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陰差陽錯

字數:8638   加入書籤

A+A-




    越來越多的人因食物而發愁,蘇夏餓得胃裏發燒,忽然後悔在伊思家沒多吃幾個餅。

    還有,這裏的衛生狀況太差了。

    有些人吃喝拉撒根本不分地方,棚子裏時常彌漫著一股子難捱的味道,一陣風來刺激得蘇夏寧願在外麵呆著淋雨,也沒有勇氣往裏邊跨上半步。

    而與人類作伴的並非隻有人類。

    無數隻逃生的老鼠在夜裏嘰嘰喳喳地偷吃食物,甚至在白天也肆無忌憚地在你眼皮子底下跑過去。

    食物匱乏,那些半夜被老鼠吃過的東西有人拿著就吃。

    蘇夏見一次勸一次,可語言不通的背景下人人都以為她是來要吃的,一臉防備地把東西放進懷裏,眼神示意:“沒有更多的!”

    煩躁,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挫敗和煩躁。

    第二天晚上依舊雷雨交加,蘇夏抱膝望著棚外密集的雨幕,心底空撈撈的。

    這樣惡劣的天氣,真的是想救他們都得花費更多的功夫啊。

    的確。

    現在喬越他們的直升機無法起航,而從政.府派出的一輛輛載滿泥沙的卡車停在被水沒過路口,前行困難。

    離決口隔了一片汪洋,該從哪裏圍堵?

    昨晚直升機探查到安置區的存在,但攤開的河水差不多將其圍困在其中,形成三角形的孤島。如果從路這裏進行圍堵,是能堵住河水並防止蔓延,卻會讓它一點點高漲最後吞沒整個安置區。

    “不行,得用船。”

    先把人轉移出來再說,一步步圍堵總比敞開放流好。但調船過來又花了不少時間,一來二去整整兩天。

    而在悶熱潮濕的環境下,有人病了。

    一開始大家以為是感冒,蘇夏看了眼都覺得像。

    可伴隨著夜間的咳嗽聲越來越多,她開始察覺不對勁。

    或許是在醫療點呆過一段時間,喬越將這邊易發的疾病給她普及了幾成。蘇夏把衣領拉過鼻子,遠遠地盯著角落裏麵色蠟黃、不住咳嗽,咳著咳開始跪地幹嘔的女人。

    她好像很熱,不停冒著虛汗,捂著肚子在地上呻.吟:“水,水。”

    可沒人上去給她水,周圍的人避之如蛇蠍,連帶著她身邊的親人都愛莫能助地遠離。

    蘇夏動了動,身邊的女人拉著她搖頭。

    她說:“失去家園並不是最可怕的,洪水帶來的災難遠遠比這個更嚴重。別過去,病魔會吞噬你。”

    傳染性的?

    沒有醫生,誰也說不準。

    蘇夏屏息飛快將熱水放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而後跟兔子一樣跑了回去。

    可是在來回的路上還是聞到股惡臭。

    她回到位子上坐了不到三秒鍾,刷地衝出去吐得昏天黑地。

    沒有食物,她吐出來的全是水,眼淚跟著往外湧。

    衣服再度濕透。

    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外麵,有些呆滯地望著遠處。

    鋪天蓋地的雨幕中,隱約傳來什麽機械運作的聲響。蘇夏側耳聽了會,忽然猛地站起來,抹了把全是雨水的臉。

    馬達聲。

    好像是馬達聲!

    隱約的呐喊從遠處飄來,黑影幾道光束來回射,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船……是船?!”

    蘇夏又驚又喜,又生怕是自己太過期待之後的幻聽。她三兩步跑到水邊側頭定了幾秒,確定不是在做夢!

    她狂喜著在岸邊又蹦又跳:“嘿——!!!這裏,這裏——!there!!!吼啦!!!!”

    情急之下中英阿拉伯語齊彪,淩亂的光束終於有了反應,齊刷刷對準自己。

    那一刻真激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她在這邊的聲音引來了不少人,越來越多的人衝出棚子站在岸邊,爆發的歡呼聲和呐喊聲不亞於世界杯裏的一次進球。

    “我們在這!”

    “hey!”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終於有人來了!”

