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章魚池台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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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外麵好大陣仗!聽說是大王親自來了,請你出去接駕呢。”許多年沒見府上這麽熱鬧,老家宰顫顫巍巍地走進來,激動地說道。
埋首案前的韓非頭也不抬,不冷不熱地說道:“知道了。”說完他又把頭埋了下去,複提筆從中斷的地方接上。
老家宰見他不僅隻著了一件中衣,連頭發也沒有梳理,全散在身後,絲毫沒有去接駕的意思,不由著了慌。留在這裏晾著外麵的大王也不是,想出去替他迎駕,自己身份不夠也不是,急得團團轉。
“陳叔,隻管……叫丙辛……把……把門打開,別的什麽……也不用管,你們……都……都退下。”韓非頭也不抬地說道。
老家宰伺候韓非多年,十分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決定的事情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好出去照他說的辦。
“哈哈,公叔身體可還安好?寡人今日得空了來看看你。”人未進門聲先至。多年未見,韓王安似是十分牽掛他,眼下為早點看到他,步履飛快,笑得也很是親切。
秦國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從……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
韓非在絹帛上慎重地添上這最後的一筆,終是站了起來,起身相迎:“臣非見過……大王。”
“快快免禮,快快免禮,公叔是長輩,寡人身為晚輩怎麽好意思受公叔的禮。”韓王安毫不猶豫地拉起他的手緊緊握住,然後一起走到席間坐下。
他與韓非坐下後等了許久,又左右看看,發現除了自己帶來的一名侍從,這廳裏竟空無一人,心中雖頗為不悅,到底還記得自己是來請他的,不宜此時發作什麽,方才不動聲色地按下心中的不快。
“是寡人失察,不知公叔府中竟如此清冷,早該給公叔送些人來。”這番話趙王遷說得是誠誠懇懇滿臉的歉疚。
韓非不動聲色地說道:“臣習……習慣了。”
“原來公叔正忙著,寫的這是……哎呀,高見啊,高見!”韓王安實在找不到話題,四處看了一看,瞧見案上的竹簡,終於發現了突破口。
韓非垂眸聽著,至始至終神情疏淡,心裏卻不由地冷哼一聲:此中所書乃是剖析秦國曾失三次一統天下之機遇,亦兼有亡韓之策,這麽一會兒功夫他看了幾個字,就高見了?
默一默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他才抬眼道:“大王……有……有事不妨直說。”
“哈……哈哈,公叔足不出戶消息倒是靈通。聽聞秦王政對你賞識有加,寡人想著……”好不容易找到的話題沒能引韓非多說幾句話,韓王安有些尷尬,隻得重新措辭。
韓非聽著他客客氣氣的語氣,心中一陣煩悶,實在不想多說什麽,打斷道:“臣答應了。”
直到韓王安從韓非府邸回去,都還沒有想明白這件事情怎麽會如此順利,原以為他這個公叔會兜很多圈子,會借機開出很多條件,所以司寇一職都為他準備好了,就等他鬆口的時候許給他,可是……他竟然什麽也沒有要。
不過他的態度實在傲慢得很,若不是念著他於韓國還有大用,定難容他。
韓王安一走,老家宰看著自家公子欲言又止了好幾回,終是橫下心勸道:“公子如此對大王是不是有些不敬?這次大王肯來就說明公子入仕有轉機,何不借此……”
自打公子與大王鬧僵再沒理會過朝中瑣事,日日閉門發奮折騰這些書卷上的東西。可其實老家宰知道,公子有高世之量,若不是真走投無路了,絕不會這麽消沉。
韓非冷笑一聲指著門外厲聲道:“你可知他……方……方才進來左顧右盼在……等什麽?”
老家宰茫然搖頭。
“酒水!”韓非盛怒之下衣袖一拂,恨然道。
國之存亡兒戲一般,這種時候了,他在意的竟還是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敬他何用?奉上瓊漿,韓國就能日以昌明了?真是大謬!
況他素來玩弄權術玩弄慣了,今日能許誰入仕,明日就能斷誰性命,不是誠心求賢,事之亦何用?
韓非就是看得太透,認得太清才覺得心寒。此番答應他不為別的,身為韓國公室子弟,自己有不可推卸的存韓責任,如今已身無長物,能做的唯手著文章,肩擔道義耳!
秦國酒肆中,有人好奇地說道:“聽說今天韓國的那個什麽公子非入秦,大王竟要以國士之禮相待?”
“可不,陣仗不小,聽說因為廷尉與他是同門師兄弟,派廷尉親自去宮門口迎接的,還允許坐安車直接入宮,這時候怕已經快進宮了罷。”
數年不見,李斯看著師弟韓非站在宮門口前,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記得那時候師弟立誌強韓,是何等意氣風發,與自己拜別前,還相互有過約定,既各事一方,且看十年後如何。
不想十年之期未至,分別不過數年,他身上所有的棱角磨平,竟煉成了這般沉穩的性子。
韓非抬手欠身長揖:“暌違數年,師兄……風……風采依舊。”
李斯默不作聲地托著他的手將他扶起來,頓一頓才抓著他的手腕道:“車上再敘。”
這一下抓得很穩當,也很慎重,韓非有些忡怔地看著他,突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可一時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知道師兄寡言少語,韓非坐上馬車便先一步開了口:“聽……聽聞老師他……師兄可……可……曾去靈前……祭拜?”
