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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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有一種生靈被稱作“幽”,他們信奉“意”。
正所謂,意之所在,能量隨來,意之所向,日月星辰連成一線。“意”是他們生命的來源。
他們的情感藏而不露,籠之於內,猶如輕雲擁明月,山霧繞紅葉。他們是神秘而超越自然的存在,隻需一眼,便會沉淪在他們絕美的容顏、迷蒙的目光中。
他們是傳說中的幽,象征著浮世之外的空寂幻境,象征著美好夙願的寄托。凡人對幽的渴望,古往今來都是“爭得相逢一攜手,拂衣同去聽玄音”。
然,世間並未有人見過真正的幽,當傳說蔓延之始,幽族已走入曆史。傳說中的故事多如繁星,但結局無一例外,均以“幽族為守護凡人與妖魔大戰,終殞滅於塵埃”而告終。
如此神秘美好又無私的幽,伴隨著傳說的蔓延,逐漸成為世人之信仰。於是很多迷戀傳說的人,開始效仿幽。著青衣,垂烏發,習幽術,以幽之品格規束自己,行事神秘而內斂。
複古,在任何時代都是一種深受追捧的潮流。盡管古老的幽之傳說或許隻是某位閑人的杜撰,但它終是得到廣泛散播,並在煊朝初年步入鼎盛。
聖上喜愛之物,萬民皆為其狂熱。聖上推崇幽,青衣人的地位便日漸攀升。
煊元十年,聖上下旨建立虛淵閣,任命三皇子玄音為閣主,召集天下青衣之士入閣,守護天都。一時民間亦集結不少幽之幫會,江湖中隨處可見飄飄青衣。
煊元十五年,北方四藩國叛亂,玄音率虛淵閣眾士及十萬精兵前往平亂,大勝而歸;
煊元十七年,南方屬地密謀刺皇,百餘殺手未近皇城,便被虛淵閣眾士悉數剿滅;
煊元二十年,虛淵閣七士欲刺皇,被太子玄華當場擊殺。後查證此七人為修煉幽術走火入魔,癲狂失智。同年,皇帝駕崩,太子玄華即位,年號“煊淩”。
太子登基,禁信幽,聖令解散天下所有以幽為名集結的幫派,逆行者,殺無赦。
煊淩五年,天下幽之幫會基本得以肅清。這期間,順應聖意者自能獨善其身,反抗之人則難免血濺青衫,而事實上,後者的數量更多。
煊淩十年,煊朝極盛。聖上喜好繁華豔麗,民間便是錦衣霓裳;聖上推崇張揚熱烈,民間便充滿追名逐利之士。出人頭地,功成名就,錦衣玉食,妻妾成群,如此,人生才算圓滿。
人們已經記不清幽之傳說,淡忘崇尚幽的歲月。為青衫殉葬的人零落成泥,褪去青衫的人披上錦衣,淹沒在新的朝代裏。
煊淩十年。北方邊境,漠城。
玄音握著潮濕的聖旨,坐在窗前聽瀝瀝雨聲,垂眸輕歎。
十年了,聖上終於允他回家。十年前,聖上下令解散虛淵閣,一批誓死不願褪去青衫的將士,血灑聖殿。
玄音不許他們反抗新帝,他們便按劍不動,卻也寧死不肯褪去青衫。之後,聖上遣散褪去青衫的虛淵閣眾士,封玄音為廣林王,鎮守北部邊境,即日啟程,不得攜帶家眷,沒有聖令亦不得擅離職守。於是,廣林王玄音被變相地囚禁在漠城,整十年。
他已忘卻天都的街道、皇城的色彩。不過記得又能如何?而今早已不複存在。他知曉帝王的仁慈和冷酷,十年寒暑,該放下的都放下了。他並非思念天都,隻是想回家與夫人團聚。
“蘭兒……”他沉聲喚著,舉目望向窗外雨絲,俊朗如星月的容顏上浮起一絲淺笑。
“王爺,您睡下了嗎?”門外響起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什麽事,齊威?”他並未起身,隻是側目垂問。
“府門外有一女子,說是要見,廣林王。”齊威的回答有幾分遲疑。
“哦?”他望向門外人影,微蹙秀眉。
“她身著……青衣。”齊威小聲道。
“就說廣林王不在府上,勸她褪去青衫,以性命為重。”玄音緩聲說著,朝門外人影擺了擺手。
“是,王爺。”齊威應著,轉身離開。
玄音垂眸輕歎,走回床邊和衣而眠。他望向暗沉的幔帳,苦笑著閉上眼睛。
這些年總有一些青衣人慕名而來,懷著滿腔熱忱勸他召集有識之士複興幽之輝煌。玄音無一例外地將他們打發走,並勸說他們以性命為重,不要再著青衫,談論與幽相關之事。
有些人聽他勸誡,走了。有些人則大罵玄音苟且偷生,不是真正的幽士。於是,那些人便被監視王府動向的漠城兵將抓走,砍了。
後來,玄音便不再見客,直接叫齊威打發他們。
女流之輩有此勇氣實屬難得,不知是否會聽從齊威勸誡……
“王爺,您睡下了嗎?”齊威的聲音再次響起。
玄音從即將入夢的狀態中驚起,驀然嗅到一股血腥之氣。
“什麽事,齊威?”他的語氣依然沉穩如初。
“她在王府門外殺了三個人。”齊威的聲音有些顫抖。
一陣疾風旋開房門,廣林王快步前行,齊威撐起傘,小跑著跟在他身後。兩人一路無言,穿過前院,走到王府門口。
