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阡仇:我不曾攤開傷口任宰割(2)

字數:5021   加入書籤

A+A-


    初中開學那天的悶熱,隻是讓我遇見花陽。真正讓我們認識的,是那本書。

    同樣蟬鳴清風的晚自習,油墨味像花陽一樣慵懶地擴散在空氣裏,滲透進每一根敏感的神經,塵埃像花陽一樣囂張地在我周圍飛舞,痛覺充斥到每一根血管,直到發出嗶嗶啵啵的沸騰聲,我才意識到,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把書還給她我就沒戲唱了。

    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我拿出一張草紙,撕下來很小的一條,飛快地奮筆疾書。可能是怕被老師發現,我臉滾燙滾燙的,胸口突突亂跳。

    輕輕拿筆戳了一下花陽的後背,她先是回頭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隨後聰明地迅速接過紙條,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有我指尖殘存的溫度,證明著一切都是真實的。

    其實,我隻是沒話找話地問她,最喜歡《幻城》裏的誰。如果她把紙條團成一團扔掉,我也隻能打消用接近她跟我媽抗衡的念頭。可她偏偏沒有,很快就給了我回複,而且就著《幻城》跟我展開了紙條大戰。

    慢慢,我開始發現花陽的確跟這個年紀的女孩沒有多大區別,都容易陷在虛構的故事裏不能自拔。她跟我說她喜歡櫻空釋和星軌,不喜歡那些象征正義的英雄,隻喜歡不惜一切保護自己熱愛的東西的“壞人”。

    說實在的,她喜歡誰,跟我一分錢關係都沒有,可我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裏哪根筋抽了,居然把她的話烙在了心坎,莫名其妙地迫切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為了乘勝追擊,我繼續每天看她在紙條上寫一些閑言碎語。比如,她的生日在夏天,她最愛吃糖醋荷包蛋,她小學五年級就學會抽煙了……

    原本我以為,這個世界上絕對不會再有第二個比我更了解她。可是,我卻錯了。我並不了解她,我看到的隻是她所表現出來的快樂的部分,我不知道她內心深處隱藏著怎樣深可見骨的傷痕。

    許多年後,她自己也在文章裏說過:靈魂沒有受過重傷的人,是寫不出來故事的。

    直到花楠出現,我才發現,原來,花陽不是隻會模仿《幻城》寫玄幻故事給我看著玩。原來,每個故事都曾經是她遙不可及的願望:威嚴的國王,慈祥的王後,萬千寵愛的小公主,保護公主的王子。

    這些……一定都是她心裏想要卻不敢說的。

    當時我已經跟她混得很熟了,看她的小說,帶她逃課出去瘋,拿山地車跟人換了有後座有車筐的二手破單車不說,成績也跟著直線下降,氣得我媽天天罵我,我爸天天打我。

    花楠就出現在某天我們逃課歸來,回學校取書包的路上。

    他杵在校門口,呆愣愣地叫了一聲:“姐。”

    和我一樣,花陽當時就愣住了,零星的小雪飄進她的眼睛,像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等我回頭看清她的表情,她已經環住我的腰,把臉貼在我肩上衝花楠笑了。

    她的臉被風吹得亂極了,不再是慵懶漠然的神情,第一次,我看見花陽的冷笑。

    那天的夕陽,一定讓我們看上去美得像幅畫。用當年最流行也最矯情的說法,她的笑容,簡直是我這輩子最難忘記的表情。

    可她喋喋不休說出的話,卻讓我心跳驟然加大馬力。

    “喲,怎麽?小奸細來替花國財查崗了?別讓他老打電話騷擾我外婆!我就是早戀了!告訴他,有招使,沒招死!”

    花楠聞言攥緊了拳頭,漲紅著一張臉,悠悠地說:“今天我生日,八點在家辦party,你如果能來,爸會很開心。”

    “爸?”花陽跳下單車後座,惡狠狠地笑,“你那麽喜歡給他當龜兒子,你就去當,姑奶奶品種改良了,不願意當王八!”

    我聽她的各種新名詞,聽得一愣一愣的。

    對麵花楠咬了咬嘴唇,丟下一句:“去不去隨你。”轉身落荒而逃。

    花陽依舊站在原地,定定盯著空下來的校門口,冰天雪地裏,單薄的身體在發抖。我在她眼前晃了晃五指,想喚起她的注意。她卻目光模糊地把校服拉鏈拉到下巴,蹲到了地上,神情倦怠,像隻受傷的流浪貓,把凍得微微發紅的手插進雪地裏,修長的手指和幹淨的指甲,全部被掩埋。

    有些手足無措,我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想讓她這麽冷,急忙把脖子上我媽親手織的圍巾摘下來,一圈圈繞到她脖子上。

    她怔忪著抬起頭,鼻子好像也被凍著了,紅通通的。

    怕她再這樣會感冒,我隻好也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她自虐一樣埋進雪裏的雙手,用我的棉手套焐住。

