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日，天虞山下起了經年不遇的小雨，淅淅瀝瀝，毫無征兆，像是銀絲織成的晶瑩的簾。

    青絲飛揚，長袍疏狂。陌辰汀狹目微眯，寒意漸生。

    少女的紅衣浸了血，似是被火燒了，灼出幾個大洞，衣不蔽體。蓬亂的青絲下是清瘦的臉，濕潤的眉眼卻亮閃閃的倔強，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滿滿的戒備。

    嬌小的身軀，稚氣未脫的麵貌。

    陌辰汀終是眼底一凜，掌心翻轉，一道強光有如奔雷朝少女劈去——

    少女身邊的巨石應聲碎成粉末！

    “滾回你的南海！”

    墨藍的眼眸內波濤洶湧，他才第一次見她，卻對她露出有如見毒蠍般的眼神！

    陌辰汀藏在紫袍下的手捏得青筋直爆！

    女子於漫天的碎末中緩緩直立，雙眸銳利而倔強，“三百年為期，隻要乳娘痊愈，我自會離開。”

    她一直都護著身旁的青衣女子，卻笨拙地像隻生氣的母雞。那青衣女子意識模糊滿臉痛楚，若不是還有幾絲仙氣護體隻怕早退回原型了。

    “三百年？”他看這麵前女子也才十六七歲的模樣，空有三成靈力也不過能施個幻形的障眼法。難不成她要用三百年的時間救她乳娘？

    “自不量力。”他陌辰汀素來沒耐心，右掌虛拖，大風頓起，再微微一動她們便會被卷到山下，無甚煩憂。

    隻是，女子還是筆直立在大風中，一心赴死的模樣。

    那濕潤的眉眼，幾欲要掐出血來的手，醒目的紅衣，嬌弱的身軀像是支撐不住這樣熾熱的紅……

    心中似有什麽在微微摩擦，那幅美人圖又極縹緲地浮現出來。

    那個聲音又出現了，跟他說，自己種的因，自己承受。

    略一偏頭，掌風已收。

    “一百年。你乳娘我自會派人救治。”

    ……

    五十年一晃而過。

    汜葉珞薇的修為精進甚少，膽子卻越來越大，竟然敢進他鴻影居偷盜！

    而此刻，她站在他麵前，大義凜然地說：“陌掌門的損失我定會償還。”

    他揚眉，“你如何償還？”

    汜葉珞薇想著乳娘既然已無大礙，就做好了自己要被陌辰汀趕出天虞山的打算——陌辰汀的權威被挑戰，盛怒之下將她二人趕出天虞，從此再無瓜葛，皆大歡喜。

    但汜葉珞薇從來都摸不透陌辰汀的脾性。

    隻見他劍眉一挑，麵無表情，食指虛點在她身上施了個咒。

    霎時間全身麻木，接著開始枯黃，最後硬幫幫的變成了木頭！

    傀儡術！

    汜葉珞薇雙眼圓瞪，卻也隻能幹巴巴瞪眼。

    陌辰汀生性不喜使喚仙婢靈奴，服侍他的隻有呆頭呆腦的傀儡。

    他……他是要把她變成木傀儡隨意使喚嗎？

    果然，她的身子開始不聽使喚，一步一挪走到桌前，伸手倒了杯清茶，又一步一挪地端到陌辰汀嘴邊……

    居然……是親手喂他喝下去的……

    珞薇隻覺自己的臉快燒透了！還好臉也是木頭，看不出來……

    可是、可是這家夥也太狂傲了！！

    “太淡，重沏。”

    “太燙，重沏。”

    “太冷，重沏。”

    “重沏。”

    “重沏。”

    ……

    汜葉珞薇花整整了三個時辰給陌辰汀沏茶。隨後，又木然地跟在陌辰汀身後在天虞山“巡視”了一圈兒。

    露華殿是一眾弟子修行打坐之處，殿外的景色比起斷合頂來無疑多了幾分人氣鬼氣，熱鬧非凡。

    汜葉珞薇與陌辰汀來時，一群弟子全在一處圍了裏外幾圈兒，大鬼小鬼前後左右伸長腦袋望著，幾名仙師也在高處觀摩，一片喧囂。

    其中有個白眉老翁眼尖，不聲不響從人群中退出來，來到陌辰汀麵前笑著作揖道：“掌門今日難得有雅興。”

