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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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泊在渡口, 已是薄暮時分,岸上仍然人聲鼎沸。

    推開窗戶, 一眼望去,舟楫如林, 遠處連綿的翠微青山起伏似淡青浪濤。夕陽西下,淡金色霞光溫柔籠罩城郭山穀, 天邊已經浮起幾顆星辰。

    小販挑著擔子兜售瓜果蔬菜。暮春時節,百花盛開,穿藍布襖的婦人挎著籃子賣新鮮的茉莉、梔子花。

    隔了很遠, 仿佛也能聞到花朵的馥鬱香氣。

    傅雲章倚在窗前榻上, 盤腿而坐, 長發鬆鬆挽著,一身挺刮的杭羅交領道袍,衣襟大敞, 露出裏麵的白綾中衣, 手裏拿了本書,卻沒翻開看。

    他凝望瀲灩的江水,枯坐許久,眼看暮色漸濃, 山中炊煙四起,嘈雜人聲漸漸遠去。

    繁忙一整天的渡口終於安靜下來。

    都說近鄉情更怯, 他並不是歸鄉人, 但離開湖廣後, 竟也生出幾分迷茫和膽怯, 不知道到底該去何方。

    枇杷早就金黃熟透了,傅雲英接連兩封信問他歸期。

    他推說路上風景好要多玩幾天,其實如果沒有故意耽擱的話,應該早就到了。

    蓮殼推門進來,在船艙角落裏焚燒驅蚊的線香。天氣熱起來,水邊蚊蟲奇多,嗡嗡嗡嗡吵得人腦仁疼。

    傅雲章讓他把匣子裏的古琴取來,橫在膝上,手指隨意撥弄琴弦。

    月華如水,靜夜中,琴聲清冷悲戚。

    蓮殼不由聽住了,他不懂音律,也能感受到琴音的古樸厚重,讓他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驚擾皎然空靈的琴音。

    岸邊,九匹矯健快馬撕開寂靜夜色,奔馳而來。

    馬蹄踏響如悶雷。

    馳到渡口處,隱約聽見水上傳來的琴聲,為首身披鬥篷的人勒緊韁繩,示意身後隨從停下來,側耳細聽。

    眾人忙籲停駿馬,屏息凝神。

    船上,傅雲章忽然聽到岸上飄來洞簫聲。

    他彈奏的是《伯牙悼子期》,這是一首寄托惆悵哀思的曲子,纏綿悱惻,淒切婉轉,加之他此刻心境悵惘,琴音更多了幾分哀愁,讓聽者無不柔腸寸斷。

    蓮殼什麽都聽不懂,也聽得淚水漣漣,時不時擦擦眼睛。

    聽到洞簫聲,傅雲章以為岸上的人也是個風雅之人,正在用他的簫聲和自己的曲子相和。

    簫聲音色秀雅幽靜,圓潤含蓄,不如笛子的嘹亮高亢,配合他的琴音倒也不錯。

    對方的簫聲清遠剔透,如幽深山穀中鬆濤陣陣,似清冷月夜下水光粼粼。

    傅雲章聽了一會兒,雙眉忽然輕皺。

    雖然兩人並無交流,但琴音和簫聲配合得很好,可對方的簫聲似乎悄悄換了個調子,一開始聽不出什麽不對勁,但他彈著彈著,不知不覺就被對方影響到了。

    簫聲變得活潑流麗,似流水淙淙,蜿蜒淌過繁花爛漫的秀麗山穀,輕盈飄忽,醇厚悠揚,意境從起初的淒切,慢慢轉變為天高闊朗任我飛的蕩氣回腸。

    對方的感染力太強,並不是鋪天蓋地、洶湧澎湃的強勢,而是潤物細無聲的溫情脈脈,他的琴音也隨之變得歡快鮮明,抑揚頓挫。

    有種攀登陡峭山峰,曆盡千辛萬苦,終於撥開重重雲霧,屹立山巔,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一曲彈完,多日來的惆悵迷惘盡數蕩滌得幹幹淨淨,胸腔中滿溢著蓬勃朝氣。

    豁然開朗,前路一片光明璀璨。

    傅雲章似有所悟,手指輕撫琴弦,目光望向岸邊。

    隔著月夜中浮動著一道道碎光的潺潺江水,岸上的人翻身下馬,走向樓船。

    隨從點起燈照明,那人摘下鬥篷兜帽,月光中一張清麗無雙的姣好麵孔,眸子烏黑發亮,顧盼生輝。

    她微微一笑,揚揚手裏一管紫竹洞簫,“二哥!”

