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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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墨戈清冷一笑:“嫣兒, 她終於知道防盜了~” 她裝糊塗, 大夥可不是真糊塗。人家明擺著是不想嫁, 才避開話題。可這不行啊, 陳家那邊還催著呢!
陳家書香門第,陳庭宗原任工部侍郎,前年致仕, 今年六十有一。按理說, 無病無災,朝臣不到六十歲離職早了點,但他是為了給同在工部的兒子騰位置。長子陳杭比他有能力, 眼見無望再博尚書一職,便把機會給了兒子。眼下陳杭頗受首輔重視,想來入閣指日可待。
也正因此,雖致仕, 陳庭宗在宛平的地位仍不容小覷。
陳庭宗發妻, 三十歲生子傷身,開始長齋禮佛, 把自己封閉在小佛堂二十幾年。陳庭宗早年在朝謹慎,身邊除了個徐娘半老的妾,再無她人。如今致仕, 有大把的時間去焚香品茗,觀畫弄墨。文雅情誌, 隻差個紅袖添香之人。
男人, 不管年輕與否, 喜容色是天性。
找個貌美的不難,若要找個既天姿國色,又懂文墨的就不容易了。如此紅顏皆是大家閨秀,誰家小姐願給他做妾。倒是去江南揀個瘦馬也好,可自小風塵裏浸染,少了天然的貴氣和傲骨。
所以容家和離的小姐,再合適不過了——
陳杭原不同意。要知道容嫣可是戶部秦主事原配,工部和戶部一向密不可分,父親若納了人家前妻,遇麵難免尷尬。不過前幾日工部上書補造漕船,本批了一百五十萬兩工銀,被秦晏之一本奏疏硬是抹掉了五十萬兩。
百萬兩造船是夠,可官場這點事,沒個餘銀打點勢必難行。許是出於記恨,許是因秦晏之青年俊才,不過二十四歲便頗受重視,陳杭心生妒忌。同意父親納容嫣,給這位即將上任的戶部侍郎一個難堪。
所以,這事在宛平的小圈子裏,很讓人上心。
其實陳家和容嫣也沾些親故,陳庭宗的同族大侄女陳氏是容嫣的親舅母,按輩分她還得隨舅舅家的表弟喚他一聲叔外祖。
也真不知這位“叔外祖”如何開得這個口。
為止住話題,容嫣以修養為名,幹脆閉門謝客。
想利用此事攀結陳家的幾位夫人,見無孔可入心裏惱急,畫風轉身就變了。前一刻還感喟容嫣命途坎坷,後一刻便嚼起舌根來,道她自命清高,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一個嫁過的人,沒了娘家做倚仗,無依無靠,端著身段有何意義。能當飯吃嗎?到頭來走投無路再求人家,不更是卑微。
何況和離又不是守寡,犯得著給前夫守貞潔嗎!
容嫣對此不做任何解釋。比這難聽的話她在通州聽得多了,她隻當沒聽到。
她以為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可還是漏了絲縫——
冬至那日,青窕請容嫣來府上過節。本不想去,可表姐是她在宛平唯一的親人,又聽聞徐井桐回京進學,她勉強應約。
最近一直忙,好些日子不曾聯係,容嫣才入了伯府大門,過堂裏便奔來個圓滾滾的小團子。見小姨,瀾姐兒比母親還急,抱住了她的腿。
見軟糯糯的小團子支著小乳牙笑眯眯地仰頭看著自己,容嫣心都萌化了,剛把她抱在懷裏,小團子便環著她脖子親了一口,這回容嫣沒驚,捏了捏她的小臉。
表姐看著二人掩口笑了,倒是她身後有人道:
“快下來,仔細累著小姨。”
容嫣怔。
說話的是臨安伯夫人。伯夫人是續弦,府裏的事連臨安伯都不過問,她更是躲在靜心堂念佛不與人走動。容嫣在府上住了些日子,隻見過她兩麵。今兒怎就出來了。
表姐神色無常,容嫣看了眼熱忱的徐井鬆,隱隱猜到了些許。
自打搬出去,徐靜姝也久不見容嫣,於是隨嫂嫂陪容表姐在庭院敘舊,逗孩子。直到丫鬟來請她們去前院用午飯,才把瀾姐兒交給乳母。三人說笑而至,還未入堂,容嫣的笑忽而凝滯,隨即斂目邁了進去。
虞墨戈來了——
徐靜姝雖從容,但羞色難掩,施禮時眼神抑不住地瞟著他。容嫣則平靜福身,虞墨戈朝她們淡然頜首,入席,坐在彼此對麵,再無交流。
徐家應是沒料到虞墨戈會來,不免有點拘束,聊了兩刻鍾也沒個主題。瞧他們這樣,容嫣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了。
今兒該是為了她的事。
寒暄話都說盡了,人好不容易請來總不能浪費時機。況且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虞三少爺就是再無趣也不會留意無關緊要的姑娘,但說無妨。
徐井鬆看了一眼伯夫人,伯夫人會意含笑道:“聽聞最近陳侍郎向你提親了?”
