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除魔師的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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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艾過去看過的那百千本宅鬥裏,可沒講到會有這種情形。

    泥漿飛快地翻滾湧動,轉眼間,她麵前出現了一潭沼澤,邊緣還在不斷地擴張。許艾看到有氣泡接連從泥漿底下冒出,仿佛水麵下有無數生靈在吞吐呼吸。

    她又聽見奇怪的聲音了。

    不是剛才的童聲——是籲歎,呻/吟,男男女女夾著哀鳴的叫罵。每一個氣泡爆開,都響起一聲淒厲的呼嘯。

    ……這是什麽?

    應該怎麽辦?

    以許艾20年的人生經曆,眼前的東西完全在她所能理解的範疇之外,她隻能憑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

    ——幾乎同一瞬間,湖麵上翻騰起一波渾濁的巨浪,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從水麵下爆竄而出。許艾立刻緊緊地閉上眼睛,蜷起身子,用手臂捂住頭臉。

    但預想中劈頭蓋臉的水幕並沒有落下。

    靜默的停頓後,許艾突然覺得腿上一涼,好像有什麽東西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小腿。

    許艾本能地使勁一蹬,被抓握的感覺消失了。她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清晰的泥掌印蓋在小腿上;白皙的肌膚襯著暗沉的土色,十分醒目。

    五個手指印分分明明,甚至還能看到斷續的掌紋。

    ……這是什麽鬼?

    許艾還沒來得及閃開,另一條腿又被捉住;她清楚地感覺到有濕涼堅硬的指尖掐入自己的皮膚。

    沒有思考和選擇的空隙,她條件反射地破口大喊:“放手!”

    放手。

    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覆在她腿上的泥漿化成無數水滴飛散而去,連帶著另一條腿上的手印也被擊散了。

    ……這又是什麽鬼?

    許艾來不及思考,麵前的沼澤再次掀起巨浪;她又是害怕又是慌張又是生氣,趁著剛剛吼完的一口氣還沒散,她又衝著那潭濁水怒喝一聲:“滾!”

    水位原本已經翻騰著要沒過她的膝蓋,她這一聲喊還沒落地,滾湧的泥漿在空中一頓,然後像被看不見的巨掌重重擊落,“嘩啦”一聲四散崩裂。

    泥水在空中濺射成無數水珠,水珠又紛紛揚揚落入地麵——沒有激起任何響動,它們像蒸發一樣消失了。石子路麵上幹淨得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隻有許艾踩下的那個腳印還落在原地,然而也不再是土色,反而焦黑得像一撮煤渣。

    耳邊淒厲的雜音也消失了,過了幾秒,知了聲漸漸響起,一聲蓋過一聲,像從拔掉的插銷裏漏出來的。

    許艾一點一點放下護著頭臉的雙手。她看到自己的小白鞋上沾了一圈黑色的碎屑,和路麵上那堆煤渣一模一樣。她試著輕輕跺了跺腳,碎屑立刻“撲簌簌”地掉了個幹淨;鞋子又像雪一樣白了。

    ——“看見了嗎?”

    脆生生的童音冒了出來。

    ——“看見了……”

    ——“看見了……”

    ——“看見了……但為什麽許家還有這樣的……”

    許艾仿佛聽到腦中“錚”地一響,弦崩斷了,怒火決堤。

    到這裏之後,她先是被莫名其妙的聲音指著鼻子罵了一頓,然後有莫名其妙的小姑娘出來對自己呼來喝去,再然後,莫名其妙的爛泥突然海嘯?現在這些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東西,又要出來做戰況總結?許艾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用完了,不想再跟這裏的任何人浪費時間,她猛地抬起頭:“到底是誰在說話?都給我出來!”

    ——出來。

    這兩個字出口的同一瞬間,十字路兩旁的樹梢上應聲傳來一陣響動,有什麽東西“劈裏啪啦”掉下來,滾了一地。

    許艾開始還以為是果子,但仔細一看——是鳥。

    各種各樣的小鳥:麻雀,喜鵲,鴿子……還有許多她認識不認識的山雀兒,差不多有十幾隻。鳥兒們像醉酒似的匐在地上,撲棱著翅膀要站起來。

    它們慌慌張張地小聲叫喚,“嘰喳”聲壓得很低,但還是吵成一片。

    除了小鳥之外,還有一些熒熒的光球從空氣裏滲出,仿佛水跡滲透紙麵。

    ……這些又是什麽鬼?就是它們在嚼舌頭?許艾一時又怔住了,怒氣倒是泄了一半。

    ——“對她道歉。”

