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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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和昶任命傅雲英為監軍的旨意很快傳遍朝野。

    她不是單獨去荊襄,還帶上工部、戶部的幾位主事。傅雲章此前曾就流民之事上疏參奏, 朱和昶認為他很有見地, 而且絕不是曹總督那樣蠻幹的人,想著兄弟倆有個照應, 讓他和傅雲英一起去。

    姚文達大吃一驚, 特意遣老仆上門,囑咐傅雲章他們到了荊襄以後小心行事,切莫和曹總督正麵起衝突。

    秀才遇到兵, 有理說不清。文官和武官向來不怎麽對付, 曹總督又是個暴烈性子,之前戍守寧夏衛時曾有過毆打監軍的劣跡。要不是顧忌著監軍的身份, 說不定早把人打死了。

    送行那天, 姚文達吹胡子瞪眼睛,把傅雲英叫到麵前, “尤其是你!你可收斂一下你的脾氣吧!年紀不大,脾氣不小!你和曹總督都是炮仗, 一點就著!多跟你哥哥學學。荊襄是曹總督的地盤,到了那地方, 把你的脾氣收了, 能忍就忍。”

    又對傅雲章道:“看著你弟弟, 多勸勸他。”

    傅雲章笑而不語。

    送行的人很多,今天休沐, 平時和他們交好的官員都過來了。王閣老和汪玫也派了各自的兒子過來餞別。

    詩社成員鬧著要作詩, 不然不放他們走, 傅雲英趕緊岔開話題。

    她今天穿莽服,戴紗帽,身後喬嘉捧著裝尚方寶劍的錦匣,寬袍廣袖,長身玉立,如屹立於山巔的青鬆,眼波流轉間,有飄飄欲仙之感,讓人不由心生敬慕。

    如菡萏初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眾人喜愛她兄弟二人的人品,哈哈大笑,並不為難,每人吟了幾首詩相送。

    正是依依不舍時,城門方向傳來騷動聲,數十名錦衣衛簇擁著一輛華蓋馬車逶迤而來,騎馬跟在馬車旁的男人恍惚是都指揮同知。

    而走在馬車兩側,穿貼裏的內官,赫然是天子身邊貼身伺候的近人。

    眾人大驚,忙屏息凝神。

    傅雲英正要上馬,認出車轅上坐著的人是吉祥,鬆了韁繩。

    馬車駛到近前,錦衣衛四散而開,都指揮同知掀開車簾,朱和昶走了下來。

    怕被老百姓認出來,他今天沒穿皇帝常服,頭戴直簷帽,穿一件燕尾青縐紗錦上添花交領直身,手裏拿了把折扇,尋常民間富家公子打扮,含笑環視一圈,示意眾人不必行禮。

    官員們還是躬身揖禮。

    朱和昶走到傅雲英麵前,吉祥捧著大紅牡丹紋漆盤跟在一邊。

    漆盤上盛了十幾朵金玉簪花。

    朱和昶拈起一朵簪花,別到傅雲英的紗帽上,輕輕握住她的手,雙眸凝望著她。

    “萬望珍重。”

    夏風吹拂,風裏浸透著濃烈的花草香氣。

    傅雲英淡淡一笑,“您也是。”

    朱和昶嘴角勾起。

    接下來他分別給傅雲章、蘇桐他們也簪上簪花,不必內官提醒,準確叫出每個人的名字,笑著道:“你們都是國之棟梁,朕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他還問蘇桐離京後怎麽安置家中妻兒,問戶部主事家裏可料理好了,讓內官照應他們的家眷。

    內官忙拱手應喏。

    被君王寄予厚望,一眾年輕官員們眼圈微紅,雙手握拳,感覺渾身熱血沸騰,胸腔中溢滿鬥誌!

    眾人請朱和昶回城。

    他搖搖頭,站在高處,迎風而立,目送傅雲英等人騎馬離去,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青山間看不見了,還駐足良久。

    來送行的官員們對望幾眼,偷偷交換一個眼神。

    幸好他們來了呀!

