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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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雲英擎著燈走到裏間, 掀開羅帳,叫醒熟睡的傅月和傅桂。

    不一會兒傅四老爺親自找了過來, 披頭散發, 衣襟大敞, 手裏提了隻竹絲燈籠,趿拉著蒲鞋叩開艙門, 讓姐妹幾人隨他一起下船去渡口住一晚。

    半夜被叫起, 渡口幾條船都燈火通明,處處回蕩著催促嘶吼聲, 船上氣氛緊張,傅月和傅桂有些害怕, 匆匆收拾了隨身的物件, 緊跟著傅四老爺走出船艙。傅雲啟和傅雲泰哈欠連天,跟在王叔身後和幾人在舢板處匯合。那邊傅雲章也過來了, 附耳和傅四老爺小聲交談幾句, 神情並不見慌張, 幾人一齊下了船。

    渡口有數座吊腳樓, 專門做南來北往商旅的生意, 供茶供飯, 也提供住宿。傅四老爺嫌棄客店醃臢, 加上天不亮就要開船回黃州縣, 夜裏從不下船, 現在卻不得不在吊腳樓的客房將就一晚。

    吊腳樓大堂亂糟糟的, 被官兵趕下船的商旅們一窩蜂衝進竹樓。人太多, 幾家吊腳樓住不下,老板和商旅們商量,客房讓給女眷們休息,男人們在大堂打地鋪。

    商旅們常常在外行走的,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何況天氣涼爽,並不計較打地鋪,先把女眷們安頓好了,回到大堂討論剛才的事。

    店裏的小夥計披衣起身,煮茶招待驚魂未定的女眷們。

    熱水送到門前,芳歲開門接過大銅壺,聽到外麵有個聲音道:“聽說水馬驛的船被賊人盜走了,官府正在追捕賊人。這才把我們全趕下船。”

    一人質疑道:“水馬驛的船誰敢偷?”

    大堂響起吃吃笑聲,“江上的盜匪連押送漕糧的官船都敢劫,還有什麽不敢偷的?這裏偏僻,水馬驛的船夫全在花樓裏吃酒,春宵一刻值千金,三五日不回去,水馬驛隻有幾個老天拔地的老者守著,不偷他們偷誰?”

    朱炎抓了把賞錢給夥計,給幾位小娘子沏茶。傅月和傅桂吃了茶睡下,到底年紀小,雖然心裏七上八下的,挨著枕頭,很快又睡熟了。

    傅雲英洗漱後爬上床,剛躺好,聽到哐啷一聲響,隨即傳來夾雜著恐懼的驚呼聲,外麵大堂的門被人踹開了。

    她睜開眼睛,側頭看傅月和傅桂睡得正香,沒有出聲,攏好散下來的長發,撥開蚊帳下床。

    芳歲和朱炎在床邊打地鋪睡,兩人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微微打鼾。

    她輕手輕腳走到門邊,透過窗紙往外看。

    外麵點了燈,依稀能看清樓下光景,槅扇正對著大堂一角,商旅們蹲坐在角落裏左顧右盼,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能看出他們非常不安。

    幾個穿甲衣、戴鬥笠的高大男人站在他們身後,手裏的彎刀刀刃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噬人光芒。

    火把熊熊燃燒,大堂擠滿人,但沒人說話,躍動的火光照亮商旅們焦黃的臉。

    傅雲英猶豫要不要叫醒傅月她們,這時,忽然有人輕笑一聲,道:“我等奉命緝拿盜賊,爾等不必驚慌。”

    隨著他的聲音,腳步聲驟起,更多的人湧進大堂。

    這些人手執彎刀,個個人高馬大,戴黑色大帽,穿窄袖襴袍,外罩青布對襟長身甲,腰間係結帶。

    雖然隔得遠,但傅雲英分明聽到大堂不同方向同時響起壓抑的抽氣聲。

    那些並不是普通官兵,而是北鎮撫司中負責差遣幹辦差事的錦衣衛。錦衣衛大名,有止小兒夜啼之效,尤其今上登基以後為平衡朝堂,給予錦衣衛極大的信任,北鎮撫司的職權遠遠超過太監,不論平頭百姓,還是朝中的達官貴人,無不對錦衣衛退避三舍,不敢掖其鋒芒。

