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我的妖怪娘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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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你們兩個亦步亦趨地跟著我,難道是要給我當幫手嗎?”走在前頭的女子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挑了挑眉頭。
一丁點兒也不溫婉的神情,出現在她平庸無奇的麵孔上,出乎意料,竟然並不令人厭惡。配上她的齊耳短發,一身古怪的打扮,莫名其妙竟讓人心中砰砰跳動,隱約有些麵紅耳赤。
寶兒不知道,這就是見到酷帥長輩的仰慕與羞赧,他此刻很是厭惡自己——他怎麽能如此輕易就喪失對這個女人的厭惡與戒備?
“我才沒有,我們本來就是往那邊走的。”寶兒不知不覺就捏緊了澄兒的手,想以此來掩飾真正的心情,仰著頭道:“倒是你,怎麽知道廚房在哪邊?”
明明她昨天晚上才來軒王府的,不是嗎?
旁邊,澄兒亦是滿麵狐疑:“是啊,你怎麽知道廚房在哪裏?”
隻見麵前的女子放下抱胸的手臂,輕哼一聲轉回身去,步子邁得很闊,仿佛對路徑極為熟悉:“我當然知道。”
“喂,你還沒告訴我們,你是怎麽知道的?”澄兒拽著寶兒的手,不依不饒地追上去問道。
走在前麵的女子隻是不鹹不淡地答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澄兒頓時噎了一下,不知為何,心中隱隱有些不快。這句話在他心中反反複複地響起,他咬字琢磨半晌,才有些明白了——她說的是“我為何要告訴‘你’”,而不是“我為何要告訴‘你們’”。
澄兒扭頭看向寶兒,卻隻見寶兒咬著下唇,滿臉厭棄之色,心中頓時鬆了口氣。這就好,不論那個女人是不是故意那樣說,反正寶兒是不會被她收買的。
想到這裏,愈發攥緊了寶兒的手。
寶兒被這道加重的力氣喚回神,抬眼看向澄兒,又看了看前麵那道頗為自在恣意的身影,終於鬆開被咬出幾個深深牙印的下唇。
“你可以不告訴他,卻不能不告訴我,因為我是軒王府的小王爺。”寶兒看向前方的背影說道,“不論是身為客人的禮節,還是我的身份,你都不能無視我的話。”
前方的背影頓時停下,緩緩轉過身,而後竟然抬腳,一聲不吭地往這邊走來。
“你要幹什麽?”寶兒皺起眉頭,戒備地看著她,拉著澄兒後退。
誰知對方竟然大步跨前,伸手朝他襲來:“啊——你!”
“鬆開我!放開我!啊——”眼前一陣暈眩,寶兒隨即被一雙有力的手給舉了起來,令他嚇了一跳,連忙踢蹬起小腿,掙紮著要下來。
“我是客人不假,但我還是軒王府的恩人,你忘記了?”那張平庸的麵孔,卻擁有一雙修剪得細致的眉毛,此刻微微挑起一邊,沐浴著清晨的日頭,竟然顯出不一樣的美麗。
被舉得高高的寶兒,卻沒有注意到這一幕,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掙紮大叫:“你放開我!”
偏偏那雙並不粗壯的手臂竟是極為有力,任憑他如何踢蹬掙紮,竟是無法奈何:“你好大膽子,快放開我!”寶兒漲紅了臉叫道,“放開我!”
誰知,聽了他的話,那雙手臂不僅沒有把他放下來,反而將他舉得更高。高到寶兒伸直腳尖,就能踢到她的臉上。
旁邊,澄兒唬了一跳之後,此刻也回過神來,連忙上前叫道:“喂,瘋女人,你知不知道欺侮小王爺是什麽罪名?不想死的話就快鬆開寶兒!否認,寶兒有個三長兩短,王爺必扒了你的皮!”