    ……

    回到宮裏,朱和昶脫下便裝,換回常服,召見兵馬指揮司副指揮使。

    副指揮使匆匆前來,抱拳道:“皇上,查清楚了,那些響馬賊指認,收買他們的人是長樂侯的下仆,而京中散布謠言的人大多是不入流的京官,孔家的座上賓,和孔國丈來往密切。傅大人今天離京,那些人就坐不住了,想挑撥大理寺官員彈劾傅大人,被大理寺齊少卿駁斥一頓,灰溜溜走了。”

    朱和昶站在書案前練字,聽了這話,手中動作停了下來。

    副指揮使接著道:“不過所有證據都被傅大人銷毀了……傅大人似乎不想鬧大這件事。”

    朱和昶垂眸,看著自己剛剛寫下的字。

    吉祥跪在一邊調香。

    朱和昶問他:“你和朕一樣,認識雲哥多年,你說,他為什麽要隱瞞這件事?”

    吉祥忙放下盛香塊的寶藍錦綢盒子,垂著頭道:“這……傅大人身份貴重,奴不敢揣測傅大人的心思。”

    朱和昶道:“想什麽就說什麽。”

    吉祥低頭沉思,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慢慢道:“萬歲爺,不是有句話叫疏不間親麽。”

    孔皇後是他的枕邊人,雲哥隻是臣子。

    筆尖在紙上停留太久,墨汁暈染出一大團模糊的黑影。

    朱和昶放下筆。

    他少時讀書不認真,身為世子,一輩子吃穿不愁,小時候又多病,老爹疼他都來不及,從來不要求他苦讀。

    不過那些枯燥無味的正經書可以不讀,琴棋書畫這些基本的東西還是要學的,不用學到精通的程度,至少得會一點。

    但也就僅限於會一點了。

    在書院的時候,雲哥比他刻苦十倍,他吊兒郎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雲哥學得那麽辛苦,從來沒有因為他的懶惰而敵視厭惡他,知道他用不著學那些東西。

    老爹提醒過朱和昶,如果他需要刻苦讀書才能找到出路,而身邊有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整天晃來晃去的話,氣也要氣個半死,絕對不會和他做朋友。

    他少年時任意妄為,給雲哥添過不少麻煩,雲哥並沒有遷怒他。

    這裏麵當然有他身份尊貴的原因,更多的是雲哥知道他沒有壞心,不和他一般計較。

    但雲哥對傅雲啟、袁三的態度就不一樣了,他們要是懈怠的話,雲哥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來,嚴厲督促他們改正錯誤,給他們製定嚴格的作息準則,獎賞分明。

    雲哥始終很清醒,知道朱和昶和其他人不一樣。但又在保持這份清醒的過程中,給予他最大的善意。

    因為這一份理智清醒,雲哥不會主動和他說孔家的事。

    正如吉祥所說,疏不間親。

    朱和昶不在乎雲哥對他有所保留,他以前是世子,現在是皇帝,可以決定很多人的生死,雲哥隻是個普通人,不可能像他這樣無所顧忌。

    朝臣中有不少想架空他的大臣,他也沒把那些人怎麽樣,他是皇帝,不代表他就能掌控所有人的心思。

    宮中後妃各有各的小心機。

    朱和昶自小在王府裏長大,雖然不懂世情,但內宅裏所有隱私手段他都見過。幾位後妃年紀還小,才十幾歲,再聰明,城府終究差了一點,她們那些爭風吃醋的小手段,他這個從十幾歲起就流連花叢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他從未拆穿過。

    後妃們靠他的寵愛度日,她們掐尖要強、勾心鬥角,都屬人之常情。

    隻要她們不鬧出殘害無辜的醜事,朱和昶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這一次她們鬧得太過了。

    朱和昶揉皺寫廢了的紙,扔到一邊,“那個閹人審問得如何了?”

