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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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雲英最終沒能從傅雲章那裏借走黃汴的《一統路程圖記》。

    傅雲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書房抄半個時辰的書,什麽時候抄完,什麽時候借她下一本書。

    傅四老爺喜滋滋替傅雲英答應下來,眼珠一轉,試探著道,“這麽說,雲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師了,人家師傅教學徒手藝都有拜師儀式……”

    說到一半,他故意壓低聲音,露出遲疑忐忑之色。

    傅雲章善解人意,沒讓他為難,道:“無妨,英姐,你去斟一盞茶。”

    傅雲英一愣,她還沒開口呢,怎麽就拜師了?而且傅雲章不是說他的字寫得不好嗎?那他還誤人子弟?

    傅四老爺看她發愣,使勁推她,“這孩子一定是歡喜傻了,英姐,茶壺在外麵月牙桌上,快去。”

    傅雲英暗歎一口氣,走到外間,月牙桌上一套梅蘭竹菊細瓷茶鍾。她墊腳夠到茶壺,倒了杯熱茶,走到傅雲章身邊,高高舉起茶盤,“二哥,吃茶。”

    傅雲章垂目看她,一言不發。

    她手舉茶盤,麵色平靜,站得筆直。

    傅四老爺屏息凝神,一顆心提了起來。

    書房裏鴉雀無聲,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傅雲英一動不動,穩如庭外靜靜矗立在日光下的靈璧石。

    傅四老爺擦了好幾回汗,傅雲章這才慢條斯理地把整隻茶盤接過去,擱在條桌上,端起茶鍾,淺啜一口,“明日巳時正過來,可能做到?”

    傅雲英點點頭。

    傅四老爺心花怒放,眉飛色舞,回到家裏,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徑直去大吳氏的正院顯擺,“娘,二少爺答應收英姐當學生了!”

    一片寂靜,屋子裏的女眷們呆若木雞。好半天後,還是盧氏最先反應過來,“果真?”

    “這豈能有假?”

    傅四老爺摘下六合帽,對著自己扇風,“從明天開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爺那裏上課,下午還是孫先生教她。”

    大吳氏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盯著傅雲英看了許久,皺紋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過來,到奶奶這兒來。”

    傅雲英走到大吳氏跟前,挨著大吳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讓開地方,拉她上羅漢床。

    大吳氏捧起她的臉,頭一次仔細地打量她,親熱地摩挲幾下,“二少爺是我們傅家的貴人,難得他喜歡你,你要好好聽話,不能惹二少爺生氣。回頭泰哥和啟哥有什麽問題想要請教二少爺,你幫他們說說好話,要論寫文章的本事,這黃州縣還是二少爺的功名最高,學問最好。以後泰哥和啟哥出息了,你們姐妹幾個才能挺直腰杆。”

    “娘說得對,也是我們英姐有福氣,竟和二少爺投緣……”盧氏拉起傅雲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長高了,得重新裁幾件新裙子,這袖子緊巴巴的。”

    大吳氏道:“你看著辦,大房的容姐有什麽,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輕我們。”

    屋子裏的丫頭、婆子見大吳氏和盧氏高興,在一旁跟著起哄,裁衣裳、打首飾、裝點書房……討論著討論著,忽然說起傅容和蘇桐的親事。

    “庚帖已經換了。”

    傅四老爺喝口茶,緩緩道,“不過容姐和蘇桐年紀不大,這事暫時隻有咱們家裏人曉得。前幾天傅三老爺帶著蘇桐去縣禮房報名,找了五個秀才為他作保。這是他頭一次下場考試,若能順利通過四場縣考,就能繼續參加府試,府試也通過的話,最後的院試基本沒什麽問題。陳老太太說等蘇桐考取功名,就對外宣布親事。”

    雖然知道以傅月的條件,難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競爭,但盧氏心底還是存了一點希望。蘇桐是傅三老爺養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馬,人人都看得出來傅媛喜歡蘇桐,但最後他們倆的親事不是還是告吹了麽?盧氏盼著陳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樣嫌棄蘇桐貧苦,沒想到這一次事情定得這麽快,剛傳出風聲,兩家已經把婚期都定了。

    她臉上難掩失望之色,又怕讓下人看出來落人話柄,遂強笑著道:“這可是一樁好姻緣!”

