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屠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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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維持這樣的狀態已經很久了。
她蜷縮在這間土屋的角落裏,衣服肮髒斑駁,頭發蓬亂,不停地用已經掰斷了指甲的指頭去扣動自己脖子上那一條寒光乍現的鐵鏈,一雙眼睛四處打量,但卻又飄忽不定,每看向一個地方都如同蜻蜓點水一般,稍作停留便忽地收回目光,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土房牆上的黑木紙窗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女人蓬亂的頭發上升騰出潮濕的熱氣,她壓抑住自己有些響亮的呼吸聲,不停調整呼吸。
要……趕在那個人回來之前才行。
她的眼中含著淚,手上動作不停加快。
快一點……
快一點!
再快一點!!
這種鐵鏈通常是鄉下人用來拴狗,在這女子血肉模糊的指間,這條鐵鏈上緊緊相扣的兩個鏈節其中的一節已經微微打開了一道小口,即便這道小口不足以讓另一鏈節穿出去,但……小口已經越來越大了……
屋外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但卻不是因為夜晚的到來,當那女子偶爾抬頭時透過泛黃的窗紙,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空中正在醞釀一場雨,一道閃電陡然充滿了整個屋子。
灰突突的土屋在這一瞬間被全部照亮,屋中沒有什麽家具,僅有一個木床,已經爛得差不多,床上的褥子看起來有些髒,早已分不清被麵的顏色,而在與女子遙遙相對的另一個屋角,有一堆灰突突的東西。
灰突突的東西傳來一陣有些微弱的呻吟。
女子愣了愣,片刻之後,她的眼淚湧了出來,“爸!爸你還活著!你有沒有事?!爸!”
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整個人也在往另一個屋角移動,而就在這時,天上滾過一陣悶雷——
門響了。
吱——
女子僵在原地,她緩緩地回過了頭……
……
一九九六年六月八日,鎮寧市新鄉街道公安局。
“你怎麽知道……這件事情是他幹的?”
身穿警服的青年雙手相握放在實木桌上,目光和緩地看著桌子對麵的少年,在警帽帽簷的陰影之下,他眼睛所投射出來的光線很柔和,這種柔和伴隨著他身上筆挺警服所帶來的硬朗,雜糅出一種令人不容置疑的安全感。
實木桌對麵的凳子上坐著一名少年。
少年哼哼了一聲,抬起頭,露出了一張有些髒的小臉,他的眼眶青紫,嘴角還有已經幹涸的血痂,身上髒兮兮的校服布滿裂口,狼狽不堪。他漫不經心地打量四周,顯然沒有開口的意思。
警服青年沒有逼問,他的目光停留在少年的校服上,笑了笑,“你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不能證明那孩子想對你投毒,就這態度,一旦定案,往大了說你可就是殺人未遂,你可別想著用未成年做幌子,就當你不滿十八周歲,還是得進少管所……這是你想要的結果?”
少年漫不經心的樣子怔了怔。
警服青年注意到了他的反應,而且更細心地注意到了他的怔忪是在自己說出‘殺人’二字的時候,於是便繼續笑道:“怎麽,覺得殺人未遂這罪名太重了?”
少年沒有出聲,但他的嘴唇蠕動了幾下。
警服青年目光收縮,定格在他的嘴唇上,讀出他的唇語居然是‘我隻是後悔沒有真的殺了他。’
青年皺了皺眉,正準備開口,卻被少年突然起來的詢問打斷,“沈文拓,比起打擾我,你還不如繼續琢磨你的信。”
沈文拓微微張嘴,臉上的驚訝轉瞬即逝,他伸手抬了抬帽簷,張口好幾次,最後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笑了起來,他的眼中閃過沈文拓從來沒有見過的光芒,那是一種胸有成竹的泰然自若,更是一種鋒芒畢露的勝券在握,“我猜的。”
“如果沒有證據,推論永遠隻是推論。”沈文拓鬆開了交疊的雙手,他輕輕往後仰去,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用一種相對懶散的姿態麵對著實木桌子另一端的少年,借此掩蓋自己內心的緊張。
沈文拓不明白,這個看似普通的少年怎麽可能知道他的名字,他來到新鄉沒有多久,也不認識這裏的人,而且自己和女友的事情一直保密,就連朝夕相處的大學同學都不知道,這個毛頭小子究竟是從哪知道了他的消息?
