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煜抵達鑄劍師的宅院時，清什已離開天都城。他們都撲了空，鑄劍師不見蹤影，屋內屋外像是遭遇洗劫，滿地狼藉淩亂不堪。

    上官煜四處查看，毫無所獲，坐在院子的石桌旁垂眸靜思。

    “族長……”一個弟子小聲喚道，手指輕觸他的胳膊。

    “別打擾我。”上官煜神色嚴肅，依然穩坐。

    “廣林王……”弟子的聲音有些顫抖。

    上官煜即刻睜眼起身，注視著廣林王從門外邁進，快步上前。

    “閣主，我們本打算取回圖騰之刃，沒想這鑄劍師竟不知所蹤，實在是……”上官煜聲色平靜地解釋，目光卻遊移不定。

    “圖騰之刃，你們尚未取回，還是，已經用過了？”玄音語氣柔和，眼神卻有些陰冷。

    上官煜愣了一下，未等言說，玄音繼續道：“上官族長，幽女清什逃走的那日清晨，你又將她再次捕獲——此等喜事，為何不曾向本王稟報？上官族長，無論本王是人是仙，如今都是虛淵閣的閣主。四方影俠承聖上旨意，受召而來，皆需服從本王的命令，一切大小事宜均要向本王稟報，而不是擅自行動，擅自做主！”玄音語氣堅定而有力，渾身散發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閣主恕罪。”上官煜抬起頭，迎著玄音淩厲的目光，蜷起掌心。“在下並非有意如此，隻是長久以來心中困惑難解，因此顧慮頗多，未能……未能完全相信閣主。”

    “噢？那究竟是何困惑讓上官族長不能信任本王？”玄音緊盯他的眉眼，語氣沉穩。

    “閣主可知曉影俠的由來？”

    “並未有人向本王提及這個故事。”

    “影俠史冊記載，幾百年前，幽之祖先正大肆發展血脈後裔，壯大族群，人們被這些汲血妖魔攪得不得安寧。此間，一位少女的親人被幽魔所殺，她僥幸逃命，卻身負重傷，奄奄一息。恍惚之際，一位蒙著麵的神秘人救起少女，治好她的傷，並將一柄樺木劍交給她。於是，少女習武練劍，成為世間首位影俠。幽魔出現十年後，影俠亦興盛於世，大多數結成幫派，也有獨行之士。幽魔對影俠，從不手下留情，他們或許會在汲血為食之際講究分寸，甚至內部也訂立了一些不隨意傷人性命的條令，但隻要遇見影俠，格殺勿論。

    於是，從幽族出現到風幽之戰滅亡的近二百年間，無數影俠前仆後繼，血染大地。幽族五年內亂之際，更有許多無辜百姓遭殃，成為泣血亡魂。風幽之戰，隻有不足十位影俠幸存，他們托著傷病交加的身體編寫史冊，將影俠傳承，為得又是什麽？若他日幽魔再興，影俠定要重出江湖，守護世間安寧，不被邪魔所擾！”

    上官煜說到激動處，眼眶竟有些紅潤。

    “上官族長想告訴本王什麽呢？”玄音依舊波瀾不驚，氣息沉穩。

    “在下是想告訴閣主——”他頓了一下，低垂眼簾又抬起：“於影俠而言，幽族是不能存於世間的異類，無論他們是否曾傷人性命或是決定今後不再傷及無辜，我們都必須傾盡全力，嚐試一切辦法將其消滅，不留後患！”

    “然後呢？上官族長，你還是沒能告訴本王，究竟是什麽困惑，讓你不向本王稟報就擅自行動。”玄音望著義正言辭的上官煜，淺笑低吟，目光深遠而沉靜。

    “在下的困惑是——”上官煜再次頓住，他握緊拳頭，仿佛再給自己鼓勁。“請恕在下無禮，在下感受到閣主對幽女清什非同尋常的情意，擔心閣主會如當年的風朝皇子，受其蠱惑。”

    “本王聽到的故事中，六百年前率領天下影俠攻上幽眀山的正是風朝皇子，他雖與幽祖清顏相戀，卻戰鬥到最後，可歌可泣，為——”

    “閣主此話差矣！”上官煜已顧不得禮數，打斷玄音的話，高聲道：“正因風朝皇子受幽女所迷惑，才產生讓凡間接受幽族、和平共存的想法，由此導致幽族內戰，更多百姓遭難！最後玉石俱焚的風幽之戰，亦不過是他為了替清顏報仇！若他能冷靜行事，也不會犧牲如此多人的性命！”

    玄音望著上官煜無比堅決的目光，轉身垂眸，幽幽地歎了口氣。

    上官煜並未親曆六百年前的腥風血雨，卻承接了亡魂的怨怒，“無論如何幽族都不能存於世間”，此念已植根於他心底，無法拔除，無法消弭，直至生命盡頭。

    “本王明白了。在上官族長眼中，本王並不是與幽族有著深仇大恨的影俠，不理解影俠的心，對幽族的態度和影俠不盡相同。上官族長顧慮，即使身為影俠的風朝皇子都被幽女迷惑，何況曾與清什為友的本王。不過上官族長的顧慮，的確都是事實。”　玄音說著，緩緩轉身，冷笑了一下。