    蘇夏喊得嗓子沙啞,揮手蹦跳在泥巴地裏不小心摔了個結實,她也不覺得疼,繼續爬起來跳個不停。

    當小船一搖一晃地靠近,船上跳下來兩個穿著黑色大雨衣的男人。在鋪天蓋地的雨幕裏,她這才發現自己眼角全是淚。

    像是在世界末日中得到了拯救。

    對方讓大家集合之後開始清點人數。外麵到來的船越來越多,數到十五個就排隊上船。

    劫後餘生的欣喜讓所有人高興得發狂,那些跟著船走的先批次在眾人羨慕的視線下走得熱淚盈眶。

    蘇夏心底熱血沸騰,渾身叫囂著想離開想離開,卻不得不壓著衝.動乖乖排在人群裏等待。

    眼見隊伍越來越短,離她越來越近,她緊張地捏緊拳頭。

    “咳咳——咳咳咳!嘔!”

    突兀的咳嗽引來救援人的注意,排在最後麵的女人捂嘴猛咳,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最後在大家驚愣的目光下,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她開始抽搐,臉色慘白。

    數數的人臉色變了。

    “病了?”

    有人幫著回答:“像是風寒,這幾天都在咳嗽,上吐下瀉。”

    輕點人數的兩人對視一眼:“一共幾個?”

    “什麽?”

    “幾個人有這樣的情況?”

    “棚裏還有,然後……”回答問題的男人結結巴巴,眼神掃過忍著咳嗽的那幾個,忽然不敢說話了。

    那人讓周圍把女人扶進棚內休息,清點人數的動作因這件事擱淺,兩人對視一眼後沉默了會。

    最後其中一個開口:“我們要確保所有人都安全,無論是洪水威脅,還是病魔纏身。大家配合一下,不是說生病的就不讓走,而是會分批次讓健康的先走,其餘的待會再來接,我們保證誰也不會放棄!”

    一時間好多人湧動:“我不咳嗽,我先!”

    “我先!”

    蘇夏不知道這群人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麽,反正從動作和神態看,那群身體有些小毛病的像是會被留在這裏。

    她低著頭,心底忽然騰升起一種很負罪的慶幸。慶幸自己此刻是健康的。

    她餓了,想吃東西,想好好休息。

    這兩天三夜的煎熬差不多快把她逼到極限了,整個人不知道有多狼狽和憔悴。

    而且,她很想很想給聯係上喬越,告訴他自己很好。

    眼見離自己就差了兩三個人這樣的距離,心髒竟然沒出息地緊張得瘋狂亂跳。鬼使神差地喉嚨忽然有些癢,蘇夏忍不住咳了聲。

    她咳嗽的時候自己心底都在犯怵,心想著完了完了。果不其然,原本指著她的手改點為推。

    “請去那邊稍等。”

    蘇夏著急,一個勁地擺手澄清:“不不不,我沒有生病!”

    對方卻驚訝地打量她:“外國人?”

    其中一個有些猶豫:“那該怎麽辦?”

    “但凡有點隱患都不能過,哪怕是外國人,請您去一邊站著等候稍後的船隻。”

    伊思和曾經被蘇夏幫助過的女人神情焦急地站在人前說了很多,語速又快又急,可最後在男人肯定嚴肅的表情下愛莫能助。

    她們不敢再看蘇夏一眼。

    身體被人輕輕推了下,點數的人繞過自己跳至下一個。

    蘇夏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任憑雨水澆透身體,剛才還恢複暖意的心涼透下去。

    叫你咳嗽,叫你咳嗽。她抬眼還想解釋什麽,對方卻抬手製止。

    蘇夏眼眶都紅了,慢吞吞往咳嗽大部隊走。可她真的怕這邊有什麽岔子,隔了一段距離站在最後頭。

    人數清點完畢,該走的走得差不多。她可憐巴巴地站在雨裏,一雙眼睛帶著祈求望向那兩個人。

    其中一個有些不忍,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她。蘇夏的眼神更炙熱了,殷切至極。

    另一個拉著他說了幾句,那人回頭歸回頭,還是坐著最後一艘船走了。

    就這麽走了?

    然後扔下一群病患在這裏不管不顧?!