    傅雲章嘴角翹起,唇邊含笑,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

    果然是她,也隻有她能用歡快的民間小調影響他奏琴時的心境。

    聽了半天曲子的蓮殼在最後轉悲為喜,認出來人,忙吸吸鼻子,出去讓船家放下長板,好讓傅雲英一行人上船。

    傅雲章低頭理好衣襟,迎了出來,篩了杯熱茶端在手裏。

    雖說已是暮春初夏,天氣回暖,但最近多雨,乍暖還寒,雨後早上和夜晚有些微寒,她騎馬趕夜路,必然是冷的。

    傅雲英果然冷,登上船時鼻尖微紅,攏緊身上披的暗花雲錦鬥篷,接過他遞到手邊的熱茶,掀蓋喝了幾口。

    蓮殼將其他隨從請到另一間艙房去招待,那邊燒了爐子,有熱茶,還能煮麵熱菜吃,船上有新鮮菜蔬,嫩綠的蠶豆,細嫩的銀芽菜,手掌大小的江魚,鮮紅的河蝦,船家去歲醃製的醃菜。

    傅雲章看著傅雲英,問:“怎麽會來這裏?”

    傅雲英放下茶杯,淡淡道:“來接你啊。”

    傅雲章沉默不語,望著她。

    傅雲英麵色如常,走到桌前,拿起笸籮裏的銀剪子剪了燈花。

    燭火晃動,船艙內霎時亮堂起來。

    “二哥,你是不是不高興?”她罩上燈罩,輕聲問。

    傅雲章輕輕歎口氣,失笑了片刻,“剛才曲子都被你帶偏了。”

    她已經聽到琴音了,還故意用漁歌小調影響他的彈奏,肯定瞞不住她。

    傅雲英笑看他一眼,“那幾首調子還是你教我的。”

    她小的時候沉靜孤僻,和同齡的哥哥姐姐關係疏遠,傅雲章和趙師爺都覺得她身上戾氣重,書讀多了恐怕於壽數有礙,想方設法讓她學其他東西。趙師爺要她學畫,傅雲章教她吹小曲。

    他隻教輕鬆活潑的民間小曲,不許她碰太沉重的古調。

    “是啊,我教你的。”傅雲章想起她小的時候,有些感慨,含笑說,“你學得很好,哥哥被你一打岔,已經不傷心了。”

    不止不傷心,還被她的簫聲所感染,生出幾分豪情壯誌來。

    “不是我學得好,而是我心境變了,所以能影響你。”傅雲英抬起頭,看著傅雲章,“二哥,你有什麽為難的事,可以告訴我。”

    傅雲章一笑,岔開話題:“皇上賜你進士及第,你應該很忙才對,為什麽來這裏?”

    之前鋪排了那麽多,看似雜亂無章,實則一切都井然有序,按著計劃實行。一麵降低王閣老等人的戒心,一麵各處安插人手,基礎打堅實了,她從功臣慢慢轉變為能臣,從現在開始,她將讓其他大臣見識到什麽是真正的平步青雲。

    她不該離開京師的。

    尤其不該這個時候離開。

    傅雲英抬起眼簾,回望著他,“我知道二哥不開心,怕你出事,所以過來接你。我確實忙,不過再忙,也比不上身邊的你們重要,時間多的是,事情可以一件一件慢慢料理。二哥不一樣,你這麽好,教我讀書,幫我找老師,萬一你出事了,誰再賠我一個二哥?”

    從傅雲章信中的內容來看,他應該月底就到京師了,可他卻在這座小城盤桓了十多天。

    她知道他南下肯定是要處理什麽事,因是他的私事,她不會插手。但想起他離開時的蕭索,還是放心不下,離京過來尋,打聽到他在港口,直接找了過來。

    傅雲章微微一怔。

    想起幾年前,為了她錯過殿試的事。她很少哭,那時卻淚盈於睫,質問他為什麽回湖廣。

    他那時就是這麽回她的。

    五妹妹這麽好,萬一她出事了,誰賠他一個一模一樣的英姐?

