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許艾的鬼打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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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艾 , 20歲, 從未有過經曆“鬼打牆”的體驗。

    她不會記錯的。雖然整個小區的標語很多, 不少文字是重複的,但有些貼在牆上, 有些貼在樓道裏;她沒有見過同樣的標語貼在同樣的位置上。

    在門口貼著“禁止堆放垃圾”的, 隻有趙夢靜住的這棟小樓。

    她從趙夢靜的門口出來之後,就一步不停地朝前走,按正常來說,早就應該走出小區,走到車站了。

    許艾停下來,左右看看辨明方向,放慢腳步重新走,並試圖記住自己經過的每一件標識物。

    從“禁止堆放垃圾”開始。

    往前走三五米, 是一個破舊的車棚, 裏麵歪斜地停著幾輛自行車。

    再往前,有一對髒兮兮的垃圾箱。

    然後是一段路麵破損了的水泥路。

    然後是一架掉了漆的公園健身器材。

    經過這些之後, 麵前是一個朝右的拐角;隻能朝右拐, 左邊是個死角, 最裏麵還撒了一把老鼠藥。

    許艾順著拐角朝右一轉——“禁止堆放垃圾”。

    許艾吸了一口氣。

    第六次了。

    然後是第七次。

    整個小區似乎被圈縮成一百平的大小, 她隻能繞著這棟樓打轉。

    許艾停下來不走了, 她掏出手機——時間是中午12點,信號是0格。

    雖然她幾乎不看恐怖片, 不看恐怖, 但她知道這種狀況叫“鬼打牆”。

    但大中午的, 也會有這事?

    許艾有些慌張,不,相當慌張。她左右看看,眼前的景物似乎自然又如常,似乎走完那段破破爛爛的水泥路就能到小區門口——但她知道如果真的走過去,隻會第八次回到這裏。

    現在應該怎麽辦?

    許艾想起一點什麽,清了清嗓子,對著麵前的空氣說:“走開!”

    但那裏什麽都沒有,又能讓什麽走開?

    ……或者應該回樓上去看看?

    許艾剛要走回樓道裏,突然聽到一聲貓叫。

    輕輕軟軟的“喵~”,如果是在散步途中聽到這個,她一定會停下來四處尋找。

    但現在她並不是在散步,她隻覺得背上有些發涼。

    聲音是從趙夢靜住的樓道裏傳來的,好像在鼓勵許艾走上樓去。

    許艾猶豫了一下,不準備上樓了。她收回邁出去的腳步,重新走到大路中間。

    又一聲貓叫響起,似乎是從那個拐角處傳來的。許艾遲疑著轉過頭,朝那裏望去。

    “喵——”

    “咪——”

    “嗚——”

    更多的貓叫從那個角落響起,各種聲音,各種語調,甚至還有“嚶嚶嚶”的奶音,好像一大家子全在那裏。

    許艾聽到“噗通”一聲,似乎是垃圾箱被翻動了。

    車棚裏傳來“嘩啦”的響動,有什麽東西從生鏽的自行車上跳過去了。

    掉漆的健身器上,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音,像是磨爪子。

    許艾使勁吸了一口氣。她意識到……自己也許是被一群貓劫持了。

    視野裏有什麽東西飛快地一閃,餘光隻捕捉到一個翹著尾巴的影子。許艾下意識地回過頭,那影子像霧氣一樣消失在了樓道上。

    這是一定要她上去?

    許艾考慮了一秒——反正就算不上去,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於是她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走上樓梯。

    又是一聲“喵——”,叫得很尖,拖得很長,從二樓傳來的。

    許艾沿著樓梯盤旋而上,沒幾步就到了趙夢靜的門口。

    門口和剛才不太一樣了,有一個鐵籠子放在門邊。天花板上不斷滴下水來,“滴滴答答”地落進籠子裏。

    樓道的光線太昏暗,許艾隻能勉強看見籠子裏有一團什麽東西在聳動。

    ……不對,不止一團,那有許多團,小小的,動來動去;毛皮好像是灰色的,被水打濕了,結成一綹一綹。

    是老鼠?許艾想著,走近一步。

    她聽到那些濕漉漉的毛團在輕輕叫喚,氣息很弱。

    “咪……”

    是一窩小貓!