    吉祥答:“爺,他說……是奉了坤寧宮的旨意,才會對傅大人說出那種折辱的話。”

    朱和昶歎口氣,低頭擦拭手指上沾的墨跡。

    坤寧宮。

    後園的荷花開得好,孔皇後早起不大舒坦,女官建議她去荷花池邊的水榭裏乘涼,看看外邊的景致,眼睛清亮,心裏也舒服。

    水榭四周垂紗簾,遮擋水邊的飛蟲,涼風習習,風中送來荷花的清苦香氣,蓮葉一片接一片,翻湧如碧浪。

    宮女快步走進水榭,“娘娘,萬歲爺來了!”

    枕著冰蠶絲軟枕瞌睡的孔皇後聞言,立馬坐了起來,讓女官看自己的妝容亂沒亂。

    水榭裏備了梳妝之物,女官為孔皇後擦了些紅玉膏,剛點上唇脂,內官掀開紗簾。

    朱和昶負手踱了進來。

    孔皇後起身行禮,自她懷孕後,朱和昶體諒她身子笨重,每次都叫免了。

    這一次卻一言不發。

    孔皇後還沒有覺察出什麽,一旁的女官察言觀色,看出朱和昶氣色不對,心裏咯噔了一下。

    朱和昶掃一眼左右。

    侍立的宮女噤聲不語,默默退下。

    女官暗歎一聲,也躬身離開。

    朱和昶麵對著荷池坐下,凝望池中隨風搖曳的菡萏。

    “皇上?”

    坤寧宮的人都離開了,孔皇後心裏不安起來。

    朱和昶看她一眼,“你派人質問雲哥,禮義廉恥幾個字怎麽寫?”

    孔皇後臉色變了變,絞緊手裏的羅帕。

    朱和昶挪開視線,“你為什麽不來問朕呢?朕可以告訴你。”

    他語氣平常。

    孔皇後卻聽得心驚,禮義廉恥幾個字她無意間確實說過,可從沒想過要當麵問傅雲呐!

    她鎮定道:“皇上,妾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傅雲憑什麽指認妾?他信口雌黃!”

    朱和昶看向吉祥。

    吉祥會意,讓人把鍾鼓司的內官帶上來。

    長了一雙綠豆眼的內官被人提溜進水榭。他在地上打了個滾,膝行到孔皇後腳下,“娘娘,奴都是按照您的吩咐辦事,您說對傅大人恨之入骨,叫奴去質問傅大人,奴才會在端午宮宴那天攔著傅大人。娘娘,您救救奴……”

    孔皇後嚇了一跳。

    這內官是她的心腹,她確實在他麵前抱怨過皇上深信傅雲疏遠孔家的事,內官保證說會幫她解憂,她當時以為內官不過是隨口一說,完全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內官竟然徑自去找傅雲對峙,還被告到皇上跟前了!

    孔皇後眼圈一紅,“皇上,妾確實看不慣傅雲,但是他是朝廷命官,妾是深宮婦人,怎麽可能為難傅大人?”

    話音剛落,鍾鼓司內官拚命給她磕頭,“娘娘,奴是奉命行事,您怎麽能矢口否認?奴還記得您說過的話,您說現在不能把傅大人怎麽樣,等您生下太子,早晚會收拾傅大人……”

    孔皇後瞪大眼睛,一臉驚恐。

    “皇上,妾沒有!”她慌忙去拉朱和昶的胳膊。

    朱和昶似有意,又似無意,剛好收回擱在膝前的手,和她伸過來的手錯開。

    他抬抬手。

    內官走進來,把跪地求饒的鍾鼓司內官拖出去。

    孔皇後眼中流下淚來,“皇上,妾真的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一旁的吉祥眼眸低垂。

    那個鍾鼓司內官真是太毒了,之前所有針對傅大人的事,都不算什麽。剛才那句話,才是真的把皇後往火坑裏推啊!

    生下太子就收拾扶持皇上登基的功臣……那等太子長大,孔家還會把皇上放在眼裏嗎?

    後宮的妃子,才十幾歲呐!鮮花一樣嬌嫩,竟然有這麽深的城府。

    吉祥脊背生涼。

    孔皇後淚如雨下。

    若在前幾天,皇上看她落淚,早就開始溫言軟語安慰她,知道她胃口不好,還親手喂她吃飯喝湯,把她當成孩子一樣嗬護寵愛。

    宮女們都羨慕她,試問世間有幾個丈夫會親手喂妻子吃飯?