    珞薇暗翻白眼：原來是個甩手掌櫃，什麽也不管。

    “是何事？”

    “我天虞第二百八十屆學員考核已過，其中有個新晉女弟子當真潑辣，修行幾日便要挑戰上桓真人首席大弟子茂陵。”

    “茂陵？”陌辰汀對那個茂陵有些印象，天資聰穎，內力深厚，是個意氣風發的豪情少年。

    汜葉珞薇從來沒有見過天虞弟子出招，確切地說她一直都是在閉門造車——五十年來她從來沒有下過斷合頂。

    麵對如此壯觀的場麵難免不好奇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可是她現在隻是一個木頭人，隻要陌辰汀不讓她去，她連動也動不了。

    忽聽得劍氣嘶鳴，人群立刻分出一條縫來，白衣少年摔落在地。

    珞薇的身子又開始向前挪動，陌辰汀命她扶起那人。

    白衣上惹了汙垢，仍不減仙姿，少年剛剛敗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卻並無半分懊惱，這一點倒是讓珞薇佩服。

    “弟子拜見掌門。”

    他這麽一說周遭頓時安靜下來，眾弟子連忙下跪施禮。

    搞笑的是那群大鬼小鬼跟老鼠見了貓一樣紛紛匿形消失不見了。

    陌辰汀雖然對門中事務管理甚少，但他在天虞千萬弟子中的威望是不可動搖的。

    “傷勢如何？”

    不鹹不淡的口氣，茂陵聽了卻跟小孩被獎勵蜜糖一樣驚喜，“弟子……弟子無妨，多謝掌門關心！”

    珞薇再一凝神細瞧，原來是個才不過十六的少年郎，修為之高更令人咋舌。

    這邊上桓真人黑著臉趕來，“白眉老翁兒總算是有了個得意門生。”說著朝陌辰汀施禮作揖。

    “哈哈，一時僥幸而已。”白眉老翁的白胡子都被他笑得吹飛起來，“霽昀，還不來速速拜見掌門！”

    “白眉真人座下霽昀，拜見掌門。”女子說著笑嘻嘻走來，言笑晏晏，容顏靈秀。珞薇瞧著也是個機靈的女子，開場便把自家師父捧高起來。

    ……隻是……霽昀也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吧……

    原來天虞子弟都這麽厲害啊！她在斷合峰頂待了五十年，按人界的年齡都有孫子了，修為竟然比不上一群娃娃……

    陌辰汀好像知道她現在在想什麽，回過頭，不禁莞爾。

    他笑了。

    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裏有著柔光，有如聽到了森林裏潺潺的溪水在流淌。那一刻，她眼裏所有的人和物都失去了顏色，隻剩下他，他的眼，他的笑。

    是不是她被施了咒的緣故？他笑的那一瞬間，她居然呆住了……

    還是這五十年來她與他針鋒相對地太多，從來都沒有發現，那樣冰冷的表情下是怎樣一張冠絕天下的臉？

    她隻知道人人說陌辰汀的雷霆之力天下無人能及，卻忽略了曾有織霞仙女在天虞海邊苦等三十年隻為能見他一麵；她隻聽說陌辰汀曾用鐵血手段廢除天虞山百年門規，卻忘記了在最敏感的時期曾有無數女子願意為他以身試毒；她隻明白陌辰汀討厭和她的婚約，所以她跟著厭惡陌辰汀，可她卻刻意不去想那張婚約是天下多少女子窮極一生做不來夢。

    他從不曾對她笑過，卻又對著變成木頭的她笑了。

    陌辰汀，是不是我這一生便注定了隻為你一人？

    然而那也隻是曇花一現罷了，陌辰汀的臉又恢複成了往常不屑一顧的樣子，快得讓她以為剛剛隻是自己的幻覺。

    “仙姿尚可。”陌辰汀看了一眼霽昀，表示讚同地點頭。

    霽昀緊抿嘴唇，羞赧地低頭，一雙杏眼跳躍著喜悅的亮光。（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