    許艾忍不住衝上前去。

    那隻籠子生鏽了,很窄,四五隻小貓擠在一起,隻能勉勉強強抬起頭來。它們身後還有一隻趴著的大貓,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

    許艾想起校刊報導的,趙夢靜救了一隻懷孕的母貓的事。

    幾乎沒有思考,她立刻蹲下來要打開籠子。

    ——籠子碎了。

    不止籠子,眼前的景象全部碎了。濕漉漉的小貓,昏暗的樓道,老舊的木門……許艾眼中所見的一切都在刹那化為粉塵,她失重地朝前衝倒——然後被一雙手托住。

    “趕上了。”清澈溫和的男聲。

    這聲音響起的瞬間,陽光從頭頂落下,耳邊響起真實的風聲和鳥聲。許艾看到麵前的男人逆光而立,身上一襲月白長衫,被風吹動著散出淡淡的熏香味道。

    他的麵具上畫著一隻詭秘的眼睛。

    這前後不過短短兩秒。

    “‘鬼打牆’,”葉負雪說,“下次遇到的時候,不妨罵句髒話。”

    許艾從他身上直起腰來,站穩了,四下一看。

    她就在趙夢靜的樓下,還是那塊標語,還是那個車棚,前方還是那對垃圾桶。她朝前小跑幾步,經過破損的水泥路和掉色的健身器,她又看到那個拐角了。

    然後右拐——

    一步跨出,許艾走到她印象中的小區空地來了,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出口。

    身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葉負雪走到她旁邊,抬起她的左腕,替她扣上了一環新的手鏈。

    “本來是替你送這個來的,沒想到電話打不通,”他說,“然後找了找,你在這。”

    許艾掏出手機一看,信號已經恢複了,屏幕上橫著5個未接來電。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上次也是,她從沒提過自己在哪兒打工,但他居然準確地走到店裏來了。

    葉負雪笑了笑:“雖然我不怎麽擅長這個……不過隻要花點時間,我還是能通過一件常用的東西,找到它的主人。”

    他攤開手,掌心裏是許艾的發繩。

    幾個月前她拿來替他紮小辮的。

    許艾看了一眼那圈發繩,伸手拿過來,揣進兜裏。

    “……對不起。”葉負雪說。

    許艾抿抿嘴,朝前走去,旁邊的人也跟著過來了。兩人走了幾步,許艾吐口氣,也說了句“對不起”,小聲。

    不知道葉負雪懂沒懂她的意思,總之他笑了笑,小聲。

    “為什麽大白天的會有鬼打牆?”許艾問。

    “這裏魂體太多,”葉負雪說,“而且什麽的都有。”

    ……什麽的都有?

    葉負雪停下來,朝旁邊一看:“有人,狗,貓,老鼠……”

    “這裏的房子曆史很久了,”他說,“魂體多也不奇怪……你可能是遇到了心懷怨念,又不願離開的死魂。”

    許艾想了想:“那我朋友的病一直沒好……”

    “如果她是對魂體敏感的體質,也可能因此受到影響。”葉負雪說,說得很簡短,似乎並不想展開。

    許艾想到趙夢靜的今天的臉色和語氣。

    還有在剛才的幻境中見到的那籠小貓。

    ……應該不僅僅是敏感體質的關係,她想。

    兩人快要走到小區門口了,隻要穿過一道生鏽的鐵閘門,就算是到了外麵。許艾剛要邁過門去,突然聽到有人叫她“別往那兒走”。

    許艾一愣,回過頭循聲一望,看到高高的電線杆上坐著一個老爺爺,低下頭來,笑眯著眼看她。

    還是上次那個老爺爺 ,他還朝她揮手了。

    “別往那兒走,”老爺爺說,“你往那兒走了,又得再被迷一次。”