滿桌人微怔,除了容嫣。
她有心裏準備。抬眼皮瞟了眼對麵頓住的筷子,淡笑。
“沒有。”
的確是沒有。這幾日她把來者的話都堵回去了,絲毫不吐口再嫁的事,人家想提也提不出。
此刻一個“沒有”,也把伯夫人截住了。她沉默須臾,又道:
“這事我也是前幾日聽楚員外夫人講的,還道是真的呢。不過俗話說: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嘛。許陳家也是有意。若是如此,也並非壞事——”
“母親!”
青窕突然打斷伯夫人。側目盯著身邊的夫君冷道:“不是說好不提此事了嗎。”
徐井鬆沒看她。
前日陳家來人提欲納容家小姐,求臨安伯府給做個媒。
容嫣嫁了,於伯府皆是好處。臨安伯世襲爵位,掌管宛平屯兵戍衛京城,不過朝廷重文輕武,結交文官總歸有好處,何況陳杭入閣有望,如此良機,何樂而不為。順便也能借此打消井桐的念頭。
再說容嫣,若有個家世撐著,她還有挑揀的資本。如今孤立無援,又不肯回祖家,能有個棲身之地便不錯了。她還真能在容宅守一輩子?孩子又生不了,靠誰養她。
可青窕不同意——
正八經的閨閣千金,雖說和離了,可身份在這擺著,憑什麽要給個老頭子做妾。而且不是別人,還是三舅母的堂叔!憑什麽表妹要受這般糟踐!她不甘!
徐井鬆無奈,覺得自己不知人間疾苦的妻子太單純,不想和她爭論,便找了伯夫人幫忙……
可眼下青窕反駁,伯夫人說不出話了。連始終冷在一邊,不知原委的徐靜姝也蹙起眉頭,目光反感地打量著母親和兄長。
徐井鬆開口道:“母親也是好意,總不能耽誤了容表妹。人活在世,是圖個安穩,可也圖個心安理得不是。尤其姑娘家的,有個人護著總比孤身一人好。”
話一出口,容嫣微僵。
她想起虞墨戈曾和她說的那句話“跟我,我護著你。”於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對,平靜若水,她斂目道:
“我一人可以,不必有人護著。”她誰都不需要。
“嫣兒莫怕,有表姐在,不會讓人把你賣了!”青窕切齒道。
徐井鬆聞言,氣得瞪著妻子,抿唇狠咽了口氣。
瞧著別扭的二人,容嫣放下手中的勺子,莞爾道:“何必為這沒譜的事傷神。”
她看著氣鼓鼓的青窕,勸道:“表姐休要生姐夫的氣。我知道你對我好,有這心,我便比吃了蜜還甜。何況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何談‘賣’呢,誰賣得了我。”咬著最後幾字,她瞥了徐井鬆一眼。
“表姐夫倒是為我操心,不過容嫣在此謝過您了。且不說我還養得起我自己,就算養不起那日,我也不會求人,這才叫心安理得。若提再嫁,說實話我不是沒想過。您說我心高也好,不自量力也罷,我不會給人做妾——”
她頓了頓,睨了眼對麵那隻瑩縝大手輕聲道,“也不會給人做外室。”
“若老天眷顧,這輩子還能碰到不嫌棄我曾經的人,願娶我為妻。不管過什麽樣的生活,吃苦受累、窮困潦倒,我都願意。”
徐井鬆盯著麵前的碗碟,哼聲蔑笑。
容嫣知道他在想什麽,冷眼看著他道:“表姐夫放心,容嫣就是此生不嫁,也不會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這分明是話裏有話。
徐井鬆猛然抬頭看著她,除了冷漠鎮定,什麽都沒看到。
容嫣話已至此,徐井鬆再如何不屑,以表姐夫的身份他也沒理由再提了。好在虞墨戈在,他還能和他聊些其他,這頓飯吃下來也不算過於尷尬。
容嫣的事,虞墨戈全程置身事外,淡漠旁觀。
可也是,這事和他有何關係呢。就算容嫣和他有約,可約定便是各取所需互不幹涉,何必趟渾水,惹麻煩。
吃過飯,節算過了。