    那個插著金釵的小姑娘突然開口。

    許艾轉頭朝她一看,小姑娘還是瞪著眼嘟著嘴,但視線相觸的時候,小臉上的神情稍微軟化了一些。

    “對她道歉。”金釵小姑娘又說了一遍。

    地上那堆撲棱著翅膀的毛球兒連滾帶爬地站起,齊齊排成一列;漂浮的光球跟著依次排在它們旁邊。

    各種語調的“對不起”拖拖拉拉地響起來了,像有一整個幼兒園的小朋友被老師按著頭道歉。

    然後金釵小姑娘籠了手,也朝許艾欠身行禮。

    “它們不懂規矩,多有得罪,請許小姐包涵。”她是這麽說的。

    許艾,20歲,雖然年輕但也活過了1/5個世紀,第一次產生“夭壽了我不是在做夢吧”的懷疑。

    如果不是做夢,那隻怕是葉家的飯裏有致幻蘑菇了。

    許艾深思熟慮了一秒,決定要走。

    她看了看麵前的金釵小姑娘,壓下已經散得差不多的怒火,提了一口氣正要說話,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那腳步聲又輕又穩,仿佛貓咪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許艾直接轉過身,朝主人家招呼。

    “葉先生,”許艾沉了語氣說,“這兩天承蒙款待,但我——”

    “負雪。”金釵小姑娘的聲音。

    說話突然被打斷,許艾登時不高興了,但金釵小姑娘一口氣說了下去,完全不給她繼續開口的機會。

    “這就是你的未婚妻?”小姑娘說,“第一印象我基本滿意,但要結婚的話,還是得再觀察觀察。”

    滿意,結婚,觀察。

    許艾還沒說出口的“剛和同學約了要出去玩所以這就準備走了”,被這番老氣橫秋的發言嚇得硬生生縮回嘴裏。她轉身去看那小姑娘——對方昂著頭挑著眉,很是認真。

    “……你到底是誰?”許艾忍不住當麵問了。

    “我知道了,”身後的葉負雪說,“您別老是惦記這件事——安心去玩兒吧。”

    他稍頓了一頓,又說了三個字:“祖奶奶。”

    祖奶奶……?

    事到如今,許艾已經不知道這三個字,和“結婚”那兩個字比起來,哪個更奇幻一些。

    金釵小姑娘像模像樣地點點頭,又看了許艾一眼,朝她一笑——長輩對晚輩的,居高臨下的,慈祥的,得意的笑,然後轉身朝石子路那一頭走去。

    她的身形越走越淡,差不多走到第七步的時候,穿著水粉色小襖裙的背影完全消失了。

    地上那堆球兒早就不見蹤影,大概是趁著三人說話的時候,逃了個幹淨。

    石子路上隻剩下兩人了。許艾原本理直氣壯的腹稿卡了殼,短時間內接連受到如此多的驚嚇,她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

    “許小姐,”葉負雪先叫了她,“不介意的話,請去我那裏坐坐——有些事可能需要對你解釋一下。”

    不,不需要解釋,讓你的管家送我走就行——許艾想這麽說,但剛才的勇氣都是被氣出來的,現在不氣了,她隻得慫巴巴地點點頭。

    然後意識到對方看不見她點頭,她又小聲應了句“好”。

    把話問個清楚再走,也好。

    葉負雪的屋子果然就在荷塘北側,與許艾住的東廂格局相似,隻是更敞亮一些;院子裏種的是一株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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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臥室的門關著,葉負雪請許艾在外間的客堂坐了,又抬手為她倒了杯茶。

    許艾看到桌上擺著一副圍棋棋盤,並不是尋常的黑子和白子,而是一黃一白;白子約莫是玉石料的,至於黃子……許艾認真多看了一眼——大概是蜜蠟。

    “剛才你看到的是我祖奶奶,”葉負雪提著茶壺說,“不知道是哪一代的祖爺爺的姐姐,數不清了,反正叫祖奶奶總沒錯。”

    許艾“噢”了一聲。

    “她七歲上的時候病去了,所以這麽多年一直是這幅樣子留在家裏,”葉負雪說,“我爸爸,我爺爺都受過她照顧;我小時候,她也常帶我一起玩。”

    許艾又“噢”了一聲。

    “但畢竟是個孩子,又從沒出過家門,滿腦子老思想,如果她有什麽唐突的地方,還請你不要計較。”

    許艾又張嘴要“噢”,突然想起在“噢”之前有什麽不對的事。

    ——為什麽七歲去世的祖奶奶會一直留在家裏?

    還有那些……那些鳥雀?

    會說話的光球?

    不能踏足的荷塘,和突然泛濫的泥漿?

    泥裏又是什麽東西,為什麽會伸手抓人?

    許艾斟酌著應該怎麽把這些問題問出來,對麵的男人倒是先開了口:“你好像有話要說?”

    許艾把想問的問題按重要性排列了一遍,然後開口:“葉先生是做什麽生意的?”

    葉負雪頓了一頓:“許叔叔沒跟你提過?”說完沒等許艾回答,他自己倒是輕輕點了點頭:“也對,不是什麽上得了台麵的行當。”

    許艾頓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爸爸確實沒提過葉家是做什麽的。哪怕是家裏最困難的那幾年——房子車子全沒了,三口人擠在四十多平的一居室裏,連許艾上高中的學費都要出不起——葉家突然來了一張支票的時候,爸爸也沒提過。

    葉家那張支票上填寫的數字,足夠讓許艾上完高中,上完大學,用最好的電腦,穿最好的裙子;要是物價波動不大,還能出國留個學。

    簽名是“葉負雪”——當時兩家已經退婚了。

    爸爸非要打欠條給葉家,葉家非不要;來來回回僵持一個多月後,葉負雪說,都是一家人,給自己未婚妻花錢是應該的,不要這麽見外。

    許艾的爸爸也就明白了;雖然不太高興,但這錢確實救了急。

    這也是許艾現在拚命念書的原因之一——好好學習,畢業工作,然後還錢,退婚。

    總不能又欠了錢,又欠了情。

    但現在,許艾有些聽不懂葉負雪說“上不了台麵”的語氣。

    他戴著麵具,她也沒法從他的表情裏揣測他的意思。

    她想……這應該是自謙自嘲吧?