    葉負雪也停下來了。

    “認識的人?”他問許艾。

    許艾搖搖頭,小聲說:“不認識……不過上次見過一麵。”在葬禮上。

    當時他正一邊聽著小曲兒,一邊安慰另一個哭哭啼啼的老頭。

    老爺爺在空中點了幾個方向:“那裏,那裏,那裏……都不能過去,過去就要給迷著了——都是壞東西們使的絆子。常年住在這裏的人倒還好,就是專迷你們這些難得來一趟的。”

    他說著嗔怪地皺了皺眉:“你旁邊的小夥子明明看得見,怎麽也不提醒你。”

    葉負雪笑了笑,沒說話。

    “那應該怎麽出去呢,”許艾說,“我們上次也是從這裏走的呀。”

    “你們上次?你們上次,不是那個很皮的男娃娃,帶著從門旁邊鑽過去的嘛。”老爺爺“哈哈”笑著說。

    許艾想起來了……上次離開的時候,李揚看見鐵門旁邊有個破舊的搖搖椅,大少爺沒見過,非要走過去看看,攔不住叫不住;結果大家跟著他,繞著鐵門走了一圈,不知不覺從門後繞出來了。

    當時幾個人還笑了好久,笑這小區的安保形同虛設。

    “我知道了,”許艾說,“謝謝爺爺。”

    “你別跟那個女娃娃玩了,”老爺爺突然說,“她壞的。”

    許艾莫名其妙地“啊?”了一聲。

    “她壞的,”老爺爺說,“不好,別跟她玩。”

    “她怎麽了?”許艾問。

    老爺爺扁扁嘴,像吃了什麽刺嘴巴的東西。

    “她成天往小區裏帶貓,”老爺爺說,“帶回來還就不管了。”

    他說,趙夢靜第一次帶貓回來的時候,養在家裏,被房東發現了,吵了一架,讓她把貓扔了。

    “我不知道她扔沒扔,反正那之後我沒見過那隻貓。”老爺爺說。

    然後她還是三天兩頭的帶流浪貓回來。回來之後會屋前屋後地拍半天照,拍完照就把貓塞籠子裏,放在樓道上。

    “她說房東不讓她在屋裏養,她就養樓道裏——可她倒是養啊,”老爺爺皺著眉頭說,“那隻母貓才剛生了娃呢,拍完照塞籠子裏她就不管了,不給水不給糧,每天進進出出的看都不看一眼。我說你倒是喂兩口飯啊,她被說了才往裏扔個饅頭麵包的,不說就忘。”

    許艾想起幻境中的那窩小貓。籠子就放在積水裏,背後的牆壁都發黴了。

    “其實我就住她樓上,”老爺爺咂咂嘴說,“我看不下去了,跟她要貓來,她不給,說她救來的,是她的貓,不給我……那我還能怎麽辦?偷偷地喂著唄。”

    老爺爺說,每天趙夢靜出門上學了,他聽到她關門的動靜,就下樓來,往籠子裏丟點魚頭蝦尾,肉皮骨頭什麽的。籠子的縫太小,水碗放不進去,他就塞個醬料碟,然後用針管往碟子裏打水。

    “她回來前得收回來,不然她要罵人,說我毒害她的貓。”老爺爺說。

    那窩小貓就這麽養了半個多月,然後老爺爺去世了。

    “半夜起來上廁所,摔了一跤,腦溢血,”老爺爺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下子就去了,倒是沒啥痛苦。”

    看他自己說得這麽豁達,許艾倒是不好意思說什麽“節哀順變”了,她點點頭:“那那窩貓呢?”

    “那窩貓啊,”老爺爺朝旁邊望了望,“我本來也擔心來著的,後來成這個樣子了——”他看看自己半透明的雙腿,“走動反而方便了。我在樓道裏沒看到它們,就在小區裏逛來逛去,總算讓我找著了。”

    大概是居委開展衛生檢查了,不許在樓道堆放垃圾,貓籠子當然更不行。於是趙夢靜就扔了籠子,把“她的貓”徹底放生。

    大貓就帶著小貓在小區裏到處找東西吃,翻垃圾桶,睡車棚,喝積水……野生野長,也比籠子裏快活自在;運氣好了,還有附近的大媽阿姨賞一頓剩菜吃。

    “後來居委投放耗子藥了。”老爺爺說。

    許艾心裏一沉。在老爺爺繼續往下說之前,她再次開口道謝,然後轉身要走。

    “不用謝我,”老爺爺說,“你要謝啊,就幫我喂貓吧。”

