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淨亭拎著大袋小袋來到醫院，背上還背著一個大大的書包，儼然要在醫院安營紮寨的樣子。她在病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好久不見，有些懷疑病床上的老人是不是樸泊的爺爺。

    樸竹君。

    不管叫什麽名字，姓樸就應該沒錯吧。

    喬淨亭看到門口的牌子上寫著這個名字，深呼吸兩口之後貓兒一般輕悄悄地走進去。

    老人睡著了，很安詳的樣子，她也不叫醒他，把電視關掉，然後坐在一邊削蘋果。

    削蘋果這項技能是最近才學會的，雖然做不到整個不斷，但勉強可以削得還算工整，削完之後切成一片一片的裝進一個空的保鮮盒裏，然後削第二個。

    “削好的蘋果不打算給爺爺吃啊？”老人緩緩醒來，冷不防地開口。

    喬淨亭有一個壞毛病，麵對對自己來說很困難的事時總會眉頭緊鎖、如臨大敵，此刻的她正處於無我之境中，忽然傳來的說話聲嚇得她手一抖，水果刀側麵觸碰到手指，立馬滲出了血。

    “爺爺醒啦？”她笑著，毫不在意地把手指伸到嘴裏。

    “傻丫頭，髒不髒？”

    “自己的血，自己消化了。”喬淨亭不好意思地縮縮肩膀，好像是有點不注意形象了，“我不是不給您吃，您不是牙口不好嗎？咬不動。”

    老人讚同地點點頭，看喬淨亭忽然彎下腰在地上的書包裏翻找著什麽。

    “我給您帶了蘋果汁。”喬淨亭找出一個透明的杯子，“我爸也有些痛風，吃蘋果是好的。隻是我出門的著急，樸泊家裏的榨汁機又好久沒用了，洗洗刷刷花了很長時間，您要是覺得好喝，我一會兒去買些現成的。”

    老人喝了兩口，笑道，“樸泊家的？”

    喬淨亭臉一紅，“是，樸泊家的。”

    “你現在做什麽工作呢？”

    “我現在接一些散單，還沒有固定的工作。”說來羞愧，喬淨亭底氣不足，聲音也癟下去了。

    “工作還是得有一個，整天閑著人也沒精神。”

    “是，這兩天就去找。”

    “你看你這丫頭，爺爺又不是怪你，不用一臉犯錯誤的樣子。你們都是大孩子了，自己的路自己選擇嘛。”

    喬淨亭臉上立馬多雲轉晴，她眯起眼笑了，“爺爺中午想吃什麽？一院雖是h市最好的，可夥食還是不怎麽樣，我出去買呀。”

    “想吃火鍋，滾燙滾燙的，出一身汗，喝兩口湯，多快活。”

    “那可不行，火鍋湯裏嘌呤太高，對您的身體壞處可大了，不允許的。”

    “你可比我老太婆管得都多。那嘌呤，是個什麽東西？”

    喬淨亭眼睛咕嚕咕嚕轉了兩下，“管它什麽東西呢，總之是對您有害的東西，堅決禁止！”兩隻胳膊在胸前煞有介事地比了個叉。

    “行行行，聽你的。”

    喬淨亭看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接近十一點，趕忙把床頭櫃上的垃圾整理好裝進一個塑料袋裏準備出去扔掉，“我去給您買午飯，能不能一個人待著？”

    “能啊，再不行就叫護士嘛，這個我還是會的。”

    “等我喲。”

    老人望著喬淨亭蹦蹦跳跳的背影，忍不住搖頭微笑，這孩子，看樣子是把自己當親孫女了呢，雖然囉嗦了些，可真讓人心裏暖洋洋的。

    喬淨亭對樸泊的爺爺好倒沒有那麽功利，她生來喜歡老人。外婆還在的時候，她最喜歡縮在外婆懷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聞味道，像是泥土混著青草味，飄著農村炊煙的暖意，讓人安心。老人表達愛意的方法是很熱烈的，每次見麵時外婆都會把她緊緊摟住，已經滿是皺紋的臉貼著她的臉蹭來蹭去，再來一個結結實實的吻。患上抑鬱症以後她害怕和人親密接觸，但外婆的舉動從未讓她感到一絲反感，反而會有一種幸福從心底最深處湧上來。樸泊的爺爺也是如此，不管什麽時候臉上都帶著和氣的笑容，溫和慈祥的，好像什麽事情都不會讓他著急，不爭不搶，淡泊大度，和他打趣他也能笑盈盈地接下。何況樸泊和爺爺感情很好，所以她也多了一份好感。