    到底還是不甘心的,幹巴巴讚了一句後,她從傅月的攢盒裏抓起一把瓜子,借口回房辦事,告退回去。趕走房裏的丫頭,一個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顆接一顆咬得嘎吱響,把滿腔失望和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雲章當老師以後,家裏再沒有人敢當麵非議傅雲英讀書上學的事。婆子、丫頭們一開始背地裏拿這事當笑話議論,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爺撞著幾次。傅四老爺大發雷霆,罰工錢的罰工錢,發賣的發賣,一時之間下人們噤若寒蟬,幹脆連五小姐幾個字也不提了。

    傅雲英耳根清淨了不少。

    傅雲章果然是傅家的金鳳凰,雖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長輩們麵前奉承,但女眷們個個把他視作傅家的寶貝疙瘩,幾乎為他馬首是瞻。

    傅雲英成了傅雲章的學生,當夜大吳氏、盧氏、傅三嬸就紛紛給她送來各種禮物。大吳氏這次很大方,銀簪子、銀鐲子之類小娘子最喜歡的首飾送了一整套,盧氏送的是江南那邊時興的衣料,傅三嬸囊中羞澀,送了幾樣她自己親手做的針線。

    連整日閉門不出、完全沒有存在感的小吳氏也做了幾雙鞋子送她。

    韓氏清點各房的禮物,一一收好,驚喜道:“原來拜個老師就能讓你奶奶消氣,我這些天白擔心了。”

    傅雲英坐在油燈前背書,聽了母親的話,笑而不語。

    女眷們忽然改變態度,不是因為她,而是為了示好傅雲章,又或者是想討好傅四老爺。說到底,這個世道,一切標準都是男人定下來的,女人必須依照他們定下的準則行事。

    憤恨無濟於事,她隻是一個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規則。那麽就努力適應規則,利用規則,直到有一天,能徹底擺脫規則。

    甚至於,淩駕於規則之上。

    翌日傅雲英準時起來。窗外鳥鳴啾啾,天已經亮了,晨光熹微,天邊泛白,草葉上露水未幹,芳歲拎著水壺從灶房一路走到院子裏,裙角濕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飯,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盤油鹽炒茼蒿葉子,一盤蝦仁炒莧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還有一碗現蒸的汽水肉。這是傅四老爺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須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現蒸現吃,質嫩柔滑,營養豐富,最適合老人和幼兒吃,大吳氏就常吃這個。

    她挨過餓,吃飯不需要別人勸哄,和韓氏對坐著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裏漫步消食,然後默誦早起讀過的那一段書,等韓氏收拾好,母女倆一起去正院。

    大吳氏年紀大,覺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說話,裏間床帳是掩著的,傅桂還沒起。看到傅雲英,大吳氏來了點精神,一迭聲問丫鬟敷兒,“什麽光景了?”

    敷兒答道:“還早呢,辰時剛過。”

    大吳氏催促傅雲英,“早點回去準備好,別誤了時辰,二少爺事情多,肯抽出半個時辰教導你,是你的福分。你機靈點,別使小性子。”

    傅雲英聽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應一聲,告辭出來。路過梢間的時候,迎麵剛好碰到指揮丫頭灑掃庭院的盧氏,又被拉著叮囑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爺在裏屋喊盧氏過去幫他找一件春羅衣裳,她才脫身。

    丫鬟芳歲和朱炎跟著她一起去大房,虧得她現在年紀小,行動不必忌諱什麽,如果她再大幾歲,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帶著丫頭出門。雖然這一條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親戚,但小娘子到十三歲左右就不便出門走動。

    她收拾好文具匣,隨即想到這文具匣是傅雲章送的,帶過去好像有點太刻意的感覺,而且隻帶紙筆,用不著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發芳歲去找傅雲啟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雲啟端著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讀書的東西,怎麽能隨便借人呢?”