    許艾停下腳步,不明白地“啊?”了一聲。

    “你也不聽我說完,”老爺爺說,“還剩了一隻小貓,就在這一片竄來竄去——它力氣小,搶不過兄弟姐妹,沒吃著那隻毒耗子。你要是想謝謝我,就幫我喂喂它。”

    許艾剛要答應下來,旁邊葉負雪先一步開口:“我們知道了,不過今天還有事在身,先告辭。”

    老爺爺眯著眼睛看他,不置可否地咂咂嘴。

    “沒跟你說話,我跟女娃娃說話呢,”他又轉向許艾,“你說,你幫我喂貓嗎?”

    “可以啊,”許艾說,“雖然不能天天來……”

    她聽見葉負雪歎了口氣。她懂,“別人家的事”。

    看到老爺爺眯著眼睛笑了,許艾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上周我們來的時候,你旁邊那個爺爺……”

    “他呀,”老爺爺咂咂嘴說,“住我對門的老郭頭,就是上周沒的。當初還說好了,咱們哥倆就算去了,也要一塊兒湊著打牌。結果這老東西,死就死了,還哭哭啼啼的,牌都不打了……”

    “那你呢?”葉負雪說,“你為什麽一直留在這裏?”

    老爺爺“嘿嘿”一笑:“這不是……還有隻小貓嘛……”

    許艾明白了。她又對老爺爺道了謝,然後和葉負雪一起,繞過鐵門離開了。

    “其實我剛才看到了,那道門隻能進不能出。”葉負雪說。

    “那你幹嘛不提醒我。”

    “提醒你你不會害怕嗎,”葉負雪說,“再說了,也不是什麽不得了的事,走到門前再解決就行了——沒必要特地說出來。”

    許艾不說話了,與他上了車。然後大奔朝學校開去。

    ——能解決的事情,沒必要說出來。

    也許他一直不回答她逼問的問題,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然後到了學校,許艾要下車。葉負雪給了她兩盒點心,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客客氣氣的,沒有半點許艾“我不喜歡”的成分。

    “對了,還有一個事,”葉負雪說,“你可別再回去找什麽貓。”

    “……為什麽,”許艾說,“都答應了人家了。”

    “那裏東西太多,不安全。”葉負雪說。

    “可是都答應了。”

    葉負雪沒接話,唇線平直。許艾知道,這是他一貫的“無話可說”的表情。

    “再說了,不是還有這個嘛。”許艾晃了晃纏著手鏈的左手。這一條比她給趙夢靜那條做工更精細,玉石更剔透;也許葉負雪也料到了她肯定會把東西轉送給別人。

    葉負雪終於笑了笑:“你這條是祖奶奶做的,你可仔細點。”

    ……哦。

    禮貌地兩相道別之後,許艾下車了,提著兩個食盒朝校門走去。

    ——李揚正好站在那裏。

    許艾下意識地頓了步子,看到他朝她一笑,她也笑笑。

    “‘家裏的車’?”李揚說。

    許艾想起不久前兩人的對話了。本來隻是隨口一問,隨口一答的幾個字,在昨天的事情之後,就帶著微妙的意味。

    “是啊,”許艾說,“家裏的車。”

    她想了想說:“你要吃米糕嗎?”說著她打開一個食盒,裏麵是十幾塊雪白香甜的米糕,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起。

    李-->>

    揚遲疑了一下,走過來拿了一塊。

    “……真好吃。”他笑嘻嘻地鼓著腮幫子說。

    許艾也“嘿嘿嘿”地笑,然後拿了一塊自己吃了。兩人就在校門口站著,一塊又一塊,吃了半盒。

    “好了好了,吃夠了,不給了。”許艾把食盒蓋上,轉身要去宿舍樓。

    “那個人……你喜歡他嗎?”李揚突然說道。

    許艾的腳步一頓,視線直直地落在麵前的地磚上,黏住了,抬不起來。

    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她腦中浮起的第一句話,是“沒這個必要”。

    沒這個必要。這句話她聽過,也說過。也許她聽到的,和她自己說出口的並不是一個意思,但似乎也不重要了。

    畢竟“沒這個必要”。

    身後的人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笑了聲:“那我知道啦。”

    “……你知道什麽了呀?”許艾皺著眉頭,不敢回頭——臉上全紅了,怎麽回頭。

    “知道就是知道嘛,”李揚說,“你真當我傻啊?”