    老百姓們沒見過錦衣衛辦案,但錦衣衛的衣裳行頭婦孺皆知。

    吊腳樓老板戰戰兢兢跪倒在喬恒山麵前,喬恒山問一句,他答十句,生怕惹惱官老爺,連累全家。

    樓下要查,樓上自然也得查。

    傅雲英叫起芳歲和朱炎,推醒傅月和傅桂,讓她們穿好衣裳,免得錦衣衛踹門進來嚇壞幾個小姑娘。

    錦衣衛辦事利落,腳步聲很快衝著樓上來了,接著,離樓梯最近的幾間屋子傳出一陣陣驚叫聲。

    傅雲英點亮燭火,帶著傅月和傅桂坐在方桌前。

    一個瑟瑟發抖的老婆子推開門,看她們安安靜靜等著,愣了一下,讓到一邊,“官爺,可以進來了。”

    傅月和傅桂抓著彼此的手,把頭埋得低低的,聽著腳步聲由遠及近,幾雙皂靴踏進門檻,在房裏轉了一圈又出去了,始終不敢抬頭。

    樓下大堂,傅四老爺心急如焚,偏偏錦衣衛在一旁看守,不能擅動,急得汗如雨下。眼看著錦衣衛衝進幾個小娘子的房間,裏頭卻沒有聲響傳出,不一會兒錦衣衛出,婆子關好房門,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礙事,英姐在裏頭。”一旁的傅雲章道。

    傅四老爺擦把汗,胡亂點點頭。

    ※※

    一晚上兩次被驚醒,傅月和傅桂這一次無論如何再睡不著了。

    芳歲緊靠著門,耳朵貼在窗紙上,細聽外邊的動靜。

    外麵吵鬧不休,錦衣衛幾乎把幾座吊腳樓翻了個底朝天。半個時辰後,什麽都沒找到的喬恒山跺跺腳,小聲咒罵幾句,帶著錦衣衛們匆匆離去。數十人踩著竹梯奔向城鎮的方向,吱嘎吱嘎的響聲過後,一切歸於沉寂。

    等錦衣衛們離開,仍舊沒人敢吱聲。

    眾人屏氣斂聲許久,竹樓外隻有嗚嗚風聲和清風扯動布幌子的刺啦聲傳來。

    商旅們鬆口氣,互望一眼,紛紛上樓,找到自家親眷,立刻收拾行李,預備離開。

    “這裏不能多待,他們去縣城了,我們快走,快走!”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沒有星光月光,渡口沉浸在幽暗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江麵也黑魆魆的。錦衣衛剛剛搜查過船隻,所有燈火都被撤走了,隻能靠暗夜中波浪舔舐樓船的嘩啦聲響辨明方向。

    傅四老爺不想擔驚受怕,和傅雲章商量過後,決定立刻就走。錦衣衛查案沒什麽可怕的,但錦衣衛不問青紅皂白,動輒牽連無辜百姓的事屢見不鮮。一件平平無奇的小案子,他們任意發揮,想抓誰就抓誰,一頂陰謀不軌的大帽子扣下來,首輔的親戚也得乖乖認栽,甚至波及半個朝堂。至於平民,一旦官司上身,錢財散盡、家破人亡是遲早的事。

    剛才那位喬大人沒抓著盜賊,顯見著不甘心,萬一惱羞成怒,回頭拿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出氣,他們豈不是成了待宰的魚肉?