    如今這些話從她口裏說出來,他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了,心頭顫動,閉一閉眼睛。

    月光漏進船艙內,似鋪了一地朗朗清霜。

    蓮殼叩門,端著竹絲大捧盒走進船艙,船家煮了一鍋河蝦龍須麵,他盛兩碗送過來。

    傅雲章收斂情緒,讓傅雲英坐下吃麵。

    趕路的人,必然是沒消夜的。

    傅雲英解開鬥篷坐下,拈起筷子,“二哥也吃一碗。”

    傅雲章笑了笑,坐到她對麵,“好,正好我也餓了。”

    麵湯雪白細滑,是江魚熬製的,河蝦肥嫩清香,龍須麵裏還臥了幾枚鴨蛋。

    吃麵的時候都沒說話。

    不一會兒,傅雲章放下筷子。

    傅雲英抬頭看他。

    他眸光微垂,望著窗前燭火,“我不是陳氏的兒子。”

    傅雲英怔住了。

    傅雲章微微一笑,接著道,“我是她從鄉下買來的,她當年生的是個女兒。”

    他隻說了這兩句,眼皮低垂,等著她開口。

    向來對什麽都無所謂的他,此刻心裏沉甸甸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月上中天,起伏的浪花舔舐船底,窗外水聲潺潺。

    傅雲章有些不敢抬眼。

    傅雲英愣了片刻,很快反應過來。

    她放下筷子,握住傅雲章冰涼的手,“二哥,不要緊,不管你是誰的兒子,我都是你的親人。”

    傅雲章低垂著眼睛,看著她的手伸過來,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的,輕輕捏緊。

    看他眉宇間鬱色深深,她又道:“二哥,你是不是陳氏的親生兒子,有什麽分別?九哥也是抱養的,四叔和我把他當成親侄子、親哥哥,不管你姓什麽,在我眼裏,你就是你。”

    她握緊他的手,強調一遍,“你是最好的哥哥。”

    冰冷的心被溫柔嗬護,雖是寒冷深夜,傅雲章卻覺得周身舒適,從她指尖碰到的地方開始,整個人都變得暖和起來。

    北上途中猜測過告訴她自己的身世後她會是什麽樣的反應,也知道以她的為人,不會因為他的身世就改變對他的態度。

    但猜測是一回事,真的說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反應比他想的要平靜,因為原本就不看重他大房嫡子的身份。

    哪怕他是賤籍出身,她也會如此。

    傅雲章微笑,抬起頭,回握她的手,眉眼微彎,唇邊笑容清淺,像窗外浮動的月色,雖然清淡,卻美得驚人。

    “這話可別讓啟哥聽見。”他笑著說。

    傅雲啟一直對傅雲英更喜歡、重視他這個哥哥而耿耿於懷,常常抱怨撒嬌。

    見他說起俏皮話,傅雲英笑了,“九哥早就知道他不如你,他很敬仰你,隻是嘴上不肯承認罷了。”

    傅雲章挑挑眉。

    蓮殼進來,撤走碗筷。

    對坐著吃茶,傅雲英看著籠在桌前的月光,想起剛才聽到的那支曲子。

    聽出曲調中的自傷之意,她立刻取出洞簫合奏,亂了他的曲調,免得他沉溺於傷感中。

    她道:“二哥,你不必難過,陳氏可憐可悲,可她的遭遇,不是你造成的,你沒有錯。”

    傅雲章握著茶杯,淡笑著搖搖頭,“無事,倒也不是難過。我已經和家中毫無瓜葛,不會再為之神傷。隻是想起小時候,覺得所有東西隻是一場空。”

    “怎麽會是一場空?”傅雲英笑笑,“二哥是縣裏最年輕的舉人、進士,你讀了許多書,去了很多地方,結交了很多朋友,做了很多好事,這些東西都是屬於你的。要是沒有二哥,不知道縣裏如今是什麽模樣。”

    月華潑地如水,她歎了一聲。

    “我很幸運,有二哥這樣的哥哥。”

    他之於她,不僅僅隻是隔房的堂哥,也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的老師,亦師亦友亦兄長。

    傅雲章順著她的話回想此前種種,失神了一會子,眼底浮起幾絲笑,抬起手,輕敲她發頂。

    “英姐真乖,當年教你讀書,果然不錯,對哥哥這麽孝順。看來我眼光很好。”