    今天,她哭了,皇上卻坐在那兒,無動於衷。

    她一開始隻是因為委屈而哭,到最後,真的傷心起來。

    朱和昶看她一眼,示意侍衛放女官進來照顧她。

    “朕知道內官侮辱輕賤前朝官員不是出自你的授意,諷刺雲哥是韓王孫的話,也不是你說的。”

    孔皇後抬起頭,淚水打濕眼睫,剛塗的紅玉膏,眼角周圍一片黏黏的。

    朱和昶緩緩道,“買凶在城外暗殺雲哥的事,也不是你哥哥做的。”

    聽到這一句,女官心驚肉跳。

    孔皇後愣住了。

    朱和昶接著說:“但所有證據都表明是你哥哥做的。你父親和你哥哥常常在酒桌上抱怨,你也常和宮人說不喜雲哥的話,你哥哥還說若哪天雲哥出事,他一定買幾千掛鞭炮慶祝,出入孔家的三教九流俱是惹是生非的人物,京師內外的人都知道孔家人對雲哥恨之入骨……皇後,你想想,雲哥如果真的有什麽不測,天下人會怎麽想,朕會怎麽想?”

    錦衣衛去南京調查長長他是太子的親舅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早晚能報大理寺之仇。錦衣衛趁他醉酒,問他知不知道響馬賊的事,他誤以為雲哥已經遇害,竟然哈哈大笑,說雲哥死有餘辜。

    朱和昶長歎一口氣,“皇後,雲哥沒有找朕告狀,他知道你們一家都是被利用的,有人想趁機挑撥朕的後宮和朕最信任的臣子,讓你們鷸蚌相爭。他選擇息事寧人,幫孔家掩埋一切證據,免得朕和你起爭執。”

    孔皇後又驚又懼,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是誰陷害妾?是不是趙賢妃?”

    對上朱和昶平靜的眼神,她愣了一下,淚落紛紛,“皇上,妾如今有孕在身,她們就趁機加害於妾……”

    朱和昶按住她的手。

    “皇後,剛才那個內官是別人安排在坤寧宮的內應……孔家是被陷害的,這一點不假。不過那些從你父親、你哥哥口中說出的話,卻不假。”

    孔皇後哽咽著道,“父親和哥哥酒後胡言亂語,當不得真。”

    朱和昶笑了笑。

    “那皇後說出口的話呢?你沒有醉。”

    孔皇後手腳發涼,心裏陡然騰起一陣難言的委屈和憤懣,“皇上,您怪妾?妾隻是心疼哥哥,和身邊的人抱怨幾句,不曾真的對傅雲不利。”

    “朕明白。”朱和昶歎口氣,話鋒一轉,“可你是皇後,你隻要有那種打算,露出口風,總有人主動替你忙活。皇後,你的一言一行,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孔皇後咬了咬唇。

    朱和昶望著她,知道她還是不甘心。

    孔皇後把他視作丈夫,而不是天子,她羨慕史書中那位曾經獨得盛寵的張皇後,希望他能和孝宗一樣,兩人雖然是帝後,卻能過和普通老百姓一樣的平凡生活。

    孝宗一生不納妃,隻有張皇後一位後妃,夫妻二人同起同臥,和普通夫妻一樣,感情甚篤。張皇後的娘家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張皇後憐惜兄弟,縱容族人胡作非為,孝宗終其一生,都沒有懲治張家人。

    在孔皇後看來,夫妻一體,他們才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他應該向著皇後。

    然而朱和昶現在是天子,而且是一個想有所作為的天子。

    他願意包容孔家人,可皇後是否願意為他做出改變呢?