澄兒使勁扯著女子的衣裳,可是竟扯不動,恨得他咬緊牙齒,隻差沒有掏出匕首來給她一下子。可是,他不敢對她無禮,在宇文軒對她的態度如此曖昧親密的時候。
有心無膽的澄兒,隻敢口上喊叫,外加手上用一點力氣。而這點子小打小鬧,絲毫入不了那個女人的眼,那個女人始終仰著頭將目光放在寶兒身上,不曾分給他一絲一毫。澄兒氣壞了,隻覺得喉嚨口堵得慌,仿佛有一口淤血堵塞,偏偏吐不出來。
“你,你先放開我,有話好說!”寶兒是個講道理的孩子,自然不肯去踢別人的臉。他努力鎮定下來,不讓自己失卻小王爺的氣度,俯下腦袋看向下方的女子說道:“有什麽話都可以放下我再說。”而後,小嘴抿得緊緊,不再發出一絲聲音,將恐懼與憤怒全都死死憋住。
舉著他的兩隻手臂有力而沉穩,絲毫不像是女子的手臂,她沒有放下他,而是說道:“我想,小王爺需要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對軒王府有恩,我理應享受到禮遇,而非鬼鬼祟祟的跟蹤與提防。”
寶兒的臉色更漲紅一分,辯駁道:“我們沒有鬼鬼祟祟地跟蹤你。我們隻是,看見你朝廚房的方向走,不明白你是怎麽知道路途的。”
“那麽,小王爺更需要知道,我是軒王府的客人,而主人是不應該逼問客人什麽的,這是最基本的尊重,不是嗎?”她反問道。
她的口吻並不嚴厲,也不帶有嘲笑與譏諷,在寶兒聽來,那純粹是“說”出來。對,僅僅是“說”給他聽。她表明立場與需求,而他有權利聽取,也有資格拒絕聽從。
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寶兒居然愣了一下,開始在心中思索一個問題——他是不是對她失禮了?
娘親曾說過,要尊重別人,尊重任何值得尊重的人。那麽,麵前的這個女人,值得尊重嗎?
“你為什麽讓我爹爹把娘親的靈柩弄走?”寶兒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旁邊,澄兒嚇得伸出手,使勁扯他的鞋子!要死了,真是要死了,寶兒怎麽能問出來?這不是明擺著他們偷聽了嗎?這個女人如此厲害,她怎麽可能不捉著這個把柄對付他們?
然而,寶兒已經問出口,他不能裝作聽不見,那個女人也不會裝作聽不見。澄兒抿緊嘴唇,小臉嚇得一絲血色也無,屏住呼吸不敢抬頭去看她的眼睛。
“我要去做吃的了。”誰知,那個女人不僅沒有追究,反而將寶兒放了下來。
澄兒愣了一下,便“噌”地竄到寶兒的身邊,眼神問他:有沒有事?
寶兒搖了搖頭,小嘴微微抿起,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迷茫地看向轉身走向廚房的身影。方才將他放下來時,她的動作格外小心,他甚至沒有感覺到一絲不適。
這一點,倘若發生在常人身上,很有可能會被忽略過去。但是他天性敏感,很容易察覺到別人無法察覺的細節。就在方才,他感覺到她對他沒有惡意。一丁點兒都沒有。
“我們跟上去。”滿腹狐疑的寶兒,拉起澄兒的手,小跑過去追前麵的身影。
追上之後,寶兒揚起清脆的聲音問她:“你為何不回答我?你為何要將我娘親的靈柩弄走?你是不是要嫁給我爹爹,成為軒王妃?”
“到廚房了,我希望你們兩個離得遠一點兒,我可不希望獨家秘笈泄露出去。”那個女人抱胸站在廚房門口,居高臨下地說道。
澄兒此刻已經不敢說話了,他發現他不夠了解寶兒。寶兒的衝動和率真,永遠出乎他的預料,也將他的計劃打破。為免出現更多的岔子,他決定靜觀其變。此刻,便隻是站在寶兒身邊,仔細觀察起形勢來。
“你一直在回避我的問題。”寶兒仰著頭,目光直直看進她的眼睛裏,“你為什麽不回答我?你覺得我年紀小,不配跟你交談?”
