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什以魅心術解決了上官玲的困惑，一切如常。桃源鎮、幽明山、虛淵閣、浮生閣、玉南山莊、皇宮，這些暗藏玄機之地風平浪靜，井然有序，與太平盛世相得益彰。

    但是沒過多久，一場戰事轟動了整個天都。

    煊淩十一年冬，北方小國滄林發兵攻打漠城。滄林地狹人疏，氣候嚴寒，經濟貧弱，從未派使者來訪煊朝。梵塵向來不在意寡民小國，隻聽聞滄林因地勢偏遠，鮮有人到過那裏，又被稱為秘境之國。

    因此，當北方來報滄林犯邊時，梵塵差點在朝堂上笑出聲。

    “真是不自量力。”他萬分鄙夷：“傳朕旨意，命漠城將軍率軍出擊，把他們全部消滅！犯我國土者，雖遠必誅！”

    然而，在隨後的日子裏，梵塵的臉色卻是一天比一天陰沉。

    漠城竟然在三天之內淪陷，不到半月，燕城又被攻占。敵軍勢如破竹，一路南下，直抵徐州。若再奪徐州、益州、青州三城，下一步就是天都。

    消息傳來，朝野上下沸騰不止。誰都未能料到，一個小國僅用半月就攻下煊朝兩座北方重鎮。守城士兵幾乎全軍覆沒，僥幸生還者逃到天都報信時，也是奄奄一息近似瘋癲，口中不停念叨著巫術妖鬼之類的奇怪話語。

    梵塵聽罷，不由想起清什的一句話——世間之奇，不止於幽。龍與翼，新神天尊，不明身份的玄音，還有旖旎軒的桃妖，都是超越凡人的真實存在。而那些戰場上活下來的士兵，定是見到了什麽詭異的景象，才會變成這般瘋癲樣子。思量之後，梵塵決定禦駕親征，一是想鼓舞士氣，二是打算看看這秘境滄林的士兵，究竟有何神奇之處。

    因煊朝多年無戰事，梵塵鮮少煉製“塵水”。沒有秘藥提升戰鬥力，他隻能增加人數。籌備之際，梵塵下旨擢封廣林王玄音為攝政王，在他出征期間代理朝政。

    忙碌幾日終到出征前夜。梵塵有意將玄音留在宮中處理事務，自己則換上夜行衣前往浮生閣。他想過了，如果清什還是閉幕凝神不理不睬，他會用盡一切手段讓她睜開眼睛好好說話。

    不過這次，浮生閣的女主人似乎比之前友好許多。府門半開，梵塵終於可以不必翻牆，正大光明地走進浮生閣。湖邊涼亭中，青衣女子垂眸撫琴，桌上的酒壺中飄散出芬芳血氣。

    他駐足，她隨即抬眼相望，靈動的指尖離開琴弦，向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怎麽，猜到我今夜會來，於是以此踐行？”

    梵塵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坐在她對麵，拿起酒壺，將美味倒入墨色酒盞，一飲而盡。

    “還不錯，算是上品。”他自飲自評，目光轉了一圈，緩緩落在她臉上。

    誓言斷裂，他無法察覺出她的心緒。愛恨悲喜藏於那雙幽冷灰眸，迷霧繚繞，無影無蹤。他感到不安，甚至有些焦躁。他有許多問題想問，卻又難以放下自己的驕傲。

    “梵塵，你是位賢明的君主。”沉默半響，清什終於開口說話：“昔日與凡人對抗的幽族祖先，如今卻成為萬民的守護者，是偶然，還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我並不相信‘天意’，世間有許多巧合倒是真的。不過我能成為君王，從根源來講，要歸功於當初救我之人。”

    梵塵回應著，繼續品嚐盞中甘露。

    “你是否對此心懷感激？”

    “感激……說不準。畢竟，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出於何種目的救我。很多時候，事情比我們想象得要複雜。對了，你不是也想尋找自己的救命恩人麽，若找到，你又打算怎樣回報‘救命之恩’？”

    “給予他所需，或是，盡可能滿足他的一個要求。”

    “就像之前你相信是我救了你，終與我締結歸屬誓言——”梵塵望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憂怨：“而如今知道我既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又忘不了鬱芊芊，還冊封與她容顏相同的女子為皇後，因此想方設法斬斷誓言，放下心念，真是——幹淨利落。”