    這世上還是有人懂他的。

    傅雲英嘴角微翹,和他開起玩笑,“不是二哥眼光好,是我好。”

    傅雲章看她一眼,“對,英姐好,那是哥哥運氣好,撿到一個好學生。”

    她說她很幸運,有自己這樣的哥哥,他又何嚐不是幸運的那一個。

    兩人相視一笑,靜坐吃茶。

    月光漫進船艙內,杯裏的殘茶折射細碎銀芒,光華流動。

    ……

    傅雲英現在身份不同,排場大了,此次出京,足足帶了八個護衛。

    除了喬嘉,其他七個都是絕頂高手,一看衣衫底下胳膊隆起的線條,就知道肯定力大如牛。

    船家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給幾位隨從上菜的時候,瑟瑟發抖。

    第二天他們辭別船家,改走陸路。

    路上,傅雲英接到霍明錦的信。

    信上說他到江西了,江西的豐城肉脯很有名,薄如紙張,鹹香潔淨,給她帶了一些。

    她哭笑不得,坐在車廂裏,立刻寫回信說不必帶東西,人一路平安就好。

    送信的人就在車廂外邊等,拿到回信後,騎馬離去,快如閃電。

    傅雲章背靠著軟枕,心裏算了算日子,問起牛銀姐的案子。

    他回京路上常常聽到旅途中的商旅行人提起這樁案子。現在各地報房商人都能拿到三法司的底稿,南方結社風氣最濃,出書、印報的風潮也是最先從南方刮起的,朝廷的法報出來以後,南方學子反應熱烈,並立刻將案子改成彈詞傳唱,現在江南等地,連三歲小兒都聽過這個故事。

    “董氏帶著她們南下,一部分去小琉球,一部分去雙魚島,島上現在開放貿易,停靠了數十條外國船舶,以後要在島上建房蓋屋,成立州縣,設地方官,開學校,建織廠……啟哥才學上不如袁三,庶務上卻比袁三強些,我打算安排啟哥和陳葵去雙魚島。”

    雙魚島是霍明錦打下來的,不能白白讓閩浙一帶的世家占便宜,這次會試過後,她就著手安排自己人南下。

    之前救下袁文的親戚袁朗博,袁朗博熟知廣東事務,他繼續留在廣東。

    她通過白長樂認識了不少眼界開闊、對外界抱有濃厚興趣的江南士紳,雖然沒有麵對麵見過,但一直互相通信,這些士紳將成為她在本地的一大助力。

    加上霍明錦留在小琉球的數萬軍隊,她可以在京師遙控這邊的事務。

    聽她一一說完,傅雲章也不得不佩服她的精力。

    他拿出幾份稿子給傅雲英看,“我寫的,你看看還有沒有修改的地方。”

    是他這次南下途中寫的遊記,詳細寫了他一路上到了什麽地方,看到什麽樣的景致,吃了什麽好吃的地方菜。

    傅雲英笑了笑,二哥沒有撒謊,他果然是放開了。

    光看他寫的遊記,就知道他心情不錯,字裏行間都是懶散悠閑的調調。

    剛看完遊記,馬車陡然停了下來。

    喬嘉勒馬停下,奔回馬車旁,低聲道:“大人,前麵有些狀況。”

    傅雲英掀開車簾往外看,前方官道上躺了一個人。

    那人穿一身粗布衣裳,似乎是個販夫走卒之類的人物,但從身形來看不像,隔得遠,看不清相貌。

    護衛前去查看,將躺在地上的人翻開來,眉頭緊皺。

    男人臉上、胸前橫貫了幾條傷口,從形狀來看,是被利器所傷。

    護衛檢查一遍,從男人懷裏找到牙牌,送回馬車旁。

    “大人,此人可能遭人追殺,一路奔逃。小的看過了,人沒死,隻是力竭暈過去了。”

    傅雲英接過牙牌細看,輕輕嘖了一聲。

    她總是碰到這樣的事,上次在渡口救起的是崔二姐和吳琴,這次遇到的是吳同鶴。

    吳同鶴是她在江城書院的老師,後來吳同鶴跟隨崔南軒,領了個職位,牙牌上標了他的身份。

    她示意喬嘉救起吳同鶴,怎麽說也是個為民謀福的好官,而且是曾經的老師。

    護衛將吳同鶴抬到馬上,喬嘉拿著一遝紙給傅雲英看,“這是從他身上搜到的。”