    花陽忽然眨了下眼睛,呼出一口白氣,平靜地說:“我爸是花國財,你聽說過吧?我一出生我媽就病了,瘋瘋癲癲的。我爸嫌棄她,跟她離婚,和花楠他媽再婚了。花楠就是剛才那小子,明明是個拖油瓶,一聲聲爸叫得比我都親。”

    那是第一次,花陽跟我說起她家裏的事。

    之前我一直很好奇,身為花國財的女兒,她何必坐公交車上學,住在四合院。但怕她發現我知道她的身份,我始終沒敢問。

    我又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在把身上的鎧甲盡數剝落。可我沒有噩夢般的從前,隻有溺愛又嚴苛的父母。那種嚴苛,說給她聽,也隻會被敏感的她當做是炫耀。

    最後,我隻是沉默著陪她在校門口蹲到放學,沒有回去取書包,直接送她回家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裏,我車子騎得很慢,直到抵達四合院,我們頭頂都是密密麻麻的花白雪絲。好像從少年時代,一路走向了白頭。

    那一夜,我又失眠了,半夜偷偷打開電腦,心情複雜地登錄了qq,在空白的簽名檔裏抖著手打上:我想成為那個可以永遠保護你、溫暖你的王子。

    花楠事件以後,我依舊坐在花陽後桌,跟她來來往往地傳些小紙條,時不時翻牆逃課去網吧打遊戲,或者去琵琶島堆雪人。

    說起這個琵琶島,還是先前有一次語文老師帶我們采風去的,就在學校附近的江邊。老師那會兒一定打死都想不到,琵琶島會成為我和花陽的逃課聖地。

    我也打死都想不到,當初親自幫我接近花陽的何曉雅,會激發我跟花陽的第一個矛盾。

    元旦前一天的上午最後一節課,上課以前,花陽回頭把我的政治練習冊傳過來,賊兮兮地轉著眼珠笑:“驢哥,我一看你心裏就特踏實!有你我最次也就拿個倒數第二!”

    正當我要開口叫剛剛想好的“電線杆子”跟花陽對陣的時候,何曉雅不知道從哪個下水道爬出來了,坐在花陽桌子上,拿筆記本“啪”地拍了她腦袋一下,說:“真沒出息!”然後就丟下那本筆記回座位了。

    看花陽衝著何曉雅的背影使勁扮鬼臉,我搗亂地伸手去搶那本筆記:“感情真好,還特意給你整理複習資料!”

    花陽手疾眼快地把筆記本摁住,挑著眉毛拍了拍胸脯:“那是,曉雅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聽見這句話,我難免想到這段時間她倆的“百合緋聞”,不太高興地趴在桌子上裝睡。花陽問我什麽時候再去琵琶島玩,我也沒搭理她。

    何曉雅是花陽最好的朋友!我隻是坐在她後桌的一個男同學!好脾氣又好使喚!

    認識將近半年了,拿兩萬多塊的山地車換幾百塊的自行車,天天繞四十多分鍾的路接送她,挨罵挨打,崩了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好孩子人設,我卻不是她最好的朋友,比不過一個何曉雅!

    煩躁的情緒讓我不知所措,上課鈴響起翻開政治練習冊,剛好發現扉頁居然畫著一頭醜到爆的驢,還配了句“我有一頭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

    本來沒多大的事兒,可我就是找到了爆發的導火索,找茬似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怒氣衝衝地摔了練習冊:“你跟一個花癡女瘋子傳緋聞,還不如像騙花楠的時候那樣,說我跟你是一對!”

    整個教室寂靜無聲,政治老師的臉都黑了。

    花陽如我所料地火了,抽出凳子上專門用來打人的那條木板,狠狠抽在我身上,釘子瞬間刮破我的毛衣,把我胳膊都刮出血了。

    我心一橫,根本不顧老師和同學不善的目光,幾乎是在咆哮:“以後別說我認識你!”

    講台上政治老師都被震得一哆嗦,花陽卻隻是把木板往地上一扔,冷冷地回了句:“你當誰想認識你?”

    話落她就徑直起身走出了班級,門被摔得蕩悠了好幾下,最終重重闔上。丟下我被各種含義深刻的目光淹沒,何曉雅詫異的目光,同學們八卦的目光,政治老師憎惡的目光。

    毫無懸念的,政治老師把我送給了班主任,班主任教育了我好一通早戀有害身心健康,最後告訴我讓我好好過個年,期末考試如果考砸,一起找家長算總賬,反正就是那些大家都聽過的班主任經典台詞。

    我壓根沒聽進去,耳朵裏一直不斷回響放大著花陽那句“你當誰想認識你?”

    是阿,她根本就沒把我當盤菜。哪怕給我取了個人盡皆知的外號,她也不記得我的名字。哪怕一手把我帶壞,對她來說我也不是個重要角色。我有什麽好拿喬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