    商旅們平生最怕的就是官老爺。於是片刻後,剛剛人滿為患的竹樓轉瞬間便空蕩蕩了。

    ※※

    傅雲章先上船,帶著蓮殼清點人數,檢查船上的貴重物品。

    傅四老爺送傅雲英幾人回艙。

    傅雲啟頻頻回頭,給傅雲英使眼色,看她不理會自己,提高燈籠放在下巴處,故意做鬼臉嚇她,“說不定船上藏有強盜,你不害怕嗎?”

    傅雲英沒說話。傅桂擋在她身前,狠狠瞪傅雲啟一眼,“烏鴉嘴!沒事嚇英姐做什麽?”

    傅雲啟吐吐舌頭,轉頭過去和傅雲泰一起竊笑,兄弟倆高聲討論剛才看到的錦衣衛,對十幾歲的少年郎來說,器宇軒昂的兵士是他們見過的最威風最氣派的人。

    突然,渡口傳來喧嘩聲。

    傅四老爺回頭張望,臉色微變,眉頭皺得緊緊的,“怎麽又回來了?”

    遠處遽然亮起數十支火把,如騰飛的火龍一般,風馳電掣,直往渡口的方向撲來。船上的人似乎能感受到火把炙人的熱氣。

    火光之後,是整齊劃一的腳步鈍響。

    傅雲章從甲板另一頭走過來,輕聲道:“他們是故意的。”

    錦衣衛找不到逃走的盜賊,又或者他們隻找到一兩個,想引出其他人,所以故意虛張聲勢一番,然後放商旅們回船,做出要即刻趕去武昌府的假象,其實埋伏在山林之後,等著盜賊露出馬腳。

    傅四老爺急得跺腳,低聲罵了幾句粗話。錦衣衛查案就查案,能不能不要故弄玄虛,把他們這些無辜百姓嚇得一驚一乍的?

    “還不如在吊腳樓等到天亮……”

    他的話還沒說完,異變突生,水手中的一人突然無聲暴起,縱身幾個動作,直衝向傅月。

    事情發生得太快,就在眨眼之間,周圍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傅月站在婆子旁邊,正細聽傅四老爺和傅雲章交談,忽然感覺到一陣風迎麵撲了過來,隨即是一道鋪天蓋地罩下來的暗影,氣息陰森可怖,她本能感覺到害怕,想抬腳躲開,雙腿卻像鐵水澆鑄一樣一動不動,一聲尖叫剛從喉嚨裏發出,胳膊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一陣天旋地轉,撲通一聲,她摔倒在髒汙的甲板上。

    她頭暈眼花,心跳如鼓,想爬起來,四五個人撲到她身前,七手八腳把她抬起來,送到一邊。她驚惶未定,淚水洶湧而下,不停掙紮。

    “月姐,是我,別怕。”傅桂按住她的手,聲音微微發抖。

    她躲開了?傅月的心跳慢慢穩定下來,抱緊傅桂和趕過來攙扶她的婆子,回頭一看,眼淚流得更凶了。

    傅家家仆手執隨手撿起的棍棒,將一個水手緊緊圍在中間,兩邊人正對峙著。傅家家仆不敢動,因為水手青筋突出的大掌正緊緊攥著一個人的喉嚨。傅雲英被水手掐著脖子,雙顴漸漸發青,神情卻很平靜,仿佛那幾根隨時能扭斷她脖子的手指隻是一團輕飄飄的棉花。

    剛才英姐衝上來撞開她,她才能逃開的。

    傅月哇的一聲哭出來。

    “別出聲!”傅桂捂住她的嘴,拉著她後退。

    傅四老爺臉色鐵青,認出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傷人的水手並非傅家雇工。剛才太亂了,竟然沒人發現。

    “剛剛混上船的。”傅雲章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先把人穩住。”

    “這位英雄好漢……”傅四老爺的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鼻尖沁出汗珠,咬咬牙,道,“您想要什麽,隻管開口,我們一定照辦!還請手下留情,官爺們此刻就在渡口,隻要我們喊一聲,您的處境……”

