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莊曉培的聲音，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唯有沉默。

    透過車窗看去，孟家燈黃如豆，孟濤的二嬸走過去扶起孟濤爸，歎了口氣：“也別傷心了，這可是很多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反正你們早遲都要去江城投奔濤子，現在還能帶上一筆錢，這是好事。”

    孟濤媽抹了抹眼睛，聲音哽咽：“理兒是這個理兒，隻是想起在這裏住了一輩子，老了老了，根兒沒了，心裏就……”

    “還能怎麽樣呢，凡事往好處想吧，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

    夜色中，三個老人腳步蹣跚從車旁經過，身影最終消失在黑暗中。我推開車門下來，捏著手機向著那七零八落的小屋緩緩走去，這是第四次走這段路，也是最後一次，不到100米的距離，我卻走了十分鍾。

    腳落在瓦片上支支作響，我坐在廢墟上，打開免提，讓拆房子的聲音透過話筒傳到他耳裏，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這麽做的意義是什麽，太幼稚。

    然而我沒有掛電話，就這樣握著手機，莊曉培沒掛電話，也沒說話，直到手機沒電。

    得知我明天下午就要回江城，李大峰提議帶我去縣城轉轉。說我來這裏四天，吃住都在酒店，連特色小吃都沒去吃過，未免有些遺憾。

    我雖然對吃的不感興趣，可李大峰的真誠很難讓人拒絕，想了下還是點了點頭。

    李大峰高興得一連打了幾個電話出去，說季姐，今天保證讓你吃好玩好，盡興。

    李大峰帶我去的地方在老城，準確來說是老城的公園。一般公園都建在城中心，這裏的公園相反，在縣城地勢最高的地方。公園有座八角古樓，站在古樓上，能夠俯瞰整個縣城。

    “我們這裏比不得江城，要什麽有什麽，唯一有點特色的就是這古樓，讓您見笑了。”

    我搖頭：“不用您啊您的，我比你大不了兩歲，平輩稱呼就好。”

    幾天下來我發現他執行力一流，也不是單純的有勇無謀，怎麽不正經找份工作呢。

    李大峰不在乎的說道：“我手上有人命官司，這地方這麽小，芝麻大點的事要不了兩天全城人盡皆知，哪家單位肯用我？所以我才在看到你招聘信息的時候動了心思，想說你是外地來的，不知道舊事，看能不能蒙混過關。”

    看不出來啊，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怎麽回事？”

    壞人我是見過的，比如林琪曾找來強暴我的胖子和瘦子，李大峰和他們給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李大峰眼裏笑意褪去，爽朗的聲音低沉下來。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

    寒門出貴子。李大峰家境不好，父母靠打零工供他上學，好在他爭氣，從小就是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五好學生，一直到高中。成績好長得帥，是老師麵前的得意門生，女生心目中的校草大帥哥，還有個品學兼優的女朋友。兩人一起學習一起進步，約定考同一個大學，畢業後就結婚。

    生活本是一片坦途，然而一切美好都被高考前一個月夜裏的那聲尖叫打破。女孩在下晚自習回家的路上被人強暴，對方家在縣裏有權有勢，事後用錢堵上女孩家人的嘴，讓他們不準聲張。

    女孩雖然覺得屈辱，可也知道要真鬧開來，她的名聲前途就都毀了，隻有忍氣吞聲，打落牙齒活血吞。想著還有一個月高考，到時候永遠離開這裏就好了。哪知對方不善罷甘休，見她不敢聲張，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找她，終於被李大峰知道。

    對於李大峰來說，這無異於烈日下的傾盆大雨，觸不及防的當頭棒喝，命運和他開了一個最殘酷的玩笑。

    兩人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李大峰質問女孩把他當什麽，發生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告訴他。女孩卻說不告訴李大峰是為他好，要是他衝動之下做了什麽，一輩子就都毀了……吵到最後，兩人抱頭痛哭。

    這就是生活在最低沉人們的命運，不管你多麽努力，上麵的人手指一動，就能輕易改變你的命運。

    女孩讓李大峰千萬忍住不要去找那男人報仇，可李大峰哪裏肯聽，他沒有女孩那麽單純，認為離開這裏就能夠擺脫這一切，要徹底擺脫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那男人永遠消失。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李大峰出手了，在某夜那個男人喝醉後將他推下河裏，裝成失足的假象。男人淹死了，而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也在男人家的不懈努力下露出破綻。

    高考那天，他沒能如願和女孩一起走進考場，而是帶上手銬走進了看守所。因為不到十八歲，也因為家人砸鍋賣鐵找門路，最終被判了四年。命運的捉弄，出獄那天，正是女孩大學畢業的日子。