    既然是帝後,那就得擔負起帝後的責任。而不是一麵享受身為帝後帶來的特權,一麵抱怨束縛太多,不能像普通人那樣想說什麽說什麽。

    陷害孔家的人未必真的想要殺死雲哥,他們兩邊挑撥,加以利用,一邊在孔皇後耳邊煽風點火,挑起孔皇後對雲哥的憎惡,一邊接近宮外的孔家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長樂侯給帶進坑裏了。

    不論他們成功與否,朱和昶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對待孔皇後。

    “這件事你不必管,朕會處理好。”

    朱和昶站起來,風從荷池吹過來,衣袍獵獵。昔日天真的麵孔一日比一日深邃,舉止間,盡顯君王威儀。

    “皇後,你如今是雙身子,好好養胎。至於宮中庶務,先交給宮廷女官料理。”

    他似歎非歎,轉身離開。

    孔皇後淚眼朦朧,望著他的背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

    回到乾清宮後,朱和昶召見錦衣衛指揮使,命他從那個鍾鼓司內官身上入手,查清坤寧宮到底有多少其他人的耳目。

    趁這個機會,他要徹底肅清後宮不規矩的人。

    指揮使應喏。

    天氣熱,出去一趟,朱和昶衣衫盡濕,去淨房沐浴,換了身縐紗圓領袍出來,躺在窗前涼榻上小憩。

    吉祥跪在一邊為他打扇。

    朱和昶閉著眼睛問他:“你知道最讓朕生氣的是什麽嗎?”

    吉祥低著頭,不敢吭聲。

    朱和昶自問自答:“外麵沒有那樣的謠言,偏偏宮裏卻傳出這種話,她身為皇後,第一件事應該先徹查謠言的來源,懲治傳謠的人,肅清宮中風氣。讓朕沒有後顧之憂。可她卻相信謠言,放任謠言不管,還在宮人麵前議論朝中大臣。”

    他歎口氣。

    “在她眼裏,朕是那種會逼迫朝臣以色事君王的人嗎?”

    他要是真的對雲哥有那種心思,就不會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君王的信任加上私欲,會讓雲哥一輩子擺脫不掉佞幸的罵名,甚至以後史書記載也不會放過他,即使他一生建功無數,也會被後人恥笑。

    再說了,他朱和昶要是真的喜歡男人,用得著遮遮掩掩麽?

    喜歡就大大方方喜歡。

    他身邊一個男寵都沒有,皇後為什麽就相信他和雲哥有私情呢?

    恃寵而驕是情趣,可皇後驕的方向不對啊!

    朱和昶搖搖頭,睜開雙眼,“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雲哥太打眼了,他去了荊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肯定會有人趁他不在的時候離間我們之間的關係。”

    三人成虎的故事他牢記於心。

    他也有犯糊塗的時候,萬一被別人騙了,一怒之下真的害了雲哥,怎麽辦?

    雖說之前給了他可以免死的憑證,終究是不頂用的。

    雲哥為人正直,一心效忠他,為了他,連皇後的麵子都不給,他不能辜負雲哥。

    朱和昶喃喃低語,“朕能護雲哥一時,護不了一世,得盡早做打算。”

    吉祥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

    他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麽傅大人會得罪孔皇後。

    之前他百思不得其解,以傅大人的本領,當初完全能想到其他辦法處理長樂侯打罵齊少卿的事,就算一時想不到,事後隻要他真的用心,肯定早就和孔家人化幹戈為玉帛了。

    可傅大人卻似乎突然變得耿直了。

    雖說傅大人因為這事成為民間百姓口中的青天老爺,名聲大振,可日後孔家得勢,傅大人就危險了呀!

    那些目光長遠的大臣背後都在譏笑傅大人也有衝動壞事的時候。

    吉祥也曾為傅大人擔憂,如今才看出一點意思。

    傅大人深謀遠慮呐!