    許艾想說個“是啊”,但身後的腳步聲已經跑著遠去了。

    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保是那天晚上拍的合影,當時她想的是,葉負雪難得穿個西裝戴個眼鏡——這可是ssr級別的畫麵。

    確實是ssr,各種意義上來說。

    那之後的幾天,平安無事,上課下課,上班下班。

    許艾不看學校論壇了,看了生氣,不看清淨。小莫想跟她說什麽,才起個頭,她馬上大聲喊停,同時撓她癢癢。雖然在食堂裏圖書館裏還時常被人用視線狙擊,但她像是那種會被人看得不自在的人嗎?有人盯著她看,她就反盯回去,看誰先轉頭。

    兩天後,“狙擊手”們消停了,倒是有幾個女孩子滿眼星星地過來問她——“聽說那個很帥的,是你未婚夫?有婚約的未婚夫?這麽浪漫的嗎?”

    對於這類問題,許艾一律回答:“是啊。”

    本來就是事實,有什麽好遮遮掩掩的。那個又高又帥的,有司機有豪車的,就是她正兒八經訂了婚約的未婚夫,羨慕嗎?

    ——至少到畢業之前應該還是這樣。

    平安無事的第三天,沒有課,也沒有班。

    許艾搭上公交,去趙夢靜的小區。

    都過去三天了,也是時候履行約定了。

    她也是有備而來的:前兩天網購了一堆妙鮮包貓罐頭貓果凍,還拿學校裏的流浪貓做過實驗——個個喜歡,適口良好,她在小花園裏打開罐頭,五米內的貓都會衝過來。

    那找個小貓應該也不在話下,許艾想。

    說不定,這還是它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公交車到站,許艾下了車,看了看手上的玉石手鏈,走進小區。

    怕又踩到什麽不能踩的地方,許艾還是畫了地圖來的。她打開手機,把自己手繪的地圖和麵前的小區比對了一下,從外圍開始找。

    眼前還是那番破舊而整潔的景象,這些老房子像是竭力維持儀態的老紳士,就算耳聾眼花手抖了,也要在洗舊了的白襯衣領子上,打一個端正的領結。

    許艾拉開一個罐頭拿在手裏,靠著草叢花壇慢慢地走,走過車棚,雜物堆,敞開蓋子的垃圾箱;一邊走一邊小聲“咪——”“咪——”地喚著——不知道貓聽不聽得懂,但萬一聽懂了呢?

    外圍繞了一圈,沒有。

    縮小範圍,朝裏麵走。

    再縮小範圍。

    再縮小又縮小範圍。

    ……

    許艾走到趙夢靜的小樓前了。她看看自己畫的地圖,避開上次不小心踩到的點,“咪——”“咪——”地朝前走去。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一個人影從樓上搖搖晃晃地下來。許艾轉頭看了一眼——似乎是個老太太,她就繼續往前走了。

    然而那個老太太叫住她了,她的聲音粗啞得像兩片互相摩擦的碎瓦。

    許艾覺得這語調有些耳熟,站住了回頭一看:她不是很確定,但應該是趙夢靜。

    對方身形佝僂,披了一頭蓬亂的灰發,趿拉著人字拖,身上穿的大t恤滿是黑黃的汙漬。她從油膩的發絲間望著許艾,然後慢慢直起蝦一樣彎曲的腰背,朝她笑笑。

    “你來這幹嘛?”說著趙夢靜把手裏的垃圾袋遠遠一拋,黑色塑料袋擦著垃圾桶掉下來了。

    許艾還沒回答,她的視線又落在她手裏的貓罐頭上。

    “你也玩這套?”趙夢靜笑了笑,“跟你說,別太當真了,找隻貓拍個照,讓人知道你救過就行了——反正那些人也是看完就忘,沒人關心後來怎麽樣了。”

    “不過是為了一句好話而已,幹嘛費勁養著。”她說。

    “……那你為什麽不放了它們?”許艾說。她看到趙夢靜的頸上腕上又多了許多新鮮的血痕。

    “這不是……‘不拋棄不放棄’嗎?”趙夢靜說,“要是讓人看見,我救過的貓後來又成了流浪貓——我豈不是白忙活了?”