但冥冥之中他知道一點,那就是這場‘審訊’的節奏,永遠不能被別人拿捏到手裏,於是他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似乎是這樣看似懶散的態度激怒了少年,少年直了直腰,眼中迸發出火星,“在新鄉公安局裏我沒有見過你,新鄉就這麽大,知道新來警察的名字並不稀奇,如果你是這裏的老人,絕對不會想著來處理我。”
“是。”沈文拓說道:“你說得對,不過什麽信,那可真是……”
他撇撇嘴,挑眉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很不屑的表情,而且很明顯,這種不屑被少年感受到了,少年火星一般的目光燒了過來,“右手中指的薄繭上有藍色墨水,但局子裏記錄案件使用的是黑色碳素墨水,你抬手的時候小拇指外麵有淺藍色的紙屑痕跡,左手指尖也有,局子裏草稿紙和卷宗都不會有藍色紙屑,這種紙屑一定是你的手指和紙麵長時間的接觸才會留下,淺藍色,你的年紀,最重要的是……”
他閉上眼睛,聳動了一下鼻子。
“空氣中的香味是信紙特有的,所有的一切線索聯合起來,你在‘審訊’我之前,正在反複閱讀一封帶有香味的信,這種信在小情侶之間最常見,你在使用鋼筆回信的時候反複揣摩,所以手指沾上了墨水,右手小拇指和左手指尖沾上紙屑。”
少年情不自禁站了起來,然後又坐下,伸手抬了抬自己並不存在的帽子,然後坐直,假裝自己的麵前有一張桌子,緊接著從‘桌子’上取過來了什麽,之後,又惟妙惟肖地做出撕開信封的動作,但並沒有扔東西的動作,他從‘信封’中取出‘信紙’展平在桌麵上,然後右手攥拳,很快又鬆開,左手逐字逐行在‘信紙’上摸索著。
沈文拓看著這一切,看著那少年惟妙惟肖地模仿動作,間或抬一抬帽子,如果不是兩人截然不同的衣著和長相,隻怕沈文拓會以為自己在照鏡子。他看著少年這一係列行雲流水的動作,直到看見他把並不存在的‘信封’疊起來放回了自己的左前胸的口袋裏。
至此,這一場無實物表演才徹底結束。
沈文拓有些恍惚,他身著九五式警服,(九五式警服在九二式基礎上有所改變,去掉了領章式警銜,使用肩章式警銜,總體顏色橄欖綠。)因為天氣炎熱所以僅著淺綠襯衣,女朋友的信隻有薄薄一張,疊過之後放在口袋中很難被發現,但現在這一番舉動居然直接被這名問題少年直接模擬出來,他的話可能是瞎貓碰到死耗子,但這一番動作,分明就是直勾勾地看著他,看著他在讀女友來信時的一顰一蹙,然後把他的一舉一動重複一遍。
他的腦海中忽然閃回老幹警意味深長的笑,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舉動有些後悔。
如果當初不被老幹警忽悠來接下這次批評教育的活,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遇到這個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少年。雖說卷宗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這少年是因為打架鬥毆被拘在局子裏,沈文拓也以為這個少年隻是青春期的躁動,但現在他才知道事情遠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複雜。
這時候的他們,無論是沈文拓又或者少年,他們都不知道在遙遠的大洋彼岸,有一種被稱為犯罪現場重建的高難度探案技巧和少年的這一番行為不謀而合,他們更不知道這樣一種方法,將會在即將來臨的一件案子裏起到多麽重要的作用。
“你是……怎麽知道這事情是這樣的?”
沈文拓看著他。
少年抬起頭回望沈文拓,“腳下的廢紙簍沒有土黃色信封碎屑,說明你沒有把信封邊沿撕掉,這麽做就說明你要麽不想讓別人知道來信的存在,要麽舍不得毀壞信封,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這一封信被你反複揣摩,如此小心翼翼,絕對是你女朋友的親筆信,如果是讓人代寫,你根本不需要這麽遮遮掩掩,會寫字的女朋友,有條件接受教育,家境不錯,再加上局子裏都說你是單身,那說明你們的戀情因為某些事情不能放到明麵上,所以這封信自然也不能放到明麵。不能放出來,那麽你想想,還有哪裏能比左胸的口袋更適合放置戀人的情書?”
少年說完之後垂下眼皮,又懶洋洋躺回了椅子。
沈文拓再也不敢小看他,起身有些嚴肅地說道:“你真不應該混日子,這樣的資質,你天生就應該吃刑警這碗飯……”
少年冷笑,“我是孤兒,吃的是百家飯,不好意思,刑警飯可沒養活我,靠那碗飯我連滿月都出不了。”
沈文拓正準備反駁,卻忽然有人推門,一看正是那名坑他來批評教育少年的老刑警,老刑警神情嚴肅,不等沈文拓開口就說到,“小沈你是市裏派下來的,趕緊來,出大案子了!”
“什麽案子?”沈文拓眉頭一緊,下意識地伸手抬了抬帽子。
“爆炸案。”老刑警言簡意賅。
沈文拓連忙起身跟上,“案情怎麽樣?案發現場在哪?”
“很遠。”老刑警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隻回答了他的後半句問話,“現場已經被封鎖了,這是重案,這麽殘忍的案子要是流出來,肯定會引起市民恐慌的。”
沈文拓很年輕,但他絕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他自然了解能被列為重案的關鍵所在,“傷亡數目太多?”
“不。”老刑警停下了步子,看著他說道:“你知道屠宰場嗎?”
“屠宰場?”沈文拓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罪犯先屠宰虐殺再用爆炸毀屍滅跡?”少年冷不丁插話道。
沈文拓見他參與談話,又抬了抬帽簷,老刑警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他看了一眼少年,對沈文拓說道:“小馬說得有道理,不過說屠宰場,倒沒這麽多含沙射影的意思。”
“那是什麽?”沈文拓和少年小馬一同開口道。
“字麵意思,現場慘不忍睹,罪犯利用炸藥把受害者炸得糊了一牆。”
老刑警看著兩人陡然慘白的臉,又補了一句。
“就和粉刷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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