    他以退為進,什麽都沒說,就讓皇上以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連他的日後都替他想到了,要幫他留好後路。

    以傅大人如今的地位和對皇上的影響力,遲早會和昔日沈閣老一樣,有功高震主的那一天,甚至他可以聯合其他大臣架空皇上。

    皇上再信任他,還是會心生忌憚的。

    傅大人果斷和後宮交惡,徹底斬斷跟後宮的聯係,徹徹底底忠於皇上,誰的帳都不買。

    等於把自己的弱點暴露於人前。

    這樣一來,一方麵,皇上會降低對他的戒心,另一方麵,皇上還會心疼他,主動替他憂慮。

    還有,將來要是有儲君之爭,傅大人不會牽扯其中,可以獨善其身。

    以後太子長大,敢說一句傅大人的不是,皇上頭一個得跳起來罵兒子:你想對老子的忠臣做什麽?!老子天下都留給你,你非要針對老子的功臣?

    至於以後皇上不在了傅大人該怎麽辦,那都是將來的事了,先把前麵幾十年過得風風光光的,船到橋頭自然直。要是走第一步就得把以後所有路都想好,那得多累啊?

    誰知道中間有沒有打岔的?

    所以,傅大人和後宮交惡,在三十年內,對他都是利大於弊的。

    吉祥心思轉了幾轉,決定多向傅大人學習。

    身為皇上身邊的近侍,他也不該卷入後宮紛爭中,讓那些娘娘鬥去吧,他隻要伺候好萬歲爺就夠了。

    ……

    傅雲英和傅雲章、蘇桐等人快要抵達荊襄地區的時候,接到京中發出的密報。

    朱和昶以皇後需要安心養胎為由,讓宮廷女官接管後宮事務。以後孔家男丁沒有他的手諭,不得進宮。孔太太每月可以進宮一次探望皇後,但不得留宿。

    宮中幾位嬪妃,全都貶了位分,遷宮另住。

    查出宮中私自夾帶消息的宮人三百多人,一律趕出紫禁城,永不錄用。

    那些常常在市井走動,仗著和孔家相熟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和幫閑的幕僚,全被趕出京師。

    孔家一時之間門前冷落車馬稀。

    朝廷上,揪出七個陰謀詆毀大臣的官員,褫奪功名,遣回原籍。

    京中風氣為之一肅。

    楊姐夫在密報中說,朝堂上一片嘩然,大臣都被朱和昶嚇到了。

    傅雲英看完密信,付之一炬。

    宮宴那天,鍾鼓司內官攔住她的時候,她看到朱和昶的衣角閃過透花窗,知道他就站在後麵。

    以前他曾故意走在她身後,然後突然跳出來嚇她。

    朱和昶憐香惜玉,對女子很寬容,這一次發狠將後宮所有妃嬪都發落了,大臣們震驚不已。

    傅雲英心中沒有太大的波動。

    這一切在她的意料之中。

    兵馬司副指揮使,是她的人。她銷毀所有證據,再讓副指揮使去朱和昶那裏請罪。

    二哥為她擔驚受怕,還受了點傷,可不能就這麽算了。

    ……

    楊姐夫的密信送往荊襄的同時,朱和昶的一道手書幾乎同時送出京師。

    錦衣衛身負重任,快馬加鞭,一路南行。

    到達目的地,他滾下馬,快步走到一座宅院前。

    院門前的親兵確認過身份,放他進去。

    宅院青磚黑瓦,從外麵看普普通通,裏麵卻別有洞天,假山瀑布,長廊花池,雖然地方不大,卻五髒俱全。

    院中搭有薔薇架,架上爬滿油綠花藤,淺色花朵點綴其間,花朵蔫頭耷腦,被日頭曬了一天,像是要被烤化了。

    薔薇架下,穿太師青雲紋地杭羅交領一撒的男人大馬金刀地坐在搖椅上,低頭擦拭手中長刀。五官深刻,側臉線條鋒利。

    一個虎頭虎腦、眼睛水潤如葡萄的小男孩抱著他的腿,緊緊扒在他身上,大眼睛望著他手裏的長刀,口水橫流。

    周圍侍立的親兵暗暗捏把汗,小少爺這麽小,二爺就這麽當著小少爺的麵擦刀,也不怕把小少爺嚇著了!

    錦衣衛走進去,奉上皇上親筆寫的任命書。

    霍明錦還刀入鞘,接過任命書瞥幾眼,嘴角勾了勾。(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