    “既然不想養,當初為什麽要救,”許艾說,“你是樂隊主唱,人美聲甜,校內校外都有那麽多粉絲擁躉……這樣的注目度還不夠?為什麽還要靠這個吸引視線?”

    “我就想讓人多誇誇我,不行嗎?你會嫌好話太多?”趙夢靜的聲音提了起來,像一把鈍鋸使勁拉扯,“誰說我不想養?最早那隻,我可是真心想養的,房東不讓,我有什麽辦法?上論壇求領養,看熱鬧的多,真心出力的少,那些人敲敲鍵盤誇一句就跑了,留下的事都是我的——我為什麽要費這個勁?”

    “想讓他們誇我,隻要一張救助照片就夠了……這事你做過了,別人知道了,這就行了——難道他們還會出錢給我換房子?”趙夢靜說,“我要養到底,我才真是個傻子。”

    她說這話的時候,許艾看到她身上又憑空綻開幾道傷口,好像有一隻貓爪在她肌膚上狠狠地撓過。

    那似乎很癢,趙夢靜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抓那些傷口,抓著抓著,又撩起頭發抓臉,使勁地抓。

    許艾終於看到她的素顏了。

    滿臉都是小抓痕,又細又淺,但是密密麻麻。

    平時她也許是用化妝遮蓋的,現在沒有口罩,也沒有遮擋的頭發,遍布傷痕的臉孔完完全全暴露了出來。

    趙夢靜看到許艾在盯著自己的臉看,又笑了笑。

    “對呀,人美聲甜——我維持‘人美聲甜’的形象,就是為了讓別人誇誇我,”她說,“現在沒人注意我了,我還費這勁幹嘛?”

    完全有理,無可指摘的邏輯。許艾不想和她廢話了,拿著貓罐頭又朝前走去。

    “你在找什麽貓呀?”趙夢靜又笑嘻嘻地說,“前兩天居委會才剛剛來過一趟,新下了一批老鼠藥蟑螂藥——你確定你還能找到貓?”

    她的話音剛落,許艾聽到一聲尖利的長嘯裂空而來,好像雲端那頭有巨大的貓科動物發出怒吼。

    下一秒,漆黑的煙霧從破裂的水泥路麵上騰躍而起,比許艾在練習室見過的黑煙更濃烈的百倍。

    那股黑煙飛快地膨脹充實,轉眼間聚攏成一具獸型:頭,尾,四肢……還有閃著暗光的尖牙和利爪。它伏低身體,弓起脊背,尾巴上的毛全部炸開——是一隻憤怒的巨大的黑貓。

    一呼一吸的停頓後,黑貓口中發出躁怒的低吼,朝著趙夢靜猛地撲落下來。

    ——撲空了。許艾更早一步把她推開,兩個人一起摔在地上,堪堪避過了揮下的巨爪。

    “我給你的那條手鏈呢!”許艾抓著她的手說。

    “……我才不要那種東西,”趙夢靜抖索著嘴唇,眼神慌亂地顫抖,“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沒工夫罵她,許艾一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奮力朝前跑去。

    那隻漆黑的巨貓就跟在她們後麵,腳步鈍重,但一步頂她們十幾步,不慌不忙,仿佛在玩一場好整以暇的貓鼠遊戲。

    再次死裏逃生地避過貓爪之後,許艾突然覺得不對勁了。

    她們似乎已經第二次經過那個自行車棚。

    ——又是“鬼打牆”?!

    “……這裏怎麽回事,”趙夢靜也發現了問題,“跑不出去了?”