這些年韓非最掛念的就是老師荀卿,可惜囚困韓國,數次想要入楚探望都無果而終,直到上月多方輾轉,才得知老師故去,心中悲痛不已。卻不知後事料理得如何,故才有此一問。
李斯搖搖頭,凝重地說道:“我也是近日才得知的消息。”
說完他瞧見韓非麵露失望之色,這才想起他定是不清楚才打聽的,複又解釋道:“老師的後事皆由小師弟料理,他如今也在秦國,想知道什麽你親自問他最好,屆時給你引薦。”
別時容易會日難,李斯和韓非都沒有料到,那時在稷下學宮與老師分開竟是永別,之後一個困守韓國發奮著述,一個入秦在宦海沉浮,竟連陵前祭拜也成了奢望。
師兄弟二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話,不多時就到了魚池台。
趙政即位以來,一直以身作則尚簡節用,所以這些年王宮裏極少安排宮宴。今日下了入冬的第一場大雪,他突然興起,打算在窩冬前請大家好生聚上一聚,便請了好些個股肱大臣一起來湊湊熱鬧,韓非來正好趕上。
“先生入秦,寡人未能斂衽相迎,慚愧之至。”趙政剛在三公處敬了一圈酒回來,正打算往九卿處走,遠遠瞧見李斯帶著他進來,立即離座相迎。
韓非進來時遠遠就見他一身玄色織錦常服立於群臣間,不著朝服,不戴冕冠,除去腰間一枚配玄色絛帶的玄鳥白玉佩顯示著他尊崇的地位再無多餘配飾。然而這樣幹練的裝束放到他的身上,卻沉澱出渾然天成的古厚濃重,望之依舊巍然而神穆,不失半點人君風範。待他主動迎過來,近觀更是覺心折不已。
人說秦王能恭敬下人,禮賢下士果然不假。
恍然間韓非想起多年前見到他那個王侄的景象,除去秀而不實,再找不出任何形容他的詞來。韓非不禁有些唏噓,縱然韓國這些年沒少在秦國這裏吃苦,但身為韓公子的他見著這個秦王,卻還是忍不住由衷地讚一聲好。
若是韓國也有這樣的君王……
被師兄李斯推了一把,韓非方才回過神來,想到自己沒行禮,倒讓人家做秦王的先拜了一拜,十分歉疚,忙肅了神色振袖道:“韓非……見……見過秦王。”
趙政耐心地等著韓非話說,不因他說話口吃有半點輕視,耐著性子等他說完,才把他扶起來。若是尉繚、李斯他們趙政一定不等他們行完禮就會直接道一句“免禮”,隻是韓非說話異於常人,直接打斷恐讓他尷尬,這才一反常態等他把話說完,把禮行完。
韓非不知道他的習慣,尚還沒發現這個小細節。倒是一旁的李斯眼明心細,聯係到師弟在韓國的遭遇,心中感慨萬千。尤其是暗暗慶幸自己得到這樣的君王賞識,有機會一展此生抱負。
“今日先生算是趕巧,這宮宴倒似為你洗塵一般,裏麵請。”趙政親自引他走到最右上的位置坐下,又向眾臣作了一番介紹。念著韓非口齒不便,趙政盡量為他擋去多餘的交談。
他先天口吃,說話極慢,某些地方吐字艱難更是一字一頓,但他並不因此自怨自艾,說話口吃配上大方雍容的名士風度,僅僅幾句寒暄也給眾人留下一種“此人心誌極堅”的好印象。
安頓好他,趙政方才折回自己的座位上,見人齊了,拍拍手示意樂師們可以開始奏樂。席間頓時安靜了下來。
三聲大鼓鳴響過後,鍾罄聲悠然而來,曠遠悠長的引子飄然入耳,引子奏畢絲竹管弦之聲層層而起,逐漸匯成一首盛大的宮廷樂章,樂聲直隨青雲而上,震徹九天。
韓非看著席間君臣相得,觥籌交錯的情景,心中五味雜陳。依稀記得自己多年前也曾在韓國參與過這樣的宴會,隻是表麵上也是如此熱鬧,其實細細想來,都忙著勾心鬥角,為君者時時監視著臣,為臣者時時警惕著君,酒不能盡酣,飯不能盡飽,不可同日而語。
“先生是第一次來我秦國,不必拘謹。”席間趙政也不忘時時關照韓非這個客人。
韓非拱手稱謝,順勢站起來敬了他一回酒。其間沒用任何溢美之詞,卻因性情真素令趙政大為欣賞。
一旁的蒙武看他吃東西太斯文,粗聲粗氣地說道:“大王說得是,先生不用客氣,撿大塊的牛肉咥,管夠,可別學那邊那人。”說著他突然想起什麽一拍腦門道:“倒是忘了,你們山東列國管這叫‘吃肉’,我們管它叫‘咥肉’,就是大口才過癮,請!”