    傅雲英接過細看,發現上麵的字連起來讀毫無意義,像是隨便寫的。

    看她蹙眉,傅雲章抽走一張紙看了看,思考片刻,道:“這是藏格的寫法,你得這樣讀,第一列的字和第三列,然後反過來。”

    傅雲英按他說的再看,果然這麽讀就通順了。

    紙上是一份名單。

    一開始她沒看明白,想起崔南軒最近在南邊做什麽事後,她恍然大悟。

    廣東總督有通倭嫌疑,已經被押解上京,崔南軒留在廣東暗查地方官員通倭的事。

    難怪吳同鶴會被人追殺,這份名單如果公開,閩浙世家一個都逃不掉!

    紙上記載的是曾和倭寇暗中來往過的世家,名單非常細致,不僅標明時間、地點和涉及的人數以及金額,連許多內幕都寫上了。

    傅雲英收好名單。

    既然湊巧落到她手裏,那麽就是她的了。

    閩浙沿海最大的海盜招安了,盤踞雙魚島的外國商船和西洋商船收繳了。霍明錦殺了一批濫殺無辜的海商,但那些世家關係盤根錯節、根深葉茂,一時難以撼動,他們決定先不和世家硬碰硬,徐徐圖之。

    有了這份名單,可以先揪出幾個罪惡滔天的,來一個殺雞儆猴。

    她告訴傅雲章這份名單的重要性,吩咐喬嘉,“一路上不要耽擱,趕緊回京城。”

    追殺吳同鶴的肯定是閩浙世家派來的人,不知道會不會找到她頭上,他們得趕緊回京。

    這時候再把吳同鶴丟下、和他撇清幹係沒什麽意義,一來這份名單很重要,她願意冒風險。二來,對方追過來,知道她路過這裏,絕不會放過她,還不如把吳同鶴給帶上,等他醒了,問他對方是什麽來頭,好做準備。

    一路飛奔,快到驛站了。

    喬嘉告訴傅雲英,他們的馬已經趕了幾天路,最好去驛站換馬,補充幹糧。

    驛站很安全,這裏幾乎是京城地界了,閩浙世家應該不敢在天子腳下撒野。

    傅雲英點頭應允。

    到了驛站,裏頭有人迎了出來。

    傅雲英瞳孔微縮。

    迎出來的人她認識,是崔南軒的書童。

    書童也認識她,看到她,躬身行禮,“傅大人。”

    目光四下裏搜尋。

    他在找吳同鶴,幾人約好在這裏碰頭。

    傅雲英低頭想了想,示意喬嘉他們把吳同鶴帶出來,“路上恰好遇到他,你可是在等他?”

    看到吳同鶴的慘狀,書童驚呼出聲,“是!小的就是在等他!”

    驛丞上前幫忙,把吳同鶴搬進大堂,找懂醫術的雜役過來幫他看傷。

    書童對傅雲英感恩戴德,道:“我家大人不久就到了,多謝大人相助。”

    傅雲英詫異,崔南軒要回來了?

    愣了幾息,隨即明白過來,他拿到這樣的證據,自然急著進京麵聖,留在廣東,隨時可能死在世家手裏。

    雜役劃開一枚藥丸,濃濃的藥汁灌下去,幾聲悶哼,吳同鶴醒了。

    看到傅雲英,他呆了一呆。

    書童撲到他麵前,和他說明事情來龍去脈。

    吳同鶴掙紮著要起來向傅雲英道謝,被喬嘉按住了。

    傅雲英問他誰在追殺他。

    吳同鶴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從離開廣東開始他們就跟著我們,我隻好和崔大人分開走,幾次差點遭到他們的毒手,還好我機警,都逃脫了。後來我沿著官道走,看到路上有官府車馬經過,想去求救,夜裏風大,他們沒聽見我的聲音。”