    許艾回頭一看,巨貓一步一步朝她們踏來,雖然步子不快,但一步都沒有放鬆。她又看看趙夢靜,吸了一口氣,把食指朝著那巨貓一戳,小聲吼道:“滾開!”

    巨貓措不及防地一頓,猛一頭撞上了什麽東西,踉蹌著退開半步。

    然後它晃晃腦袋,胡須一顫,齜出兩顆尖利的虎牙,繼續朝前跑來。

    沒有用,並且還激怒了它。

    許艾隻能拉著趙夢靜發瘋地朝前奔逃,一遍又一遍地經過同樣的樓道、車棚、垃圾桶……

    要跑到什麽時候?不知道。

    要是跑不過會怎麽樣?不知道。

    怎樣才能從這個幻境裏出去?不知道。

    許艾的呼吸越來越粗重,她快要邁不動步子了。她手裏拖著的那個人好像是一坨死沉死沉的肉塊。趙夢靜跑著跑著又開始咳嗽,一聲猛過一聲,咳得快要連手都抓不住了。

    不知道第幾次經過那個拐角的時候,身後的巨貓突然加速猛衝到前麵,堵住了她們右拐的去路。

    看樣子,是貓先膩了。

    許艾拉住趙夢靜的手,想喊她躲起來,但她連氣都喘不過來,大張著嘴隻能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巨貓露出了尖利的虎牙,再次伏低身體,豎起尾巴。

    “嗚……”喉頭發出低沉的嗚咽,像一麵巨鼓在震動。

    許艾看了看自己左腕上的玉石手鏈——鮮紅的絲絛,瑩白的玉珠;葉負雪說,是祖奶奶親手為她做的。

    她一把扯下手上的鏈子,緊握在手裏,高高舉起拳頭,振臂一揮——

    還沒有扔出,一個小小的黑影突然飛竄到二人麵前,把她們護在自己身後。

    “嗚——!”更淒厲,更尖利的威嚇聲,是那個小黑影發出來的。

    許艾定睛一看,那是一隻很小很小的貓咪,跟麵前漆黑的巨獸比起來,它就像一粒豌豆。但它炸著毛擋在巨貓麵前,尾巴像旗杆一樣豎得筆直,氣勢毫不退讓。

    “這是……”許艾聽到身後的趙夢靜叫了一聲,卻沒有說下去。

    巨大的黑貓抬起爪子,一巴掌就把小貓拍飛了。

    ——還沒有結束,小貓轉眼又躥到兩人麵前,擋住黑貓的去路。它全身的毛炸成一蓬球,尖爪深深地刺入地麵,更凶狠,更瘋狂地發出警告。

    黑貓眯起眼睛,又再睜開,瞳孔漆黑渾圓——這是進攻的前兆。

    小貓的尾巴微微一卷,四隻爪子下意識地朝後挪了挪,又猛地站住了,穩住,不退讓。

    黑貓朝前踏了一步,喉頭再次發出低沉的嗚咽。它也亮出爪子了,那隻小貓甚至不夠它的指甲那麽長。

    小貓明顯地顫抖起來,脊背漸漸弓起,嗓子裏的聲音也慢慢輕了下來。

    黑貓又朝前踏出一步,然後再次抬起爪子——

    它的動作突然一頓,漆黑的瞳孔轉向許艾旁邊的角落。

    ——這一瞬間的空隙裏,許艾抓著手鏈猛地朝前擲出。

    “滾蛋!”

    玉石手鏈像一粒太陽,在空中綻裂出明亮的光芒,要燒傷眼睛,燙穿天幕。光芒中,那隻黑貓像瓷片一樣碎裂,碎片又蒸騰成煙霧,在一聲淒厲的尖嘯中消失了。

    小貓也消失了。

    手鏈“啪嗒”摔在地上,碎了好幾顆珠子。

    許艾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在發抖——不對,身後的趙夢靜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她也抖得厲害;一時之間分不清到底是誰帶著誰發起抖來。

    不過也不重要了。

    許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猛地坐倒在地。

    “那隻貓……”趙夢靜說,她的胸口也劇烈地起伏,好像從一個噩夢中醒來。

    “是帶著怨念死去的貓的死魂吧,”許艾說,“被你害死的那些貓。”