    芳歲回房原話學給傅雲英聽。

    傅雲英嘴角輕扯。

    韓氏怕她發脾氣,忙道:“算了,先拿竹絲攢盒頂一頂。招文袋不就是一個裝紙筆的袋子嗎?娘今天給你做一個,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雲英沒說什麽,拾掇好隨身要帶的東西,出了院子,那頭卻有人來接。

    是昨天見過的小廝蓮殼,袖手站在照壁後麵等她,天生一張討喜的笑臉,“五小姐早。”

    傅雲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掃,芳歲會意,從攢盒裏抓了一大把雲片糕、牛皮糖塞到蓮殼手裏。

    蓮殼謝了又謝。

    傅雲章身邊的人取名很隨便,蓮殼、蓮葉、蓮花,寓意“連中三元”,兆頭是好的,但是這名字未免太俗氣,尤其和他本人的氣質一對比,更顯粗陋。

    這是傅雲章身上的矛盾之處,他給人的感覺本應該是一個雲淡風輕、超然物外的雅士,黃州縣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溫文爾雅,天資聰穎。

    但真正接觸到傅雲章以後,傅雲英發現他似乎和傳說中的不一樣。

    比如他的書房……實在太亂了。

    昨天還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來抄書,傅雲章還是沒有收拾書房,書架上仍然淩亂不堪,書本紙紮冊子畫軸胡亂堆疊在一起,牆角橫七豎八躺著一大疊散開的絹帛,顏料灑了一地,簡直觸目驚心。

    傅雲英對著眼前雜亂的書桌發了會兒呆,再扭頭看幾眼坐在房廊簷下凝望院中山石、一派儒雅氣度的傅雲章,嘴角輕輕抽動了幾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沒讓芳歲和朱炎進書房,以免這兩個小丫頭見到崇拜的二少爺真麵目後大失所望。其實她完全是多慮,丫頭們看到二少爺的書房一團亂,心疼還來不及,絕對不會因此就對二少爺失望。

    “二哥,這卷畫軸放在哪兒合適?”

    她放下裝文具的攢盒,卷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書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畫軸,問道。其他翻開的書本她不敢碰,怕弄亂了傅雲章做的標記,唯有畫軸可以搬動。

    傅雲章回過神,看她探出半邊身子認真詢問他,表情嚴肅,嘴角輕抿時頰邊似乎有個若隱若現的笑渦,太過正經,反而有種小丫頭裝大人的感覺,更顯可愛。

    他笑了笑,起身進屋,寬袖隨意掃過書桌,嘩啦啦把所有書軸書冊粗暴地推到一邊,“等蓮殼進來收拾,你開始抄書吧。”

    傅雲英歎為觀止,難怪傅雲章的書房這麽亂,原來他就是這麽整理書桌的……

    她朝傅雲章作揖,然後找到《一統路程圖記》,取出自己常用的筆,鋪好紙,開始抄寫。

    傅雲章站在她身後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文具都是四叔買的?”

    語氣不像是單純的詢問,有種淡淡的惆悵。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過來,“四叔對我很好。”

    傅雲章是遺腹子,從出生起就沒了父親,陳老太太靠織布把他拉扯大,還供他讀書,孤兒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頭。窮人家的孩子讀書上學,光是每天要用的紙筆文具這一項花費,就是一大難題。他當年讀書時,肯定曾經為買文具四處受過不少委屈,說不定陳老太太不得不帶著他一家家去求親戚們施舍,才能湊夠買文具的錢。

    她也沒了父親,傅雲章看到她,就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難道……他之所以順水推舟當她的老師,就是因為這個?

    她回答得幹脆,明顯發自內心,沒有一點勉強。傅雲章收起悵然之色,道:“那就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