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除非你死,或者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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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湄閣,其實並不是一座樓閣。

    那是一座極大的園子,假山、池塘、樓宇、回廊……一步一景,宛如仙境。更有種種奇花異草、珍禽異獸遍布其中,尋常人得見一眼,已算得上是一場造化了。

    隻因這座園子之中最惹眼的是一座十分小巧精致的楠木樓閣,故而整座園子以“閣”為名。而閣子門楣上龍飛鳳舞的“水湄”二字,出自“書狂”端木相公之手。更是全園的點睛之筆,不知羨煞了多少想求端木一字而不可得的讀書人。

    水湄。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那兩個字纏繞在舌尖,本身便是無盡的繾綣。

    君洛推門走了進去,把隨行的小太監們留在了外麵。

    他的心中既歡喜又忐忑,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他迫切地想知道她的近況,迫切地想知道她是否歡喜見到他……他甚至完全不曾想起,這十餘日的離別。是因為她手中的利刃,刺進了他的胸膛。

    他隻願記得,她是他的妻,是他願意以一生去嗬護、去守候的“伊人”……

    這樣想著,君洛便不由得翹起了唇角。

    回廊之中踏水而過,門洞之內穿花拂柳,石階之上足音清響,帷幕之後——

    帷幕之後。定然是佳人如玉。那女子多半是一襲紅衣,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盈盈的淺笑,便占盡了這世間的芳華!

    決意建造這處園子的時候,君洛的心裏已無數次設想過在此同她見麵的場景。

    所以。他閉著眼睛也能想象出那帷幕之後,女子盈盈淺笑的畫麵。

    那月白的紗幔已經近在手邊,君洛唇角的笑容卻僵在了臉上。

    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紗幔的另一邊:“你……何必自苦如此。”

    君洛下意識地抓住紗幔,卻沒有了撩開的勇氣。

    他清楚地記得,這一道紗幔的背後,便是內室了。

    冷魅在他身旁追隨多年,做事一向極有分寸,這一次怎麽會如此放肆,竟敢走進她的內室中去!

    究竟是那個奴才膽大妄為,還是……那個女人不知檢點?

    君洛無意識地攥緊了雙拳,胸口傷處尖銳地刺痛起來。

    這劇痛似乎是在提醒他:那個女人,恨他入骨!

    他一直知道她恨他,可是先前他並不十分擔心。畢竟,即使是在拔劍傷他的時候,她的眼中也帶著絕非作偽的傷慟。顯然是有無盡的苦衷。

    他想,她的心裏是有他的。

    可是此刻,君洛終於意識到,他還是高估了自己在那個女人心中的地位。

    隔著兩道紗幔。他聽到了他的女人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我與那人的這場恩怨,是不可能化解的。除非他死,或者。我死。”

    “郡主……”冷魅的聲音低沉喑啞,似乎暗藏著無盡的痛惜。

    羅青桃卻隻是淡淡的:“冷侍衛,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上次出逃的事。已經連累你至此,我不能再害你了……”

    君洛僵直地靠在牆邊站穩,胸口的傷處一陣陣發寒。

    他的耳邊“嗡嗡”作響,裏麵的聲音便聽得斷斷續續。

    但大致的意思,他是明白了。

    即使他已死過一次,那個女人依然恨他入骨。

    她寧可對一個隻有數麵之緣的侍衛重情重義,也不願同他共處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決絕如斯,倒是對得上她的性子。可是這樣一來,他對她的這番用心,又算是什麽?

    君洛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這才發覺最痛的不是傷處,而是另一側——她本來應該一刀刺進去的那個地方。

    猶記得匕首刺進他胸膛的時候。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楚。

    那時君洛在震驚和傷心之餘,其實還是有幾分欣慰的。

    他相信她傷他隻是因為一時憤怒;他相信她刻意避開要害,是因為她的心中一直有他……

    如今看來,是他想太多了。

    這個女人。是真的想讓他死!

    君洛心裏很想笑,眼角卻忽然有滾燙的液體落了下來。

    雖然無人看見,他仍覺得倉惶不安,忙用袖子擦幹眼角。冷哼一聲,撩開紗幔走了進去。

    內室之中,窄窄的六扇錦屏隔開了兩個空間。裏麵是床帳,外麵是妝台、臥榻和一張低矮的小幾。

    此時羅青桃正在帳中臥著。冷魅站在外麵,隔著錦屏同她說話。

    君洛見狀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隨後又在心裏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把。

    冷魅看見君洛進來,吃了一驚,慌忙跪地。

    君洛橫了他一眼,冷聲吩咐:“從明日起,你去城西操練羽林衛,無詔不得進宮!”

    冷魅垂首應下,沉?地退了出去。

    紗幔重新合攏的瞬間,冷魅擔憂地向屏風背後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個小動作,並沒有瞞過君洛的眼睛。

    等那腳步聲走遠,君洛重重地“哼”了一聲:“難道你就沒有什麽話要對朕說嗎?”