    爸爸一直沒提過葉家的事,總不會真的是因為對方“上不了台麵”?

    那張支票的來曆,“上不了台麵”?

    難道對自己有送炭之恩的人……“上不了台麵”?

    不知真假,但許艾心裏微妙地有些難受。她抬眼看了看葉負雪,對方的臉藏在麵具下,看不到表情。

    葉負雪提起茶壺,為她沒喝過的杯子裏添了點水——水位線正好擦著杯沿。

    “所以這次許叔叔主動聯係我,說你要來過個暑假,我倒有點受寵若驚,”葉負雪說,“別覺得什麽‘打擾’什麽‘麻煩’,這房子就我和明叔住著,也確實大了點,多一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

    許艾“噢”了一聲。她原本想說的話被他截了。

    不過,反正現在她也不想說了。

    “但你還是沒告訴我,你是做什麽的呀。”許艾刻意換了個輕鬆點的語氣,把話題扯回來。

    葉負雪遲疑了一下,搖搖頭:“沒什麽好說的。”

    許艾想了想說:“萬一——萬一將來我們結婚了,你總得告訴我啊。”

    也許是錯覺,說到“結婚”的時候,許艾好像看到對麵男人的臉紅了一下。

    紅得很快,稍縱即逝,那片紅暈好像“唰”一下縮進半張麵具裏了。

    許艾忍不住想多盯著他看的時候,葉負雪開口了。

    “我家世代從事的職業……”他停了停,“簡單點來說,是‘除魔師’。”

    除魔師,按字麵意思理解,大概是從事驅邪避惡,祓除祈福這一類的職業——一般來講,隻存活在動畫、網遊、,和小學生的幻想裏。

    如果是在24小時前,許艾會這麽想。

    但現在——

    許艾“噢”了一聲,連連點頭。

    事到如今,她的世界觀就像被強塞了一頭羊的大蛇:除了一下子吃太多有些撐著以外,感覺良好。

    對嘛,是除魔師的話,什麽光球,什麽會說話的雀崽兒,什麽幾百年前早夭的“祖奶奶”……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解釋了。

    不過,為什麽說這工作上不了台麵……?

    許艾有點理解不了,她直接這麽問了。葉負雪一頓,默了片刻,然後說了句無關的話:“你剛才是不是在荷塘邊上弄髒鞋子了?”

    許艾順著隨口一應:“是啊,嚇我一跳——說起來,那個荷塘裏到底有什麽?”

    葉負雪沒有解釋,隻是淡淡說了句“以後不要離那裏太近”。

    “這一次是我忘記囑咐,讓你受驚了。”他說。

    許艾正要追問,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想看荷花,下次我同你一起去。”

    說完他彎起嘴角笑了笑。

    許艾覺得,這位葉先生似乎沒有昨天那麽冷淡客氣了。於是她也跟著咧嘴一笑,哪怕對方看不見。

    她想,那些事既然人家不想說,那就不要一直追著問了。

    “你還下棋?”許艾看著旁邊的棋盤換了個話題。

    “聽落子的聲音可以辨明方位,”葉負雪說,“沒有什麽難的。”

    ……真的假的?

    葉負雪扁扁嘴:“其實一半一半——一半靠聽,一半靠看。”

    這個就更假了吧……許艾想,想想而已。

    葉負雪笑了笑,從棋簍中拈了一枚白子放在桌上。

    “白棋是玉石,從死物中來的,沒有生氣——但落子聲清脆,很容易分辨。”

    然後是一枚黃子。

    “黃棋是蜜蠟,從活物中來——但凡生者必有魂,”葉負雪說,“即便現在已經死去,隻要它曾經活過,我就能看見。”

    他說這話的時候,麵具上的那枚眼睛裏,似乎有隱隱的暗光流動。

    許艾想了想:“所以……你其實也能看見人,也能看見其他活物?”

    葉負雪微微側過頭,麵具上的眼睛正對著她。

    “我看見的是魂。人和人,人和物,所附著的魂都是有區別的,”他說,“你現在坐在我麵前,我眼前就是一團純淨的光芒。”

    許艾還在理解他說的話,葉負雪又遲疑著補充了一句。

    “我是想著萬一將來結婚了……遲早也得告訴你,所以順便說一下。”

    許艾,20歲,10歲開始學棋——在少年宮興趣班裏。

    她和葉負雪下了一下午的棋。

    又下了一晚上的棋。

    不記得一共下了幾局了,反正她隻贏了1局。

    ——最後一局,對方讓她的;因為她說“今天贏不了我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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