    拎著醫院外餐館裏買來的飯菜，喬淨亭再次回到病房時看到原本掩著的門已經大開。病房裏似乎很熱鬧，她放慢了腳步走過去，想在門口確認了情況再決定要不要進去，眼尖的樸家爺爺卻已經發現了她。

    “丫頭，愣著幹什麽？快進來啊。”

    喬淨亭磨磨蹭蹭地走進去，胳膊上懸著的兩個大袋子過門時被卡住，她險些被絆倒，惹得老人笑個不停。

    坐在床邊的女人她早就認出來是李淨柔了，不知該如何打招呼，畢竟對方沒有回過頭，有了那天的事，她也尷尬地開不了口。

    “這是淨柔。”還是老人先開口介紹。

    “我們認識的。”喬淨亭小聲說了句。

    李淨柔這才回過頭來，“淨亭，你也來啦。”

    “嗯嗯。”

    床上的小桌子上正煮著火鍋，熱氣騰騰的，難怪要大開著門，香味混著熱氣讓整個房間都變得煙霧迷蒙。

    喬淨亭不禁咋舌，真不愧是李淨柔，在醫院吃火鍋這種事，沒點特權和本事，還真做不到。她悻悻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塑料袋已經在胳膊上勒出了印痕，紅紅的一道。

    “咋還拎兩個袋子回來了，買了多少吃的啊？”

    喬淨亭一愣，明明是一個袋子，怎麽會有兩個？

    解開一看，瞬間覺得自己的迷糊已經上升到了新高度。出去前準備扔掉的垃圾袋現在還嚴嚴實實地係得緊緊的掛在自己的胳膊上。

    “垃圾袋......我忘記扔了。”

    “你呀。”

    喬淨亭覺得無地自容，雖然她從未想過在老人麵前和李淨柔競爭，但是這一下真得丟了大臉。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太過沉重的垃圾袋不知從哪個角落破了一個小洞，裏麵亂七八糟的小塊垃圾裹挾著不知是什麽的汁水猝不及防地滴落下來，順著喬淨亭的白色短袖，然後是大腿，仿佛嘲笑她一般又給了她迎頭一棒。

    “髒死了髒死了。”她嘀咕著站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把垃圾袋拎到門外，衝進洗手間，撅起衣服大概清洗了一下。

    “都是吃的，沒那麽髒，你別怕。”李淨柔在門外安撫她。

    這叫什麽事兒啊？

    喬淨亭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大眼瞪小眼，要是隻有爺爺在就罷了，偏偏是在李淨柔麵前，人家的端莊優雅跟自己著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真想直接跳下窗戶溜回家裏。

    “丫頭，好了沒啊？出來吃飯。”

    偏偏老人又在外麵喊她，她隻好硬著頭皮再次走出去。

    老人麵前的白瓷碗裏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李淨柔還在不停地往火鍋裏加東西。

    喬淨亭倒了杯開水，接過李淨柔遞給她的碗，握著筷子無所適從。她的頭快要炸了，覺得屋裏的空調根本沒有起到一點讓人清醒的作用。無心吃飯，隻不斷地夾起老人碗裏的食物在自己的開水裏涮一遍再夾回去。

    三個人都不說話，老人忙著吃，李淨柔忙著夾菜，喬淨亭忙著涮菜，一邊還要在腦內懊悔自己今天的表現。

    就這麽沉默著過了許久，老人忽然停下了筷子，手也顫抖起來，然後像是被人按住了頭一般不住地咳嗽，剛剛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嘔吐出來，背部起伏不停。

    喬淨亭立馬被拉回了現實，她馬上站起來把碗伸到老人嘴邊，李淨柔也站起來拍著老人的背，“先吐，吐幹淨了就舒服了。”

    老人不受控製地嘔吐，搖搖晃晃的，伴隨著咳嗽飛濺出來的嘔吐物都沾到喬淨亭白皙的小臂上，她卻像沒有看到似的，始終牢牢地握著那隻碗。

    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的氣息平穩了一些，捂著胸口緩緩道，“果真不該吃，不該吃啊。”

    喬淨亭端著碗去了廁所，李淨柔拿紙巾擦拭著老人胸前的髒物。

    “苦了你們了。”

    “您別這麽說，都是應該的。”李淨柔笑著回答。

    老人忽然又一挺背，喉嚨裏咕嚕一聲，嘴巴也半張，似乎又要吐了，李淨柔嚇得手一哆嗦，很快縮了回去。

    誰知老人隻是打了個嗝，咽了口口水，“沒事了，嚇著你了吧？”

    李淨柔麵色慘白，還是強顏歡笑道，“沒有，您快躺下吧。”