    上官煜頓覺腳下生涼，向後退了一步。

    “但這並非你擅自行動的理由。”玄音垂眸，語氣平和卻又泛著絲絲寒意:“上官族長，無論你有何顧慮，有何困惑，在對抗幽族之事上都要服從本王的意願，除非你打算帶著上官世家離開虛淵閣。”

    玄音說完，緩步行至門口。

    “上官族長和兩位小兄弟都回去歇息吧，還望明日能在操練場上看到諸位的身影。”他背對三人輕聲說著　，轉而沒入沉沉暗夜。

    玄音並未回虛淵閣，他還想繼續尋找清什的蹤跡。在前往幽眀山的途中，他看見阿玲遠遠跑來，揮舞著手，笑容掛在臉上。

    不久之前，阿玲與蕭瑾奕一起在幽明山下等候消息，為了能二人獨處，蕭瑾奕把弟兄們打發回山裏，自己與阿玲在月光下互訴衷腸。情到濃時，耳鬢廝磨，眼看鼻唇就要貼到一起，清什忽然從而降，緩緩落於兩人麵前。

    雖然清什回來得不是時候，但蕭瑾奕和阿玲看到她，仍是喜出望外，連忙上前。經過一番交談，阿玲得知圖騰之刃未能傷到清什，爹和師兄也沒事，隻可惜清什錯過了心急如焚去尋她的閣主。

    阿玲眼尖心靈，可以看出很多人的心思，連閣主都不例外，唯有清什讓她感到迷茫。她無法從清什朦朧的灰眸中尋到鮮明色彩，歡欣抑或失落，她不得而知。反倒注視久了，會墜落其中，恍然如夢。

    清什讓她盡早回虛淵閣，她便戀戀不舍地暫別蕭瑾奕，踏上歸途；清什囑咐她將自己安好的消息告知玄音，於是，她在半路遇見閣主，即刻將此事講述，末了，她仰望他如星月般俊朗的容顏，幽聲低吟：“閣主，思念就去相見，別猶豫了。”

    說完，阿玲步履輕盈地走過他旁側，眼角眉梢笑意淺淺，繼而飛快地跑開。

    玄音望著阿玲漸行漸遠的背影，垂眸笑了笑，轉身走向夜幕下的幽明山。

    清什似乎知道他會來，或是提前感應到他的氣息，玄音抵達時，她正背靠碑石席地而坐，手中托著兩柄短刀，垂眸端詳。

    “一個魂語為‘背叛’，賜我六百年長眠；一個魂語為‘協作’，予我抵抗影俠秘術之力，待日後歸還他這份人情。”清什說著，抬眼望向玄音：“卻原來，這位鑄劍師也是世間奇人。”

    玄音歎了口氣，沉聲講述有關問緣的事跡，包括十年前問緣背叛他時說的那番話。

    “前塵將醒……”清什呢喃著，起身走近他。

    “本想見到他仔細詢問，卻不料人去宅空，我早應有所察覺，在他離開之前就查明真相。”

    “‘我’？”

    “在你麵前，我隻是被天尊封印之人，三皇子、廣林王、虛淵閣閣主，皆與我無關。”

    清什垂眸淺笑，繞過他身側，向著天都的方向極目遠眺。

    “玄音，你相信我與幽兒息息相關，對麽？”

    沉默片刻，他低沉而堅定的聲音響起。

    “是的。我想等神印全部開解之後，向你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

    “甚好。可若我與幽兒並無關聯，或者我聽過故事，依然不能在記憶中尋到你的身影，又將如何？”

    “清什，我隻願默默守護你，別無奢求。”

    “前塵中，你將利刃刺向幽兒，若真相殘酷，是你不能承受之痛，又怎談守護？”

    “清什，你是想推開我，讓我融於影俠，與你為敵？”

    玄音平穩的語氣終於開始波動，清什隨之轉身，他眼中閃著晶瑩的光，如夜空的星辰一般，令人神往。

    “我隻是,不想看你獨自痛苦。”她聲音微顫，心中壓抑難耐。

    “沒有……痛苦。”他回應著：“我與前塵重逢，如此清晰真實，我可以守護她，幫助她，我已知足……清什，那日你說封印是因舊夢淒涼，勸我放棄前塵。我曾為此顧慮，但眷念既生便無法湮滅，即使不論最初的記憶，你也是我今世的友人，你雖為汲血之幽，本性卻善，如此，我又何須與你為敵？”

    “玄音……”清什幽聲喚著，回眸望向他，唇邊緩緩漾起一絲淺笑。

    這是一個美妙的夜晚。

    迷霧逐漸消散，許多人看清前路。

    阿玲滿心歡喜，今天的一切都很順利，甜蜜在心中蕩漾，漆黑夜路在她眼中充滿溫暖的顏色。

    驀然間，她聞到一陣異香，昏暗的四周竟變得五彩斑斕。光暈中，一個黑衣人緩步上前，他有著與蕭瑾奕同樣蒼白的臉。他冰涼的指尖點在她額頭上，她還未能發出聲音，就乖乖地倒在他懷中，意識逐漸消散，沉入冰冷的深淵。（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