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複原

    清什離開浮生閣之前，向安東要回那半塊月玉，掛在脖子上，讓溫潤晶瑩的玉佩露在衣領外麵，明亮又醒目。

    安東詢問清什另一半月玉的下落，她並未如實相告，說在雪山醒來時隻有這塊在手中。安東便不再追問，送她離開。

    夜色朦朧，梵塵支走了寢宮的太監侍女，披著大氅，潔白胸膛半遮半露。他側臥於龍床，一手支著頭，另一隻手隨意翻閱身前的書。那姿態，慵懶魅惑，無需言語即能懾人心魄。

    清什悄無聲息地從側門飄進，燭光閃動，映著紗帳內的影子，如夢似幻。緩緩地，她的目光落於不遠處的檀木棋盤。她本已很平靜，平靜的可以掩飾一切情感，卻又在凝眸之際泛起漣漪。而正是這一瞬的波動，撩動了梵塵的心緒，他合上書，如風般行至她身前。

    他望著她，眼中深藏柔情。

    “我要封妃，你吃醋了？”他挑著眉毛問，笑意盈盈。他感受到她心中的酸澀，這個時候跑過來，肯定是聽說了夕禾的事。

    “你的女人數不勝數，我要是吃醋，早酸死了。”清什已複歸平靜，半開玩笑地調侃道:“我隻是覺得有些蹊蹺，你還是小心為妙。”她旋即又換了一副嚴肅的口吻。

    “多謝關心。”梵塵淺笑輕吟：“我在夜鈴蘭身上努力多年，終有成果，卻毀於密羽教手中，但計劃不能就此擱置，夕禾雖不如鈴蘭，但血品極佳，亦屬上乘，是難得一遇的合適人選。”

    “你嚐了夕禾的血？”清什皺起眉，聲音急切。

    “緊張什麽，我又不是喝了毒藥。”梵塵笑道。“我總得一探究竟，才能放心吧？夕禾的血中記憶與敘述相符，她確實很想入宮為妃，她那個師父，始終帶著一張半臉麵具，估計是容貌醜陋難於見世，但也是個頗有本事的商人。”

    原來安東從遇見夕禾時，就已經安排好了。他雖未與炎軒同入密羽教，卻和炎軒懷著同樣的願望，分道揚鑣，為的隻是暗中相助……

    “你還在擔憂？”梵塵若有所思地沉吟。

    清什注視著他的眼睛，一時語塞。

    “這塊玉很漂亮，不過怎麽隻有一半？”他的視線突然被她掛在胸前的月玉吸引，指尖下落，輕撫美玉。

    “不曾見你戴過，莫非是玄音送給你的？”他抬眼望向她，目光裏有幾分審視的意味。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手指緩緩攀上胸襟，握住冰涼的月玉。

    “是啊，這是玄音送我離開虛淵閣時的贈禮。”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眸子裏寒意繚繞。

    梵塵沉默不語。

    今夜的清什有些怪異，或是說有些敏感。時而平靜，時而緊張憂慮，又忽而變得冷淡，仿佛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走了。”她低聲說了句，轉身前行。

    “我不會和夕禾太親近。”他脫口而出，卻不知自己為何要這麽說，或許是想清什聽了會放心一些。

    她並未回應，青色的影子微微晃動，瞬間消失在門外。

    天都的夜不再如從前那般熱鬧，街巷冷清，行人寥寥無幾。新的幽族故事已開始在民間流傳，月黑風高，汲血妖魔伺機而動，家家需備樺木劍，影俠即為救世神。

    清什漫無目的地在夜色中穿行，有些恍惚，有些虛弱，不知不覺又走到虛淵閣門前。

    有嫋嫋琴聲飄出，清什很想一見鈴蘭和樂起舞的姿影。

    爭得相逢一攜手，拂衣同去聽玄音。多美的意境。曾經，清顏與風慕夕、梵塵與那位影俠女子，也一定有過此般回憶。凡人的一生不過幾十年，而能夠長久相守，其實並不是件易事。清顏和梵塵有著漫長歲月，他們與愛人相聚的時光卻是滄海一粟，轉身間灰飛煙滅，可既是如此，瞬間亦成為永恒，成為生命裏無法抹除的印刻......