說完這句話,寶兒清晰地看見,在她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有驚訝,有欣慰,有驕傲,有遲疑。
“我為什麽不能回避呢?”她眼中的複雜神色一閃而過,很快恢複到平靜,而後淡淡反問道。
寶兒頓時噎住。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入廚房,關上了門。廚房裏傳來料理食材的聲音,他站在門外,心裏還在想,如何說服她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呢?
忽覺手背被掐了一下,扭臉一看,隻見澄兒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你真是傻了?你怎麽能同她講道理?她連王爺都能迷惑住,以咱們的口才,如何能辯駁過她?拿出你的小王爺身份來,看她膽敢不答?”
寶兒如被醍醐灌頂:“確實如此,我為何要同她講道理?爹爹說過,但凡講道理不通時,便無需講道理。”
不僅宇文軒說過,就連秦羽瑤教導他時也是如此。隻不過,他畢竟受秦羽瑤影響較多,對待別人的耐心也較多一些,所以才會苦苦思索。隻有實在講不通道理時,才會采取必要手段。
“我怎麽總是被她牽著鼻子走?”醒回神來的寶兒,有些不滿地摸了摸鼻尖,嘟噥道:“每次一跟她說話,我總會忘記原本的目的,被她拐到別處去了。好似她極了解我,奇怪,奇怪。”
澄兒冷笑一聲道:“她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或者她是成了精的妖怪,你選一個吧。”
寶兒摸了摸肚皮,歪頭可愛地笑了一下:“嗯,大概她是成了精的妖怪?”
青天白日,哪裏有妖魔鬼怪?兩人昨晚上對廚房裏那個做菜的女子討論了半宿,生生給她披了幾層精怪皮,今早說了這些話,那些害怕便去了大半——她也不過是個年輕女子罷了,即便聰明些,難道就沒有人能治得了她?
於是,兩人反而放下心來。等在廚房外麵,湊首一處,嘰嘰咕咕又說起話來。
“做好了。你們端回屋裏吃,還是就在這裏吃?”廚房的門被打開了,頓時一股甜香味兒撲鼻而來,那個女子抬腳邁了出來,對等在外麵的兩人說道。
寶兒和澄兒對視一眼,說道:“我們回屋裏去吃。你,端著到我們屋裏去。”
她仍舊是挑了挑修剪得細致的眉梢,沒有多說什麽,轉身進去,不多久便提了一隻食盒出來:“前頭帶路吧。”
“你不知道我們住哪裏?”寶兒和澄兒在前麵走著,走了一段後,澄兒轉頭朝她看去。
她露出一個假惺惺的笑容,很明顯是哄小孩子的模樣,答道:“我又不是軒王府的人,知道廚房在哪裏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又怎麽知道兩位小少爺的居住地方呢?”
澄兒頓時撅起了嘴,很是不快地扭回頭,不吭聲了。
寶兒反而沒覺得怎樣,而且那股莫名的熟悉與親近感又來了。一如昨晚初見她時,明明他從沒有見過她,卻偏偏偶爾被她說話的風格與語氣所驚到,忍不住一而再地偷看她。
這會兒也是如此,他莫名覺得她說話的口氣很可親,忍不住放下心中所有戒備。這到底是為什麽呢?寶兒苦惱地想,難道她當真是修煉成精的妖怪嗎?要知道,他的直覺往往精準無比,幾乎沒有出過錯。
為什麽,這個來曆不明,有可能取代娘親的位置的女人,他會覺得可親呢?