    喬淨亭洗幹淨了碗走出來，在床底下悉悉索索地翻來翻去，“爺爺，您帶換洗衣服了吧，在哪兒呢？”

    “那個深藍色的包裏。”

    最裏麵的一個包，大概是被床邊人來人往的腳步踹得裏麵了一些，喬淨亭索性不顧形象地趴下來，好不容易才把包拖了出來。

    包裏亂七八糟得塞著很多衣服，除了短袖褲子，還有很多老人穿的鬆鬆垮垮的大褲衩，李淨柔在一邊看著覺得刺眼，尷尬地別過身去。

    喬淨亭挑了一件黑色的短袖，小心翼翼地替老人換好，“這麽熱的天，一身的汗，糟蹋了幹淨衣服。”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嗔怪。

    “你看你，又怪上我了。”老人笑嘻嘻的。

    “可不，還不是您貪吃？”喬淨亭又從廁所絞了把毛巾出來，“我給您把身上擦擦。”

    李淨柔這才發現喬淨亭做的事遠多過自己，心想不妙，趕緊湊上前奪過毛巾，“淨亭，你忙裏忙外的累壞了，還是我來吧。”

    “行，那我去把那件髒衣服洗了。”

    大概是老人從家裏帶來的毛巾，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腐朽味道，李淨柔捏著毛巾一角，準備掀開老人的衣服。

    “不用不用，晚上再洗，真不用。”老人連連擺手。

    雙方僵持不下，見老人已經躺下，李淨柔隻好作罷。她再一次坐回床邊，找不到任何表現自己的機會，無聊之下又拿起了一個蘋果。

    “我給您削蘋果吃。”水果刀已經握在手裏。

    “我牙口不好。”老人指指自己的牙齒。

    李淨柔這才想起來早上的對話，已經被提醒過了的。

    “那......”

    “丫頭，你來陪了我這麽久，我這老頭子已經夠開心的了，快回去工作吧。”

    李淨柔覺得再待下去也沒有意思，再怎麽樣她還是費盡心力幫老人搞定了他想吃的火鍋，應該加分不少。

    “那我先走了，有事找我。”

    “去吧去吧。”

    喬淨亭急頭白臉地從洗手間鑽出來，手裏拿著剛洗完的衣服，“哎？淨柔走了嗎爺爺？”

    “走了走了，回去上班了。”

    “到午飯時間了，樸泊怎麽還沒來。”喬淨亭把衣服掛在空調口，又開始整理吃火鍋留下的爛攤子，而此刻她的衣服上早就斑駁淩亂，各種汙漬和成一大片。

    “我這不是來了嗎？”

    說曹操曹操到，話音未落，樸泊已經推門而入，“喲，你們這兒已經吃過了呀。”他看到小桌子上的鍋，不禁皺起了眉頭，語氣裏帶著責備，“大夏天的，我爺爺還痛風，你讓他吃火鍋？”

    喬淨亭不答話，隻顧埋頭收拾。

    “是我想吃，再說了，也不是淨亭買的，是淨柔。”

    喬淨亭回頭給了樸泊一個白眼，作為對他不分青紅皂白的反擊。

    “淨柔也真是，她是醫生，還不懂這些。”樸泊搖頭。

    “你就別抱怨了，這不是我想吃嘛，念叨著。”老人招招手示意樸泊坐下。

    “你吃了嗎？我買了飯。”

    “你呢？”

    “我吃過了，剛剛跟爺爺一塊兒吃的。”喬淨亭把袋子裏的盒飯和菜都拿出來，“幸好，不知道爺爺愛吃什麽，都按你的口味來的。”她把一次性筷子掰開遞給樸泊。

    “丫頭，你也吃點兒啊，剛剛就顧著給我涮菜了。”老人向樸泊使眼色。

    “爺爺，我真不餓，天熱呢沒胃口。就是有點兒困了，我先眯一會兒，你們聊著。”喬淨亭把床頭櫃上的保鮮盒拿起來，“樸泊，還有蘋果，早上就削了，可能有點兒氧化。”

    “沒事兒，你睡吧。”

    喬淨亭坐在小凳子上，俯下身，頭歪著靠在床邊，閉上了眼睛。

    樸泊右手握著筷子，左手摟過喬淨亭的頭，讓她枕在自己的膝蓋上，胳剝還是始終繞著她的脖子，輕輕撫摸著她的臉。

    “還真睡著了。”忍不住吐槽。

    老人眯眼看了看，笑道，“她累了，忙活了一上午。”

    樸泊囫圇地往嘴裏塞著飯，“算她懂事。”

    “我選這丫頭。”老人忽然堅定地說。（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