容嫣告辭,表姐不舍。可以她和夫君現在的狀態,也不敢再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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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自己的事惹得表姐夫妻不和,容嫣有些過意不去。徐井鬆再不好,待姐姐是真心的。於是勸她不要為自己再和姐夫慪氣。
姐妹惜別,容嫣上了自家的馬車。
車剛拐出巷子口,她便張開了緊握的手掌。掌心裏是方才趁人不注意,虞墨戈偷偷塞給她的紙條。
麵對徐井鬆她都沒慌過,此刻,她竟有些緊張。
她小心翼翼地展開,四個字:“別院,等你。”
容嫣滿腦袋裏都是方才他清冷的模樣。她想算了,然看著馬車拐入自家所在的巷子,容宅大門外的垂柳已見,她喚了一聲。
“嬤嬤先回,我去趟澹華寺。”
楊嬤嬤想跟著,還沒待她開口,眼見小姐把車簾放下了。這是不想她說——於是默默下車,看著馬車遠去。
容嫣不是不想她說,是自己無顏麵對她繼續撒謊。
……
打著聽禪的名義,遣馬車先回,酉時來這接她。穿過大雄寶殿,容嫣從藏經閣後的小門離開寺廟,踏上林中通往虞家別院的小徑。
站在別院側門,她再次猶豫,扣門的手幾起幾落。終了下定決心再次舉起手時,門突然開了。
方看清了那抹不羈的笑,便被門後人一把扯了進去。隨著她一聲驚呼,虞墨戈將她打橫抱在了懷裏,聲音曖昧輕佻道:“就知道你會來!”
“前日約好的,今兒當然要來。”說著,又從衣袖裏摸出本書冊,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猶豫道:“這《農政》我看過了,來還你。”
瞧她那不舍勁兒,虞墨戈淡笑,兩根修長的指頭夾過書,攤在掌心翻了翻。
“都看完了?”
“看完了,不過不大懂。”
“哪不懂?”
容嫣抬頭。見他挑著眉梢望向自己,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人家風情之人相聚,不是品茗賞花,便是吟詩論畫,他們兩個卻在這討論農書?就算她問了,他一個五穀不分的紈絝公子懂嗎?
她含笑上前。虞墨戈手抬得太高,她隻得踮起腳尖,翻動他手中的書頁。目光一掃指著一行字問道:
“這個種棉花要‘精揀核,早下種,深根,短幹,稀科,肥壅’,能不能具體解釋一下,這個‘精揀核’要如何揀;‘深根’到底多深;‘稀科’要距離多少?”
說罷抬頭,濃密的睫毛扇動,眨著眼睛與他對視。一雙黑眸清澈,若銀河流淌星輝漫落,美得讓人深陷不能自拔……
虞墨戈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他猛然回神,目光無措地挪開。手掌一合扣上了書,哼笑道:
“你故意的。”
若是問個南糧北調、屯墾水利,抑或經綸康濟之術,他都能解釋。可這農桑瑣屑之務怕非農夫而不能答了。
就算是故意的。原來這個清傲的少爺也有被難住的時候。方才失神可是窘了?越想越覺得有趣,容嫣忍不住掩口笑了。
然他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容嫣驚。
瞧他認真的神情,莫不是……生氣了?她有點怕,顰眉抽手。
虞墨戈盯了她的手腕,忽而一笑。眉心的落拓複現,眼角都噙著抹得意。
“這是我送你的?”
容嫣低頭,看著手腕上那隻鏤雕墨玉鐲子登時羞紅了臉,目光躲閃道:“是,是那隻……我覺得放著怪可惜的……”
“那你那隻碧璽手釧呢?”
容嫣臉已經紅到了頸脖,扯著手道了句:“昨晚,被盜了——”
虞墨戈沉默。笑意散去,眉心的清冷漸濃,望向她的目光籠著疼惜。他握緊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將她拉入了懷裏。
他胸口貼著她的背,下頜抵在她肩頭,語氣輕柔道:
“你怕了嗎?”