    正暗自思索之際，府門開啟，齊威匆匆走出，一眼看見清什，立即停住腳步。

    “清什姑娘？你來找王爺？”他低聲問。

    “我——”清什剛想回應，就聽齊威深深地歎了口氣。

    “王爺去城門外守夜，鈴蘭夫人一直在院裏彈琴，也不去休息，說是等王爺回來。夜裏風寒，她又不肯多披件衣服，這樣下去會害病的。唉，聖上已指派幾位將軍輪流守夜，可王爺說自己放心不下城中百姓安危，非要親自去……”齊威一邊叨咕，一邊歎氣。

    “所以，你打算請他回府？”清什微蹙秀眉。

    “正是。”齊威說完，沉默片刻又說道：“不知清什姑娘可否能與我同往？總覺得，王爺不會駁你的麵子。”

    清什淺笑著點點頭，為以防萬一，她先回住處取了那柄刻有嘲風圖騰的短刃，再與齊威前往城外。

    不過兩人並未在城門附近見到玄音，守城的將領說，廣林王隻在這裏停留了一刻鍾便獨自離開，似乎朝著不遠處的那座山去了。

    清什望向黑幕下幽眀山，驀然想起自己告訴過玄音，蕭瑾奕他們盤踞在那裏。這個無畏的廣林王，就算他是被神尊封印的奇人，也不該如此冒失。

    清什對齊威施用魅心術，讓他回虛淵閣等候，旋即飛奔向幽眀山。同族的氣息越來越濃烈，清什的心也越來越沉，她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山間，循著厚重的血味找到他們。

    玄音靜立在月下，手中長劍血跡斑斑，一些年輕人跪在周圍，他們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傷，但傷口已開始逐漸愈合。他們臉色蒼白，但看上去都十分健壯，其中之一的相貌很是俊秀。

    “蕭瑾奕……”清什低聲呼喚，緩步靠近。她記得這些臉龐，前夜闖入天都的半翼化者，如今皆已恢複最初的樣貌。

    “還記得那天上官雲莫是如何恢複原樣的麽？”玄音行至她身邊，神色有些疲憊，但目光依然溫情四溢。

    清什的視線移向玄音手中劍刃，那上麵的血跡，是他的氣味。曾經令她無比迷戀的芬芳赤露，此刻飄然襲來，竟讓她心生抗拒。

    “藥方就是，你的血……”清什幽幽低吟，抬眼望向他。

    “本王想到這種可能，遂來一試，但恐怕——”他欲言又止，神色悄然陰沉。

    “不都成功了麽……”清什露出笑容，欣慰地說道。

    “你要再次舍棄我們嗎？”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清什回眸，見蕭瑾奕搖晃著站起來，蹣跚地走向她。

    “像最初把我們扔在漠城一樣，讓我們麵對那些可怕的影俠，或是再次變成翼化時的樣子？我承認，我們苟且偷生，為了活下去讓你把我們變成幽，為了活下去讓你殺了我爹……”蕭瑾奕說著，已然淚流滿麵，悲戚的神態與那晚控訴她的上官雲莫如出一轍。

    “我們的心智被翼侵蝕，一路走來殺了那麽多人……最初我們不知如何對付影俠，幾度被他們俘獲拷問，可就是如此，我們也未說出你的去向。你是我們的祖先，衝破一切，隻是為了抵達你身邊，可是你並不想要我們……如今我們清醒了，承受著人性的折磨，又見到即將統帥天下影俠的廣林王，還聽到從城中傳出的幽族故事——”蕭瑾奕哽咽難言，頓了片刻繼續道：“若你不曾想讓我們成為你的血脈，你的族人，還不如一開始就殺了我們！”

    清什望著蕭瑾奕，垂下眼簾旋即又抬起。

    “誰說我不想要你們？”清什說著，微微翹起嘴角，露出一個漂亮的笑容。“把你們留在漠城是為了磨練你們，卻不料你們變成那副怪樣子來找我，無奈之下，我隻得請廣林王來把你們變回原樣，我可不想和一群半翼化的同族住在幽眀山。”

    “清什？”玄音有些意外地望向她。

    蕭瑾奕也愣住了。她方才是說，要和他們一起住在幽眀山？

    “你們都看清楚，我身邊這位風華絕代的廣林王玄音，他的血可以讓你們恢複原樣，雖然他不久之後將統帥天下影俠與我等為敵，但是呢——不用擔心，我既然能活到現在，就一定能守護你們。”清什振振有詞，旋即又將目光轉向玄音。

    “王爺，我送下山吧。”清什說著，衝他調皮地眨了眨眼。

    天色微明，清什和玄音一前一後走出幽眀山。

    “以後不要出來守夜了，你不回去，鈴蘭都不肯休息。放心，有我看著，他們不會再鬧亂子。”清什笑意盈盈地說道。

    “清什，你是認真的？”玄音神色凝重地望向她。

    “認真的。”沉默片刻，清什回應道：“既然他們已恢複理智，那麽守護同族，即是我的責任。六百年前，我懦弱地逃避了一切，如今不想再漠視一切了，我想，有所承擔。”（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