是提起,也以“冥王”代稱。

    這都是因為鳳凰族極力想要隱瞞長孫寧霄的存在。

    可這一次,長孫馥霖卻光天化日裏朗聲道出這個已經在九天之上消失很久的名字,紫玉渾身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冥王殿下當然身處冥界。”紫玉好容易讓自己保持著一貫的冷靜。她知道,縱使長孫馥霖破了戒,她也不能如長孫馥霖一般直呼長孫寧霄的名字,還是如儀尊稱他為冥王。

    長孫馥霖沒有說話,而是擺手示意紫玉收好柒魂琴,並讓她備一套便服。

    “公主,您要下界?”紫玉其實本來想問,難道公主要去冥界找長孫二殿下?但她還是不敢問出口,隻問了這麽輕巧的一句。

    “是。而且,我會帶著變宮弦一起回來。”長孫馥霖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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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海冬至那場大雪下了十天十夜,整個澤西鎮被覆上了蒼白。寒冷席卷著這個一向安寧的小鎮。是的,這個小鎮雖然地處三界,但卻極少發生戰亂。或許,是因為較為偏遠的緣故,炮火和紛擾難以抵達。

    按理說,像這樣的小鎮,應該有不少難民逃到此處居住才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澤西鎮魚龍混雜,靈力詭譎,不是曆代就居住在這裏的人根本無法在這裏正常生存。

    長孫寧霄站在乾坤洞的洞前,凝視著這個小鎮。除了九天和冥界,他最為熟悉、呆的最久的地方就是澤西鎮了。盡管這裏不是他的故鄉,但他對這裏總有種難舍難分的情結。或許是因為那個人和那個從未實現過的誓言。

    長孫寧霄從懷中掏出一枚紅白相間鸚鵡型的大玉螺,放在耳邊。然而,裏麵沒有傳出任何聲響。

    神器依舊是封印的,尚未解開。若封印解開,他對著鸚鵡玉螺說話,蘇霓兒那邊也能聽到聲音。長孫寧霄倒是很希望這個封印能打開,但他自拿到鸚鵡玉螺起,就開始琢磨,至今也沒琢磨出個什麽。隻有一點,倘或小玉螺被吹響,聲音便能傳到大玉螺這邊,長孫寧霄便能迅速尋到對方的位置。

    然而,尋到了又如何?

    這一世,好容易要修成正果。然而蒼天似乎有意在捉弄他,就在她的誓言要實現的那一刻,那個男人又出現了。

    長孫寧霄心中十分懊悔,倘或初雪那日他能早點去該多好?以蘇霓兒的性子,她一定早早就在北海沼澤等候了……可是,是他自己錯失了良機。

    長孫寧霄很憤恨,卻又不知該怪誰。按理說,他應該離開這片傷心地,回到冥界繼續做他的冥王,再也不踏入北海半步。可不知為何,他就是下不來這個決心。因此,他選擇了在軒轅山莊舊址的乾坤洞內暫住。日夜坐在山頭上,凝望著澤西小鎮。

    日升日落,雲卷雲舒。雪下了又融,融了又化,長孫寧霄獨坐在乾坤洞前,失神張望。

    今日也是如此。

    “曾經至高無上的神族皇子,現在竟在此處自甘墮落。真是可笑!”

    一個諷刺味十足的聲音忽然出現在長孫寧霄的身後。盡管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了,他還是一下子就辨認出了對方。與此同時,腰間別著的劍“決”狠狠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在興奮至親血脈的到來。

    長孫寧霄情緒起伏程度居然都比不上一把劍。或許是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讓他比以前還要淡漠了。現如今,已經沒有什麽事情能夠撥動他的情緒了。

    即使是嫡親姐姐忽然出現在自己的身後。

    長孫寧霄頭也沒回,道:“此處景致甚好,姐姐不若坐下與弟弟一同觀賞?”

    長孫馥霖冷哼一聲,伸出一隻手攤開,道:“拿來。”

    僅僅兩個字,言簡意賅,卻是兩個人都能明白的意思。

    “姐姐果然厲害,這麽點時間,就能夠查到弟弟身上。弟弟甚為佩服呐!”長孫寧霄一手向後撐著地,一手放在豎起的膝蓋上,一副懶散的模樣。

    “本宮沒空在這裏和你說廢話。”長孫馥霖開始不耐煩起來,“你當自己還小嗎?喜歡玩這種惡作劇騙本宮來找你?幼稚!”

    長孫馥霖雖然探到了變宮弦在長孫寧霄手中,卻不知道長孫寧霄拿走變宮弦的真正用意。在他們均年幼,長孫寧霄與長孫馥霖同住九天之上的時候,長孫寧霄就時常會用一些無聊的惡作劇捉弄自己的姐姐。因此,長孫馥霖很自然地以為這隻是弟弟的又一個惡作劇。

    “惡作劇?”長孫寧霄忽然哂笑,他站起身,正對著長孫馥霖。他雖然是弟弟,卻已經比長孫馥霖要高出一大截,此刻俯瞰之下,頗具威嚴。

    “姐姐,本王好歹也是統領冥界的冥王,還沒這個閑心與姐姐玩這種惡作劇。”

    “原來你很清楚自己的位分呐。”長孫馥霖走至長孫寧霄身旁,與他並肩而立,“那這麽說來,你是因為效忠我神界,所以才千辛萬苦從魔界手中奪回變宮弦咯?那麽,本宮真該好好獎賞你一番。”

    長孫寧霄攤手:“姐姐何苦如此說?弟弟也是神界的一員。”

    “不,你是冥王,隸屬冥界。”長孫馥霖糾正道。鳳凰族千辛萬苦大費周章抹去了他的存在,這小子若是親手將鳳凰族千年的基業給毀了,長孫馥霖不會放過他。

    長孫寧霄那張臉往下一拉,恢複到以往的冷漠:“這裏沒有其他人,姐姐不必如此狠心吧?”

    “本宮知道你心有不甘,但,這是爺爺的選擇。”提到“爺爺”二字的時候,長孫馥霖一臉肅穆。她對一手將她撫養成人的長孫屠穆向來敬重——盡管很多時候她都不能理解長孫屠穆的做法。

    長孫寧霄嘴角上揚:“姐姐,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不懂爺爺……噢不,是老祭司。”

    “你說什麽?”長孫馥霖瞪了他一眼。長孫馥霖從小就待在長孫屠穆的身邊,她自認為世間沒有人比自己更懂爺爺。

    長孫寧霄從腰間卸下那把黑金長刀,放在長孫馥霖麵前一橫:“爺爺留下了‘鳳凰決’,就是想讓你我互相輔佐,共同守護六界!”

    長孫馥霖順著長孫寧霄纖長的手指看向那柄長刀,她從發髻內抽出一支鳳頭金簪,輕輕運氣,金簪立刻化作一柄小巧細長的劍,看其紋路和樣式,與長孫寧霄那柄“決”並無二致。

    日光之下,劍尖顫動,劍光散為星星點點的絢爛明亮,光芒閃爍而奪目。

    “所以,你果真是為了助我而奪取變宮弦?”長孫馥霖沉吟道。

    “非也,”長孫寧霄勾起嘴角,“我是來阻止你的。”

    什麽?長孫馥霖一驚,不可思議地抬起眼眸。

    長孫寧霄淡然一笑。

    “阻止你複活淩風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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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風吹過,氤氳著雪的芳香。

    這是濃烈的冬,寒冽的冬,無限冰冷與絕望的冬。

    然而,春日總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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