    夜風吹動他額前的頭發，眼裏光影明滅，透出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滄桑。

    “那個女孩呢，她和你聯係過嗎？”

    李大峰的聲音恢複之前的爽朗：“沒有，高考後他們全家就一起搬走了。再說了，和我聯係做什麽，我的存在不過提醒著她有那麽一段羞辱的過往。”

    我看著他：“你後悔嗎？”

    如果他不去為女孩報仇，他會考上大學，畢業後找一個工作，在大城市安家落戶，或許不會和女孩在一起，但也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一事無成，連正經工作都找不到。

    “不後悔。”李大峰轉過頭來看著我：“你大約不會相信，即便她回來找我，我也不會見她。當初我那樣做，就是為了她能夠擺脫這段陰影，如果和我在一起，這段陰影就永遠存在，她永遠走不出來。”

    說這話時李大峰目光堅毅，我咽下湧到嘴邊的話，不再去問他值不值得。

    我問他：“那你為什麽不離開這裏呢，就算沒上過大學，隻要肯努力，也會有一番作為的。”

    李大峰搖頭：“我爸媽當年為了我的事一夜白頭，還欠了一大堆債。在我出獄之前他們一直靠在工地做體力活來還債，加之人們難聽的閑言碎語，不過四年身體就跨了。所以現在他們不認我，我也不能離開，雖然我不能做什麽，但至少有我在，沒人敢當著他們說長道短。”

    “你不要怪你爸媽，他們不是不愛你，隻是太愛你。”以前或許我不能理解他爸媽，可經過孟濤一事之後我知道，責之深是因為愛之切。

    李大峰笑笑：“當然。不說這些了，咱們能夠認識也是緣分，我帶你去嚐嚐本地的特色小吃。”

    從古樓下來，才發現公園裏忽然多了許多小攤販，各色小吃看得人眼花繚亂，還有人在烤全羊，微風一吹，空氣中香氣四溢。隻是奇怪的是，看似熱火朝天的場麵竟連一個客人都沒有，全是小攤販。

    看見我，他們齊齊抬起頭來：“季姐。”

    頓了片刻我啞然失笑，轉頭去看李大峰：“手筆挺大的啊，工資夠嗎？”

    李大峰不說話，直嘿嘿的笑。

    坐到火堆邊吃烤肉，李大峰說別看這個地方小，外號卻叫小香港，他知道我不簡單，怕真把我帶到夜市出什麽問題，所以才安排在這裏。

    聞言我對他越發刮目相看，覺得就他這心思，要去江城，說不定真會有一番作為。小地方才看出身，大城市裏英雄不問出處。

    不過我也沒有勸他，人各有誌，他說不後悔，是針對那個女孩，對於他的父母未必就不後悔，不然不可能一直守在這裏。

    今夜不適合哀傷，我打開啤酒：“來，我敬你，是條漢子。”

    冰涼刺激的液體順著喉嚨滑倒胃裏，涼意直衝頭皮，爽。回過神來，就看見欲言又止的望著我。

    他就是再笨，通過今天拆房子的事，也知道孟家與我不會有恩。對一個農民來說，拆人房子就是刨人根，絕對的陰損。

    我知道他要問什麽：“沒錯，我和孟家不僅沒恩，反而有仇。”

    李大峰一臉疑惑：“那你還給她們錢？”

    我樂了：“你不怕我騙你的？”

    李大峰想也不想說道：“你有騙我的必要嗎？再說我雖然沒上過大學，看人卻不會錯，一看你就是個好人，能讓你這麽生氣，可見他們一定很對不起你。”

    我存心逗他：“你怎麽就知道我是個好人？幾年尚且看不清一個人的真麵目，更何況區區幾天。”

    李大峰不好意思的笑笑：“那天我在街上看見你了，不過你沒看見我，我本要過去打招呼的，結果看見你在一個小乞丐麵前蹲了下來，就沒叫你。”

    那小乞丐不過7歲，我本來是要給他錢的，一想這錢其實到不了他手裏，還會給他惹來更多的麻煩，就去隔壁飯店買了飯和一些吃的給他。

    我讚賞的看了李大峰一眼：“於細微處見真章，你倒是會看人。沒錯，孟家和我，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傷口獨自舔舐就好，沒必要示人，我隻告訴他孟家害死了我的孩子，騙了我錢。

    李大峰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那你還給他們錢？！不行不行，我去幫你把這錢要回來。就算你不缺錢，這錢也不能喂狗是不是。”

    我被他“喂狗”兩個字惹笑，伸手拉住他：“不急，遲早我會讓他們把吃進去的加倍吐出來。”

    他以為這是結束，不，其實是開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