他在問昨晚的事。
容嫣心登時一緊,隨即全然放鬆下來,包括身子……
從昨夜到此刻,沒有一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大家都道她從容淡定,可誰知道她當時有多恐懼。她不是神也不是無畏,她隻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
她也會害怕——
即便猜測可能會遇到盜賊有了心裏準備,可當真麵對時她腳都軟了。要知道她和那幾個歹人隻有一窗之隔,那窗格不是鋼筋不是鐵架,是她一個姑娘都能撞破的木格。他們若是闖進來,容嫣連喊人都來不及,更不要說逃了。她出門去拉嬤嬤的時候,手心裏都是冷汗。
可她不能慌。不管是對內還是對外,這個家她還得撐著。
現實把她逼上這條路,可改變不了內心小女人的一麵。再堅強獨立,她也希望有雙翅膀遮在頭頂,有個胸膛能讓她依靠。即便是虛擬空幻,哪怕是自欺欺人,隻要能放鬆片刻就好。
許這才是她來這的原因……
後背,他胸膛越來越熱,整個人被他籠在懷裏被那獨有的氣息漫浸,滲入皮膚沿著骨血鑽入心頭。心像被火撩了,熱騰騰的。
她不語,他習慣了她的沉默,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心像被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麻,微疼。他溫柔地含住了她的耳尖,輕巧地舔過她的耳廓。
酥麻的感覺如電流瞬間竄遍全身,容嫣胸口一窒腿軟了。
他攔腰將她抱緊,一隻手探入衣襟,沿著小巧精致的肋骨根根向上攀,輕柔地撩撥。就在容嫣融化的那一刻,低啞道:“你跟我,跟了我便不用怕了。”
懷裏人僵了一瞬,恍惚間似有動搖,可終了還是用僅存的意識搖了搖頭。
她不想做外室,這是她的底線,不能破……
虞墨戈眉心微蹙,隨即一個打橫將她抱起,朝西稍間去了。
……
有容嫣提供的線索,張捕頭三日便將案子破了,至第五日,犯人一一抓獲。
“是周仁父子和往日與他聯係密切的地痞。”
張捕頭主動將消息送到容宅。
據周仁交代,這事還是與買地有關:
錢員外將他告上公堂後,這些年積累下的財產悉數還債,一貧如洗,真叫一個落魄。而聽聞自己被告和容嫣有關,他心生恨意。
可再恨又如何,自己潦倒且不說,他清楚容嫣和臨安伯府的關係,不敢輕舉妄動。如此又不甚甘心,便打起盜竊的主意……
張捕頭告之,除了被揮霍的些許銀兩,財物基本追回,待案子一結便會送回。容嫣感激,遣嬤嬤將備好的紅包交給他。張捕頭如何不可收,隻道是分內之責。
容嫣親自遞與道:“縣衙官差如此盡心,容家請他們吃酒也是應該的。”
聞言,張捕頭目光品味地掃視容嫣,抱拳笑道:“替兄弟們謝過小姐。日後若有所需,您盡管提。”
送走張捕頭,容嫣回身對楊嬤嬤道:“關門,將所有人喚到正堂!”
除楊嬤嬤和雲寄,容宅還有三個護院、一個車夫、後院兩個婆子及兩個十三歲的小丫鬟。
此刻,所有人都集於前院正堂。
入容宅月餘,還沒見過小姐如此嚴肅,眾人不免忐忑,心裏七上八下。
容嫣把今兒張捕頭的話講來。李婆子嘴甜,一麵道菩薩保佑,善惡有報,一麵給小姐道喜。被她帶動,其他幾人也麵露喜色,放鬆下來。
可接下來的話,大夥都驚住了。
“周仁說是碰巧摸索到後罩房的財物,可那夜我和嬤嬤看得清楚,他們是有備而來。從竄入到作案,沒有絲毫阻滯。所以,家裏一定出了內賊,與他們裏應外合,狼狽為奸!”
容嫣一聲喝,嚇得小丫頭瑟瑟不敢抬頭。李婆子忙解釋:“我們可不敢幹這吃裏爬外的事,那黑心的周仁,誰會與他為非作歹。”
吳護院濃眉皺起。“小姐若是懷疑我們,那便問周仁,問問到底是誰。清者自清,沒做過的人,問心無愧!”
“是誰明個便可知曉。” 容嫣冷道。“我已和張捕頭談過了。他的能力你們比我清楚,定會審得出來,何況周仁也並非守信之輩!”說著,巡視眾人。
“從此刻開始,誰也不許出這個門。待明日張捕頭審問後,依法拿辦!”
遣散眾人後,楊嬤嬤把大門鎖上了,任誰也別想邁出一步——
其實容嫣對此早有揣測,得知盜賊是周仁後,便更加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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