    水手森然冷笑,並不想和傅四老爺多話,一邊後退,一邊道:“誰敢出聲,我動動手指就能掐死她。”

    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傅雲英喘不過氣來,手指深深陷進水手的胳膊裏,用力到發白。

    但她始終眉頭輕蹙,一聲不吭。

    傅桂說的對,傅雲啟確實是烏鴉嘴。現在她知道錦衣衛為什麽去而複返了,渡口早就布置好陷阱,他們這些停靠的船隻和船上的旅客,全都是錦衣衛的誘餌,包括吊腳樓的那番搜查,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傅四老爺心急火燎,牙齒在舌麵上咬下一塊皮,疼得齜牙咧嘴,顧不上痛,繼續和水手周旋。

    水手抬頭看著渡口的方向,眼底閃過一抹厲色,慢慢退到船頭處,沒地方可退了,身後便是洶湧奔流的江水。

    傅雲章心裏一驚,這人不想逃命,他到底想怎樣?

    傅雲英雙腳離地,脖子被人鉗住,隻能仰頭看到漆黑夜空一角,看不到水手的神情,也看不清對麵傅四老爺和傅雲章正努力和水手談條件。因為呼吸不暢,她幾次差點窒息,勉力強撐著不暈過去,掐住她的那雙手像是從冰窖裏伸出來的,涼意透骨。

    她飛快思考,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願意為她包庇這個凶徒,甚至護送他離開湖廣也不要緊,可這人不急著提要求,也不怕錦衣衛發現這邊的動靜上來抓人,手心幹燥,沒有汗水,緊錮住她的手臂如鋼筋鐵骨,絲毫沒有顫抖的跡象。

    他說話似乎是北方口音。

    莫非他想拿自己做要挾,逼迫錦衣衛放走他?還是錦衣衛抓他的事另有內情?

    不管怎麽樣,錦衣衛和她不沾親不帶故,可不會為了一個小姑娘手軟。

    她才剛過上好日子,還沒有達成自己的目標,沒有回報這一世的親人,沒有看到皇帝和沈介溪最後的下場,怎麽能死在這種無名小卒手上?

    而且死得莫名其妙。

    傅雲英深吸一口氣,鬆開手指不再掙紮,放鬆身體,緩緩合上眼睛。

    正應付傅雲章的水手察覺到她沒有呼吸了,心頭凜然,低頭查看,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放輕了。

    就是現在!

    傅雲英憑借本能靈活地從水手懷裏掙脫出去,身後是反應過來的水手撲過來的手臂,指尖已經碰到她的頭發了,身前是黑沉的江麵,傅四老爺和傅雲章想趕過來救她,但離得太遠,水手已經夠到她的肩膀,馬上就要重新抓住她了。

    她沒有片刻猶豫,翻過船舷,縱身一躍。

    湖廣長大的女伢子,四五歲起就跟著哥哥姐姐們去湖裏玩,盛暑天更是每天伴著日暮和霞光去江邊遊水,泡在江裏長大,幾乎個個都會鳧水。黃州縣隔幾裏便有條河,山路沒有水路暢達,走親戚大多要坐船,傅四老爺擔心她從北方來不會鳧水,特意讓傅月和傅桂教她,她隻好又學了一次。

    水手愣住了,手上還抓著從傅雲英身上扯下來的一塊碎布。傅家家仆呆了一呆,然後爆出憤怒的吼聲,齊齊衝上前,把他按在甲板上。

    嬌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舷邊,傅雲章愣了幾息,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幾步衝到船舷邊,下意識想脫外袍,蓮殼按住他的手,“少爺,您不要命了?”

    他雙唇緊抿,一言不發。

    蓮殼又道:“您放心,五小姐會水。”

    傅四老爺一疊聲支使船上的水手,接連撲通撲通幾聲,會水的夥計仆人全下去救人了。

    這時,才傳來錦衣衛上船的聲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