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楚安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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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可以永遠無條件地陪伴著你,要知道,下雨天的時候連影子都會缺席。
嚴安七歲以前的天空是明度低調的藍色,昏沉得連一片白雲都找不到。
從開始記事起,嚴安就和爺爺奶奶住在一個村子裏,小小的村莊,小小的幾處泥瓦房屋,是小小的他眼睛裏的全部。
在嚴安能夠自己端起瓷碗吃米飯的時候,他的爺爺就比他還喜歡賴床了,也不再一口一個'乖孫孫'地喊著,天天隻躺在燒得很熱很熱的炕上咿咿呀呀不知說些什麽,奶奶就會坐在床頭一邊叫罵一邊給他一勺一勺地喂熬得很爛的米糊糊。
小時候的嚴安有一點怕這個總是皺著一張樹皮麵容的嚴肅的奶奶,嗯,在她擼起袖子為誰家的雞到誰家的窩裏下蛋而跟村子裏的李奶奶對罵的時候,他…有一點點怕。
作為一個聰明的小孩,嚴安很早很早就感覺到了奶奶對他的不喜。在村裏很多大人都喜歡對他親親抱抱,有些大叔格外熱衷於和他玩"拋高高"的遊戲,還用遍布滿臉的青黑胡茬去蹭他白嫩嫩的小臉。
除了…奶奶,那個佝僂著身子,麵對他時總是下意識繃緊蠟黃臉上的那一根根藤條似的皺紋的老婦人。除了吃飯和睡覺,奶奶大多時候不會讓他在屋子裏呆著。嚴安便會拿上一本帶有拚音的書,搬起一把破舊的小馬紮,跑到院落外的梧桐樹下,看完書就會望著遠方的田野,一個人靜靜地呆上一整天。
這時,他的奶奶走出來喊他吃飯,就會用埋怨的語氣說他和村裏別家的孩子不一樣。
可是…究竟有哪裏不一樣呢?嚴安這一天開始跟在後麵觀察那些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他們下水摸魚,爬樹掏鳥窩。直至他們不顧大人的叮囑與恐嚇去了村子外的後山。
"小安這娃子,不是俺說,咋恁像隔壁大王莊的王二傻子!天天地也不知道和村裏的小虎秋蓮一處玩,就光知道坐樹下邊看!咋?那樹下還藏金子了不成!老大,你看看,這娃子是不是有啥子問題!"
"唉,媽!你這是說的什麽話!這小安是我和筱舒生的我們還不知道?我們的兒子肯定沒有問題呀!而且這麽愛看書說明小安是早慧!"
"是啊!媽,沒那麽嚴重,可能,小安他…就是有點不太合群……"
嚴安就這樣站在院子裏默然聽著從屋子裏傳出來的對話。聽著他的父母為他的智商如何辯解著。
"……"嚴安覺得,和他比起來,村裏的那些孩子更像是傻子,明知道後山有蛇還偷偷跑去玩。
耳朵敏銳地聽見屋子裏奶奶清嗓子的咳嗽聲,嚴安想,這會兒他的奶奶一定在努力挺直她弓起的脊背,然後粗啞著聲音長篇大論起來。
在嚴安的印象裏,那對生養了他的夫婦總是很忙很忙,忙到隻能在一年中幾個特定的時間點來看他,他們都是盡職盡責的警察,就連探望他這個兒子也如同例行公事一般。
每次他們回來都會帶大袋小袋的零食和各種各樣的玩具,將空蕩蕩的屋子再一次填滿。然後用一種慈愛中夾雜著愧疚的眼神看著他,對他噓寒問暖。千篇一律的問答
"小安,半年不見,是不是很想爸爸媽媽啊?"
"嗯。"
"小安,今年你生日爸爸那會兒出差忘了,這次補給你一輛最新款的遙控飛機好不好?"
"嗯。"
"小安,今年的雪是不是下得很大?媽媽給你買了一件又保暖又好看的棉襖,穿出去肯定讓村裏的小朋友都羨慕你!"
"嗯。"
嚴安從來不碰父親母親買來的那些玩具,成天隻扒拉著埋沒在玩具總動員裏麵的幾本圖書看。卻沒想到會讓他的父母誤會,手把手地教他拚圖,給他演示遙控汽車飛機坦克的操作玩法。然而嚴安喜歡我行我素,他覺得看書遠比這些玩具有意思。然後,他就看見他的父親每次都會挑出一個晌午,把村裏的孩子聚集在他家的小院子裏,將他不玩的一部分玩具一件件地送到欣喜若狂的孩子們的手心裏,然後囑托他們經常帶著他一起玩耍。嗯,這個時候,孩子們中的頭頭小虎便會挺身而出,拍著胸脯,露出兩排黃澄澄的牙齒,說一句"放心,大伯!俺們幾個會的!"