    委屈,失落,失望,憤怒。

    船在夜空下漸行漸遠,電筒燈和自己背道而馳,蘇夏抱著膝蓋一屁股坐在地上,沮喪到了極點。

    明明健康得像個小牛犢子啊……當時她怎麽就不爭取下表現下?

    來個中國功夫甚至來個廣場舞證明也好啊。

    腸子都悔青了。

    蘇夏不知道後麵還要來船,沮喪地跑棚裏躲雨。而那些滿懷期待的人依舊站在岸邊等待著船隻,一等,一整夜。

    再也沒來。

    第二天雨終於小了很多,好不容易爭取到的直升機終於能飛。

    當掠過重災區的上空,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喬越望著下邊渾濁的汪洋和冒頭的椰棗樹,心底發沉。

    或許是見他神色太過嚴肅,飛行員一邊控製一邊解釋:“下邊有片地方曾經避難所,不過有消息說災區的人被再度轉移,目前已經集中轉移到malakal的臨時安置區,我們這會在往新的地點走。”

    喬越靜靜望著那片水沒有說話。在越來越靠近malakal的途中,他忽然有種打生死牌的感覺。

    他願意用一切代價,換她此時平安。

    直升機緩緩降落,機艙門堪堪打開,喬越一躍而下幾乎闖進了平房裏。

    他的蘇夏很好辨認,小小的,白皙的,在一群皮膚黝黑的人群很顯眼。可當目光掃過整個空間,沒看見她。

    心在往下沉。

    一共三個安置房,喬越每次將希望放在下一個,仔細逡巡後卻是更難接受的失望。

    臉色越發蒼白。

    最終三個搜盡,沒有,真的沒有。

    建立的信念在一瞬間坍塌殆盡。

    喬越後退幾步,胃疼再度襲來,覺得視覺和聽覺在有那麽一瞬間變得飄渺。

    雙眼忽然變得血紅,喬越狠狠一拳砸在牆上,額頭抵著手背,良久未動。

    跟著來的醫生沒有人敢上去安慰,也不知道怎麽安慰。蘇夏不這裏,那麽結果已經擺在眼前。朝夕相處的朋友瞬間說沒就沒了,大家心底難過得發沉,可這些難過怎麽能比得上喬越的萬分之一?

    此時此刻的他就像一隻負傷的困獸,他放下胳膊,重擊的指骨處皮肉模糊。

    似乎也察覺不到疼了。

    “你們是……醫生?”有人眼尖地看見尼娜手裏的醫療箱,小心翼翼地開口。

    尼娜忍著淚意:“我們是。”

    醫生時常和病人打交道,他們學語言的速度比想象中快。見尼娜會說本地話,瑟縮的女人鬆了口氣。

    她忽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求求你,救救我的丈夫。”

    “你丈夫怎麽了?”

    “他病了,和那些生病的都被困在洪水中的安置區裏。這邊答應我們很快去接,可到現在都沒有一個人來。”

    喬越忽然轉頭,死死盯著她。

    深黑的眼神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你再說一遍?”

    “到現在都沒有……”

    “剛才那句!”

    “和那群生病的都被困在……”

    仿佛峰回路轉。

    他轉身就往直升機上走,越走越快:“去安置區!”

    “喬越,你等等!”

    列夫在後麵喊:“那裏什麽狀況我們都不了解,沒有被轉移過來的原因有很多種,萬一需要隔離呢?你等等我們先找負責的人問清楚再走!”

    喬越頓了頓,手慢慢從艙門邊滑落。

    他啞聲道:“好。”

    列夫心酸,上前拍了把他的肩膀:“好哥們,幾分鍾,就幾分鍾。”

    “她會在那。”

    列夫心底基本沒把握,覺得蘇記者凶多吉少是肯定的,可這會不忍心看喬越的眼睛。

    他點點頭:“會,肯定在那裏。”

    喬越捂著眼睛輕笑,那笑容看得列夫心酸無比。

    隔了會,他才緩緩放手。

    “如果不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列夫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卻咽下,此時此刻說什麽都是多餘。

    還有機會的。

    一閃而逝的空茫從喬越眼底消散,繼而恢複沉穩深邃的黑。

    隻要還有機會,他就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