    錦屏的那一邊沉?了很久。

    若非剛才已聽到羅青桃的聲音,君洛幾乎要以為她並不在房中了。

    許久許久之後,羅青桃發出一聲輕歎:“我,無話可說。”

    君洛終是忍不住,繞過屏風衝了進去:“無話可說?你對旁人。倒是‘有話可說’得很!”

    在他衝進來的一瞬間,半掩的帳子倏地落了下去,嚴嚴實實地擋住了他的視線。

    君洛見狀,怒氣更盛:“你肯見旁的人,倒不肯見我?女人,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

    “身份?”羅青桃輕笑。

    她的身份,她倒是一直都沒有忘——在他的眼中,她隻是他的一個玩物、一個不曾簽過賣身契的"ji nv"罷了。

    作為他的玩物,她似乎確實不該頂撞他、也完全不該抗拒他。

    可是,她如今不高興再繼續做一個“玩物”了。

    她終究還是一個“人”,而不是任打任殺、百死無悔的忠犬。

    她應該有她的選擇。

    所以,羅青桃展顏輕笑。語氣淡淡:“你給我的身份,我無時或忘。但是從今之後,我不想再要那樣的身份了。”

    “你休想!”君洛忽地暴怒起來。

    他猛地衝過來掀起了帳子,向著帳中的女人怒吼:“我給你的東西。豈能由得你說不要就不要……”

    羅青桃手忙腳亂地扯被子想蓋住臉,卻已來不及。

    君洛粗暴地扯落她手中的被角,抓住她的手急問:“怎麽會變成這樣!”

    羅青桃冷笑一聲,索性放下了手。抬起頭來大大方方地任他看著:“如今這樣,難道不好麽?”

    君洛緊攥著她的手,恨不得把她的腕骨捏碎:“你就這麽討厭我?”

    羅青桃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君洛已怒聲道:“你寧肯毀了自己的臉,也不願見我?我就那麽讓你討厭?”

    羅青桃冷笑一聲,用力甩開他的手。

    君洛重傷未愈,輕而易舉地便被她甩脫了。

    但是這樣一來,羅青桃臂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痕,也便落到了君洛的眼裏。

    “你——”君洛一時呆住。

    羅青桃攏好衣袖,冷笑:“放心,我還不至於為了你而自毀容顏。我隻是單純地不喜歡這張臉罷了。”

    “那麽身上呢?”君洛急促地追問。

    羅青桃平靜回了一個字:“髒。”君洛的喉頭忽地一酸。隨後,更為洶湧的怒氣噴薄而出:這個女人。竟然嫌他碰過的地方髒!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該對自己下那樣重的手……

    那是她自己的血肉之軀啊!

    君洛的胸口脹痛得厲害,說不出是憤怒還是心痛。

    利刃鑽進皮肉是什麽樣的滋味。他知道的。

    所以他實在無法想象,那女人怎麽可能在自己的身上劃那麽多刀。

    她到底是有多討厭她自己,她到底是有多恨他!

    此時羅青桃依然平靜地微笑著,臉上幾道傷疤已經結痂。像幾條醜陋的蜈蚣趴在上好的羊脂白玉上。

    君洛幾次想伸手觸摸她的傷處,卻始終不敢。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

    腦海中一個聲音反反複複地在提醒他:“這女人瘋了……這女人瘋了吧?”

    君洛頭痛欲裂。

    羅青桃隻是淡淡地笑著:“皇上若無別事,可以不必再見我了。我這張臉已毀了,身子也早已傷痕縱橫……恐汙了皇上的眼。”

    “朕可以閉上眼。”君洛重新走過來,一把揪住羅青桃的衣襟,重重地向下麵扯了下去。

    果然,衣裳掩蓋住的地方,深深淺淺的傷痕密布如漁網,比臉上和臂上嚴重何止十倍!

    君洛心中的震怒漸漸地淡了,代之而起的是化不開的痛心和傷感。

    若非萬不得已,哪個女人願意將自己的身子傷成這樣呢?

    她……一定是恨透了他吧?

    這一個瞬間,君洛甚至產生了放她自由的衝動。

    但他很快就收起了這個念頭。

    片刻之後,君洛的臉色已恢複如常。

    他深深地看著羅青桃的眼睛,勾唇冷笑:“你以為,這樣就能逃掉了麽?羅青桃,落到了我的手中,除非你死,或者我死,否則你永無逃離的希望!”

    說罷,他的心中微微一驚:

    這句話,與羅青桃剛才說的毫無二致!

    原來,他和她,在骨子裏竟是如此相似——這般決絕,這般偏執!

    一定要這樣嗎?他在心裏暗問自己。

    與此同時,羅青桃恰也苦笑著問道:“一定要這樣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