    趙夢靜搖搖頭。

    “那隻小貓……”她望著剛才小貓死死守住的那寸地麵。

    “它是我第一次撿到的那隻……”

    她不顧朋友阻攔,衝到車來車往的馬路中間,從地上抱起那隻不知所措,瑟瑟發抖的小毛團。

    她為它挨了房東的罵,為它去各種平台求助找領養,但最後也沒能找到下家。

    她隻能在收到居委會警告之後,把它裝進籠子裏,帶到樓下,悄悄放走。

    “它回來看我了……”趙夢靜說,“它沒有怨我……”

    “它也知道你有難處吧,”許艾說著從地上站起來,看了她一眼,“而且你也確實好好待過它。”

    至少好好待過它。

    巨大的黑貓消失了,但兩人還在“鬼打牆”的幻境中,無法脫出。許艾撿起地上的手鏈,擦了擦,和碎珠子一起揣進兜裏。

    又要被祖奶奶罵了,她想。

    ——她突然想起葉負雪說過,遇到“鬼打牆”的時候,可以試著罵句髒話。

    ……要罵髒話?什麽程度的髒話?

    許艾,20歲,20年的人生中,說過的最嚴重的髒話是“臥槽”。

    (可能還有“媽的”)

    “現在怎麽辦,”旁邊的趙夢靜說,“我們原路回去?我還能回到家裏嗎?”

    她差不多已經完全回過神來了。她又看了看許艾,撇嘴一笑:“我倒還沒什麽,正在請假中;可惜了你,本來想撿個貓刷個臉,現在偷雞不成——”

    “bxxch。”許艾看著她說,小聲說。

    話音剛落,麵前的景象碎裂了,化為粉塵。正午的陽光真實又熱烈地落下,許艾又聽到樹葉在風裏輕擺的聲音了。

    兩人正站在小區的中心廣場,緊挨著另一個自行車棚。

    變化來得太快太突然,趙夢靜錯愕地瞪大眼睛,倒是忘了許艾剛剛罵了她。

    ——“咪……”

    又一聲貓叫,輕輕細細地從角落傳來。

    趙夢靜被嚇破了膽,抓著腦袋大喊一聲,朝自己家的方向飛快地跑走了。

    許艾朝循聲轉過頭,車棚的雜物堆裏,有什麽東西在一動一動。她想了想,放下書包,掏出一個新的貓罐頭,打開;然後她踮著腳步輕輕走過去,把罐頭放在地上。

    雜物堆裏“稀裏嘩啦”一陣響,一顆毛茸茸的小貓頭探了出來。它的眼睛圓溜溜地盯著罐頭,耳朵動了動,然後轉頭望向許艾。

    許艾慢慢朝後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再退一步……若無其事地走開。

    然後她走到雨棚旁邊,躲起來悄悄看著。

    小貓一直望著許艾離開的方向,望了一會兒,耳朵左右一動,“嗖”地從雜物堆裏跳出來,幾步衝到罐頭前,聳著鼻子聞了聞,又伸出小舌頭一舔——然後埋頭就吃。

    它是一隻白裏帶橘的小貓,鼻子和耳朵上都黑黑的,蹭了不少灰;爪子也很髒,想象得出天天都在地上打滾。

    如果它是那隻母貓生下的,那麽現在該兩個多月大。但許艾遠遠看著,它才這麽小一團,跟奶貓差不多大,幾乎都能睡在她的手掌上。

    一定是因為吃不夠,吃不飽。

    小貓吃著吃著,整個腦袋都埋進罐頭裏了,然後突然抬起頭,眯著眼睛對著天空,若有所思。

    ——“阿嚏!”原來這半天是在醞釀噴嚏。

    許艾在心裏偷偷笑了一聲:自己果然沒猜錯,這一定是它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她突然想起什麽,轉身望向剛才兩人遇到巨貓的地方。

    那隻黑貓最後一次攻擊的時候,似乎望著哪裏愣了一下,才讓她找到可趁之機。

    ……它望的是這隻小貓躲藏的地方。

    這隻小貓……或許是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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