    清什淺笑不語，眼中的光影籠罩著灰霧。

    真的放下了麽，對我的心念？還有，你那斬斷誓言的秘術，是從何處學來？

    梵塵在心中問，話語止於嘴邊。他怕說出來失了顏麵，流露出自己對她深切的在意，他怕說出來，原本複雜的情感會更加混亂。斬斷誓言之前，哪怕是最溫情的時光，他也能時刻保持理智，抗拒她心念的束縛，提醒自己不要沉迷。而與此同時，他又享受著她的眷戀，享受著用冷酷言行懲罰她的謊言，甚至享受著她看到他和芊芊在一起時痛苦絕望的心緒。但如今，他像一個失魂的浪人，在她的迷霧中徘徊，唯獨能堅持的，僅是自己的驕傲。

    “我聽聞戰場上出現詭異之事，你此番前往，切莫大意，萬事小心。”清什說罷，給他斟滿血酒。

    她在擔心我。梵塵想，不由地浮起一絲淺笑。

    “對了——”飲下美味，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那上古神器斷念石，沒起到你想要的效用，卻讓玄音聽見天尊召喚，去往東海神山。可惜他回來之後還是那副憂鬱愁苦的老樣子。不過他對我倒是恭順許多，對國家政事也比之前更用心。我調侃他，天尊是不是教導他身為臣子，要忠心擁戴君主，勤勉為民，他則言，天尊與他皆是世間的守護者，所做之事隻為盛世太平，長治久安——嗬，倒是很會抬高自己。我遂問他，天尊為何不解開封印，讓他憶起前塵，以真麵目示人，他說時機未到，一切由天尊掌控。天尊天尊，以為自己是神就能主宰萬物，既然如此，為何還在那封信中寫到將最後的希望寄托於你——玄音此番歸來，未曾與你透露相關之事麽？”

    梵塵繞著彎子說出自己的疑慮。他隱約察覺，玄音時常來浮生閣與清什相會，並非僅因為她與幽兒的聯係，還有一些藏於其下的秘聞，或許兩人尚未知曉，也可能他們都已知曉卻極力隱瞞。

    梵塵期待著清什露出破綻，但很快又想起歸屬誓言已經斷裂，而眼前的容顏沉靜如水，他無法準確判斷真話與謊言。

    “你不願聽謊言，我也不想再找借口。玄音、天尊與我，確有一些糾葛。但是我們的問題不會影響你的天下，何況現在問題已基本解決，遂無言說之必要。梵塵，我知道於你而言，最重要的是皇位。天尊也罷，玄音也好，四方影俠、幽族同胞，隻要不擾亂你的國家，不威脅你的君主寶座，你便不會過分在意。大家清楚你的實力，也都認可你是位賢君明主，更可貴的是，這些人皆以太平盛世為重，就算恨你入骨的炎軒，也很難為私仇而極端行事。所以梵塵，專心做君王，愛你所愛，為民為天下。至於其他，大可不必費心思量。”

    清什語氣誠懇，未說謊言，也未露真相。

    的確發生了一些事，他的感覺並無偏差。她不說隱情，他欣然接受，因為她沒有用借口搪塞，也未以謊言欺騙，此刻，她灰眸的霧氣消散許多，流淌著點點柔光，悄然落入他眼中。

    可是，真的不需我相助麽？斬斷誓言，究竟是源於傷心，還是想獨自承受那些你不願啟齒的故事？

    梵塵在心底問著，放在桌上的手緩緩蜷起。

    清什站起來走到他麵前，幽聲低語：“梵塵，你太驕傲，總怕失了顏麵，到嘴邊的話，就是問不出口。”

    繼而，她俯身湊近他臉龐，悄然耳語：“尚未完全放下，不過，正在努力。”

    他愣了片刻，旋即露出一絲暗藏欣喜的冷笑，那樣子看上去實在怪異。他沉默不語，似乎也隻有如此，他才能繼續堅持自己的驕傲。

    清什淺笑垂眸，轉身走下台階，行至湖畔。

    那些夜晚，他悄然潛入，她裝作視而不見，心卻終究難安。不見不理並非她忘卻心念的方式，而是她不能答複他的困惑，便不如沉默。她也試著忘卻，可越是想忘，越是想念。聽聞梵塵即將親征的消息，她很想為他踐行，囑咐他謹慎保重，於是，她說服自己備好美味在閣中等待，想著臨行前夜他也許會來……

    “我回去了。”

    不知何時，他已來到她身後。

    “萬事小心。”

    她背對著他，柔聲輕語。

    “秘境滄林，偏僻小國，就算有些修煉巫術的異士，也敵不過我親自率領的大軍。”

    他望向夜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又垂眸凝視她修長的身影。

    “我走了。”他加重了語氣。

    “期待你凱旋而歸。”她依舊背對著他。

    他皺起眉，望著她的背影後退幾步，確定她不會回眸之後，神情憂怨地轉過身，如風如影，沒入沉沉夜色。（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