“多……多謝……”韓非疊手道。有感於秦人的慷慨任氣,他果真在蒙武說完之後放開束縛吃起來。隻是畢竟是公室所出的公子,吃相仍然比蒙武斯文不少。
被莫名其妙地點名並充當了負麵教材的“那邊那人”聞言悠悠抬頭,等韓非說完,禮貌性地改跪坐為跪,拱手欠身同韓非行一禮。
適才進來韓非也注意到了他。因為這裏隻有他和主位上的秦王是不蓄須的,又喜白衣,在一群墨衣間分外顯眼。韓非一早聽過他的傳聞,此時再仔細端詳,不由感歎:果然是一身的清水神囧韻,溫玉風骨。想著這些,一麵向他回了一禮。
待與韓非遙遙打完招呼後,趙高再偏頭用純良的目光看看近旁的尉繚,接著夥同尉繚一起似笑非笑地看向蒙武,齊齊衝他舉了下酒爵。
見此情景,蒙武隻覺頭皮發麻。而且他幾乎已經可以預見他今晚不喝躺下這二人是絕不會放過他了。
誰更慘的還在後麵,他們底下這些小舉動沒能逃過大王的眼睛,此時大王竟看著他說道:“今日宴飲可都是用的清酒,這酒蒙師傅當仁不讓,不喝個暢快豈非負了佳釀?寡人敬你一杯。”
大王都發話了,蒙武能不喝?忙端著酒爵站起來,連稱“不敢”,遂仰頭飲盡。
誰知他剛放下酒爵,這借口又來了,家裏那兩個娃娃在外駐防辛苦了,無奈相隔千裏,隻能敬他這個當父親的聊表謝意。得,兩個娃娃一人一爵。
喝完,他就看到大王和“那邊那人”相視一笑,一副沆瀣……呃……打住,不能這麽想大王。果然,得罪誰也別得罪趙內史。可惜現在意識到這點為時已晚。
上回一對一地喝沒喝過老頭子就算了,這回更慘,遇著老頭子和內史聯手,出師未捷就先被大王灌了三大爵,前景完全是一片灰暗。
宴酣暢飲,酒過三巡,方才還有些拘束沒放開的都變得隨意不少,或趁興跟著宮樂節拍敲打杯盞,或拚酒行令,或投壺……
原本趙高正和尉繚一起找蒙武拚酒,不知聽誰說了句“蒙氏一門素善鼓箏,都尉今日何不乘興來一段”。蒙武聞言眼睛一亮,如蒙大赦,滿口答應下來,借此從酒局裏遁了。
不多時箏取來,趙政抬手讓樂師暫停奏樂。
蒙武也不含糊,抱著箏走到群臣中間,席地而坐,三兩下校了音,彈將起來。他手指一動,雷霆之音便錚錚而出,似頃刻間雷鳴電閃,風雨大作。
“《風雷引》?兄長這……”趙高一聽,既覺有趣,又覺疑惑,既然身邊杵著個懂音律的張蒼,也不能浪費了,這才看著他出此一問。
時值初冬,人一說話周遭全是白氣,但此時有熱酒暖身,箏曲助興,絲毫不覺寒冷。
張蒼壓低聲音解釋道:“的確移植自琴曲《風雷引》。此曲為魯人所作,都尉原是齊魯之人,自然是熟的。此番將其移植到箏上,好些地方為了配合箏性,便做了細微調整,所以你才會拿不準。”
“原來如此,多謝兄長。”與張蒼在一起,耳濡目染在這上麵趙高也算長了不少見識。
莫看蒙武平日裏看著五大三粗,彈起箏來絲毫不遜,他指間傾瀉而出的箏聲為在場所有人描繪著一副從風雨欲來,到疾雷烈風,驟雨疏狂的萬端變化情景,甚至不少人為他奏出的激越之音所感染,配合著箏曲撫節而歌。
這麽一來,蒙武更是豪興大起,朗聲召喚道:“一人彈箏有甚意思?都別藏著掖著,懂音律的抄家夥去,會嚎幾嗓子的嚎起來。”頓一頓想起趙政還在,又轉頭去征求他的同意。
今日這場宮宴本來也就是為了讓大家盡興,趙政自然不會拘著眾人,大手一揮直接允了。
秦人豪興,由他這麽一說不少人都開始躍躍欲試,會琴的找樂師借琴,會簫的借簫……就連張蒼也去借了張琴,挨著蒙武席地而坐。大家各取所需之後,全坐到一起,如此一來,魚池台上竟是盛況空前。
蒙武若不提這一回,趙高也不會想到群臣間竟有這麽多人通曉音律,便是不會什麽樂器,秦腔也可信手拈來。
為了配合眾人,蒙武起頭便換了首人人都能唱的《無衣》。秦曲本就慷慨豪縱,眾人一旦暢舒胸懷,所唱所奏自然氣勢磅礴。其聲匯成一片,端的是響遏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