“王爺,三思。不開門,此事便與我們無關。”齊威握住玄音抬起的手臂,語氣懇切。
玄音望向這個陪伴自己十多年的護衛,停在空中的指尖微微顫動。
“玄音。”一個空靈的女聲在門外響起,兩人同時僵住。
女子的呼喚很輕,卻越過高牆厚壁,真切地落入兩人耳中,仿佛又在瞬間彌散至整個寂寥庭院。
“王爺!”齊威努力保持冷靜,他隨即加大掌心的力氣,卻仍是沒能阻止玄音推開府門。
鮮血,倒地的屍體,蕭將軍的兵士。他們一直暗中監視王府,若有不肯迷途知返的青衣人,便抓去砍了。此般應是他們十年來第一次失手,蕭將軍定不會善罷甘休。
玄音皺著眉,目光轉向立在屍體中央、背對他而立的青衣女子。
女子抬著手,似乎在擦拭嘴角。細雨淋著她的飄飄青衣,青衣裹著她修長清瘦的身體,在夜色中散發著迷蒙幽光。
玄音前行一步。女子回眸莞爾。玄音如玉雕般立住,女子翩然轉身,款步走向他。
齊威想要拔劍擋在王爺身前,卻發覺渾身僵硬,像是被釘在地裏。方才,他隻不過多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
“王爺,小——”
“噓——”
齊威的“心”字未出口,女子便將白玉般的手指豎在嘴邊,目光落在他亮晶晶的眸子裏,發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噓”聲。
那是怎樣的兩瓣嘴唇呐,薄厚適中,飽滿水澤,那鮮紅的色彩浸潤其中,仿佛是快要滴下汁水的櫻桃,化作海市蜃樓出現在幹渴之人的眼前。
望著她的嘴唇,齊威不再說話,目光被她牽引著,一寸一寸靠向廣林王玄音。
玄音不知自己為何無法移動身體。天地之間的景象越來越模糊,前方的密林,頭頂的夜空,腳下的濕土,緩緩被迷霧遮蓋。而這迷霧,卻仿佛源自她灰色的雙眸。
她靠近了,靠得是那樣近,幾乎快貼上他溫熱的胸膛。她玲瓏的鼻尖就停在他唇邊,但他感受不到任何氣息的流動。旋即,她抬起手,指尖撩起他覆頸的發絲。
徹骨涼意滲入他的肌膚,似乎還伴隨著幾分轉瞬即逝的微痛。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流出,雖然稀少,但他仍能嗅出那是鮮血的氣味。然而他並未感到危險降臨,他認為自己沒有做任何反抗的原因並非是他不能行動,而是他不想。他不想打擾這位奇異的青衣女子,他很想知道,接下來她還會做什麽。
她凝望他沉靜的容顏,淺淺一笑,埋首於他微顫的頸間。濕滑而柔軟的冰冷之物觸到他的血液,繼而滑過他的肌膚,摩挲,遊移,隨後緩緩離開。
齊威在一旁看著兩人“耳鬢廝磨”的景象,不由心跳加速,麵色發紅。這是哪裏來的女子,竟對初次見麵的男人如此……
“世間的傳說,原是如此……”女子抬起頭,重新望向玄音時幽聲呢喃,鮮紅唇角漾著一抹如煙似霧的淺笑。
玄音垂眸凝視她蒼白的臉龐,神容平靜,目光卻是波瀾四起。他並未聽清她的低語,他的魂魄已然落入她那雙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雙眼。他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此情此景,仿佛他不願走出的幽深夢境,他甚至擔心自己冒然出聲,眼前的一切便會消失不見。
“我應該把他們都殺了才是……”女子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廣林王從近乎冥想的狀態裏回神,隻見女子已離了他身前,此刻,正靜立在台階下的屍體中間。
不遠處的密林裏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夾雜著一些喧鬧人語。死了三個士兵,玄音知曉,常年監視王府的人,總數為四。
她放走了一個。她抬眼望了望玄音,繼而轉身麵向樹林,悠然地抬起手,掌心豎立。很快,他們便聽不到急促的馬蹄聲,隻有一些含混起伏的人語,模糊不清地傳來。
“想回家的人,連夜啟程吧。”她回眸莞爾,灰色的眼裏映出玄音修長的身姿。
“姑娘……”玄音望著她飄忽前行的背影,輕聲呼喚。
女子停在林邊,翩然轉身。
“我自會善後。你們快走吧。天都有你日夜思念的人,莫讓不必要的麻煩阻了你回家的路。”女子說完,眼角唇邊含著笑意,轉身走入幽暗密林。
齊威像是被人敲了一棒突然驚醒,遂發覺自己僵硬的四肢可以動了,於是立即抓住玄音的胳膊將他拽進王府,關上大門的瞬間,女子輕靈的聲音再次從天而降。
“我的名字是,清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