    他追著馬跑了很久,暈過去了。

    聽他說和崔南軒分開走,然後約齊在這裏碰頭,傅雲英皺了皺眉。

    那些人緊追著吳同鶴不放,顯然確定他身上帶了名單。而書童說他和崔南軒一路風平浪靜,連個毛賊都沒碰到。

    傅雲英笑了笑。

    崔南軒必然放出消息,讓追殺他們的人確信吳同鶴帶走名單了,他把吳同鶴當誘餌,好掩護他。

    他身上肯定還有一份一模一樣的名單,不管吳同鶴是生是死,他都能確保把名單送回京師。

    吳同鶴是他妹夫的族弟,跟隨他多年,對他忠心耿耿。

    果然是他的風格。

    傅雲英皺眉飛快思考,給傅雲章使了個眼色。

    傅雲章一愣,雖然不是很明白,還是取出剛才從吳同鶴身上拿到的名單,遞給書童。

    “剛才救起吳大人的時候從他身上找到的,因怕遺失,我暫時代他保管,你收著罷。”

    書童喔了一聲,接過名單收好。

    聽到他們的對話,吳同鶴眼神閃了閃。

    這時,門口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撥開簾子。

    玄綾帽,交領袍,腰間束絲絛,麵如冠玉,眉目寡淡。

    崔南軒走了進來,看到正堂情景,腳步微頓,目光落在傅雲英身上。

    她側身而立,麵色平靜。

    崔南軒看她許久,沒說話。

    書童忙迎上去。

    傅雲英沒回頭,接過喬嘉遞來的茶,喝了一口。

    傅雲章和崔南軒頷首致意,和他說明路上遇到吳同鶴的事。

    崔南軒目光仍然停留在傅雲英身上,道:“多謝。”

    “舉手之勞,不客氣。”傅雲章淡淡道,聽護衛稟報說那邊換好馬了,帶著傅雲英告辭離開。

    崔南軒沒攔他們,看著傅雲英從他身邊走過,從頭到尾,眼角掃都不掃他一眼。

    他站著沒動。

    等傅雲英幾人離開,吳同鶴立刻忍痛爬起來,捂著肩上的傷口,“大人,名單還在!”

    崔南軒眯了眯眼睛。

    吳同鶴小聲道:“傅大人他們救起我的時候看到名單了,不過他們沒看懂。”

    一般人不知道裏頭底細,不可能從一堆亂寫的字裏聯想到閩浙世家。

    崔南軒收集名單不易,自然不會隻留一份,他自己身上有一份,吳同鶴身上一份,其他地方還有一份。

    吳同鶴身上那一份能不能保住,他並不關心,如果傅雲把名單拿走了,也沒什麽,傅雲不會和世家勾結。

    不過還是拿回來更好,萬一傅雲看懂這份名單,搶走他的功勞,那他的一番苦心就白費了。

    他得罪世家,可不是為了給其他人作嫁衣裳。

    “備馬,緊跟著傅雲他們。”

    他吩咐身後的隨從。

    吳同鶴動了動,扯動傷口,悶哼一聲,“大人,為什麽要跟著傅大人?他把名單還給我了。”

    崔南軒望著窗外,道:“以防萬一。”

    ……

    離開驛站後,傅雲章問傅雲英:“為什麽把東西還回去?”

    他們可以說救起吳同鶴的時候沒看到名單,崔南軒就算懷疑他們拿走東西,也不能拿他們如何。

    傅雲英小聲說:“不要緊,我剛才看的時候記住了大部分,人名太多不用記,隻要記住大概世家就夠了。”

    傅雲章深深看她一眼,笑著搖搖頭。

    幸好英姐是自己的妹妹,要是政敵,他會頭疼的。

    換過馬,速度明顯快了很多,跑了將近半個時辰,快到京師了。

    山道兩旁忽然響起嘩嘩嘈雜聲響,鳥雀驚飛。

    傅雲英心頭一凜。

    嗖嗖數聲,隨著破空之聲次第響起,羽箭如飛蝗一般,竄出密林,朝他們飛撲過來。

    接著,幾十個麵目平靜陰鬱、手執長刀的死士從林中一躍而出,擋住他們的去路。

    多虧一直堅持練習騎射,傅雲英不再那麽怕了,立刻勒住馬停穩,馳到傅雲章身邊。

    傅雲章也停了下來。

    喬嘉和另外幾名隨從反應靈敏,很快將兩人護在最當中,拔出佩刀,劈開雨點一樣的羽箭。

    傅雲章抬手護住傅雲英,低聲問:“是追殺吳同鶴的人?”

    傅雲英搖搖頭,“不,他們是衝著我來的。”

    這些人等候多時,看到她就衝了出來,顯然不是追殺吳同鶴的。

    她離京的事隻有幾個人知道,連朱和昶都不知情,誰暗中設下的埋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