也好,嚴安想,正好他的屋子又能騰出空了。每回村裏的那些孩子一看到他的父母過來,就比看到自家爹媽還親。那就天哪兒也不去,就蹲在他家院子牆外。而每回他的父親把他們都招呼過來,一個個就像接收到了信號,這信號意味著…可以來他的屋子搬那一堆玩具了。他們興高采烈地抱出去搬空,而"他們"又愧疚忐忑地買回來堆滿,周而複始,循環往複。
嚴安一年當中總會有六七分之一睡不好覺。那陣子,他的奶奶就像是被按下了情緒爆發的按鈕,抄起大掃帚一邊用力地在院子裏掃,一邊隔著一棵歪脖子棗樹朝隔壁院子罵罵咧咧。不單是他們家,和玉姨家鄰近的其他兩家人也總是眼下青黑一片。那些日子裏,大家就會一遍遍地去敲玉姨家院子的大門。然後,跟在奶奶身邊的嚴安就會看見被打得滿身傷痕的玉姨頂著兩隻哭腫的紅眼睛出來,和鄉親們道歉,向他們訴苦。接下來,那些大人包括自己的奶奶就會一起同情憐憫玉姨的遭遇,期間嚴安隻記得幾個譬如"命苦""天殺的""不得好死"之類的字眼。
不得…好死?好死是什麽樣的死法呢?嚴安呆呆地站在原地想。
嚴安六歲的時候,奶奶永遠閉上了眼睛。印象裏那是個大雪如鵝毛鋪天蓋地的冬天,連綿不絕好多天,他的奶奶就突然邁不出步子了,整天杵根拐棍倚著門扉,不知在眺望哪裏或是在期待誰。後來咳嗽得狠了,就沒有再跨出過院子的門檻,她的頭和爺爺的挨著,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從天亮到天黑。
那會兒院子裏突然來了很多人,他的父親母親,兩個叔叔嬸嬸,還有村裏的人,嚴安模模糊糊地想著,這大概是他家裏最熱鬧的時候?
他坐在角落好像聽見那些大人議論,說什麽"熬不住了""要走了"之類的話。嚴安懵懵懂懂,奶奶要去哪裏了嗎?
後來,兩天?三天?還是兩天半?嚴安記不清了,隻記得奶奶原本渾濁的眼睛裏有一段時間突然有了神采,在圍著她的人群裏來回搜尋,幹癟的嘴巴張了張,似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吐出字來,瞳孔裏的光變得微弱,一點點昏暗下去。
裏間無法移動的爺爺此時也仿佛有了什麽感應,突然大聲哭叫起來。
跪在奶奶床前的父親母親濕了眼眶,頭磕在地板上哭了起來,同一時刻,滿屋子的人也都開始哭嚎。
嚴安被父親母親從村莊接到了鎮子上,他們商量著給他聯係了鎮上一所寄宿製的小學。嚴安在學校裏讀一年級,雖然比其他孩子少上了半學年,但在期中考試就拿了第一名,也是讓大家都驚呆的雙百分數。隻有他的班主任有些憂慮,因為嚴安不和班裏的任何一個孩子玩耍,即使上體育課也隻是一個人坐在操場的角落裏。
那些孩子大多都不喜歡他,嚴安…一直都知道,在村子裏的時候就知道。扮過家家的時候,別人演一家幾口,適合他的角色卻隻有端飯菜的飯桌。玩捉迷藏的時候,沒有人會去找他,總是在夕陽落山之際,他自己從石頭後麵鑽出來,然後路過他們家的時候聽見裏麵他們的嬉鬧聲。
嚴安很喜歡學校,喜歡學校裏麵的小型圖書館,喜歡圖書館後麵草叢裏的…小狗。
那是條瘦小的黑色帶斑點的小狗,是嚴安從圖書館後門出來遇見的。小狗瘦的隻剩皮包骨頭,後肢被很大一塊玻璃紮了進去,往外不停地流著血,臥在地上可憐地嗚嗚叫著。嚴安買來繃帶和傷藥,抱起小狗給它上藥包紮,小狗本來還有警惕心,嗷嗚著不肯讓嚴安碰,在嚴安懷裏鬧騰了好一會兒,嚴安不耐煩地按了下小狗還在滲血的傷口,小狗…安靜了。
後來,嚴安總是會去圖書館,總是從圖書館後門出來,然後從書包裏掏出幾個肉包子喂給小狗。嚴安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墨墨"。每次他一喊"墨墨,墨墨!"墨墨就會"唰"地一聲從後麵大片草叢裏跑出來,搖著尾巴圍著他打轉。嚴安覺得,墨墨大抵也是喜歡他的。
墨墨陪伴了嚴安兩個月。在嚴安有一次喚它時,沒有出現。"墨墨?墨墨!墨墨……"那天下午嚴安把嗓子喊啞了,也沒見墨墨歡快跑過來的身影。一天…三天…半個月,墨墨,徹底失蹤了。
快放暑假了,嚴安拿著班主任給他的電話,想著剛才他的父母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們說放暑假了他們也準備休一次假,他們說有了假期他們就帶他出國看熾蘿花,和歪果仁學歪果語。他們說還有幾天等他們結束手裏的一件很重要的案子。
可是……嚴安想問,他等了那麽久,他們到底去了哪裏?
那時最後的記憶裏隻有與半年前發生的一般無二的情景,耳邊是似曾相識的哭泣聲。
嚴安從來都知道,沒有人會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好像他擁有過的,最終都會被上天收走。而最後,隻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立在天地間。
最後的最後,嚴安的視野裏出現了楚傾伸過來的放著幾顆糖果的手心‘,楚傾的笑容看起來幹淨又溫暖。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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