一路沉默中,三人回到了月華苑。
“就擱在桌子上吧。”走進居室,寶兒指了指擺在屋子中間的圓木桌說道。
隨著“喀”的一聲輕響,食盒被擱在了桌麵上。一隻稱不上纖細白皙,但是修長有力的手掌揭開盒蓋,將裏麵的兩道菜品端了出來,放在桌上。
頓時,撲鼻的香甜味道彌漫開來。
“吱吱!”忽然,一個細微但是急切的聲音從書桌的方向傳來。
寶兒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過去,拉開抽屜。還來不及去看,便見眼前白光一閃,再低下頭往抽屜裏看去,便隻看見細軟的布上,一顆夜明珠獨自躺在那裏。轉頭一瞧,果不其然,小白已經飛出去了,並且是飛到了桌子上。
飛到桌子上的小白,拳頭大小的身軀恰好處在兩隻碟子中間,看看左邊那個,又瞧瞧右邊那個,直是猶豫不決。忽然,它轉動身子,腦袋衝著右邊的碟子,小屁股則撅向左邊方向。
“小白,住口!”看清小白的意圖,寶兒不由得驚叫道。
隻見小白伸出舌頭,舔了舔碟子的邊緣,而後“吱吱”叫了一聲,歪頭伸出舌頭去卷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肉丁。三下兩下咽下去,興奮地“吱吱”叫起來,隨後又去卷盤子裏的肉丁。
這一幕發生得太快,等到寶兒回到桌子邊,小白已經吃掉兩塊肉丁了。寶兒直是氣道:“你怎麽能胡亂吃東西呢?”
“菜裏沒放毒,小王爺大可不必擔心。”一個成熟低沉的女子聲音傳來。
寶兒抬頭,隻見她雙手抱胸,微微挑起一邊眉梢,涼涼地看過來。寶兒一隻手捉住小白的後腿,將它扯回懷裏,另一隻手則按在它的背上,捋著它的皮毛,垂下目光擔憂地道:“我不是擔心這個。小白從不怕毒,我隻怕它吃了奇怪的東西,對它不好。”
他想要解釋,小白乃是極為罕有的冰狐,乃是萬毒之首,並不怕隨隨便便的毒。他唯獨擔心的是,小白最近狀態不好,忽然吃了從沒吃過的東西,會不會有影響?
轉念一想,他何必對她解釋呢?故而囫圇說了兩句,也不管她是不是覺得越描越黑,餘光瞟了一眼桌上,頗為好奇地問道:“這兩道是什麽菜?為什麽我都沒有見過?”
“這一道叫咖喱雞塊。”她指了指被小白搶先吃了兩塊的那道菜說道,又指向另一道說:“這一道則叫做拔絲地瓜。”
拔絲地瓜的名字很好理解,因為從材質上就能看出來。至於那道咖喱雞塊,又是什麽?寶兒心中好奇,便問了出來:“咖喱是什麽?”
“怎麽?小王爺研究這個,可是對廚子這行有興趣?”她勾了勾唇,仿佛調笑地道。
不知為何,寶兒心中覺得,她並非嘲笑他,而是打趣他,僅僅是逗他玩。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哪裏來的,心中憋了一口氣,仰頭驕傲地道:“我娘親說過,不懂就問,這沒什麽可恥的。”
她的表情好似被噎了一下,隨即放下兩隻手臂,眉目一瞬間變得柔和起來,竟然當真開始解釋起來:“咖喱是一種調料,由多種香料混合調成……”
在她解釋的時候,小白趁機跳了出去,又去吃那碟子咖喱雞塊。一轉眼,就吃了小半盤子。它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小身子晃了個圈,打算飛回抽屜裏。卻在即將躍起時,歪頭看了旁邊一眼。
下一刻,寶兒便吃驚地看見,小白躍至那個女人的肩頭,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她的臉,才“嗖”的一下跳回抽屜裏。
“天啊!”寶兒心中驚道,“小白素來不好親近,今天怎麽轉性兒了?它雖然愛吃,但是一盤子咖喱雞塊就將它收服了,也太不可思議了!”
被添了一口的女人,頗為嫌棄地擦了擦臉,扭頭走了:“東西做好了,怎麽吃是你們的事,我走了。”
他看著她邁動開闊的步伐離開,跨過門檻時,濃烈的陽光打在她的身上,一刹那,他覺得她的身影同心中另一道深刻的身影重疊了。然而當他揉一揉眼再看時,卻分明是兩個人。(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