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氣候潮濕悶熱，天空烏雲壓得極低，令人喘不過氣。

    九日傍晚。

    百江市與江北市之間的210省道上，橫七豎八全是廢棄車輛。不必說能否車輛通行，甚至連行走都要上攀下爬。臨來時林哲還擔心會不會被禁行人員發現抓住，現在想來完全是多餘。

    從李醫師醫療所開來的補給車早被他扔在了路旁，打算步行穿過這條擁擠的省道後，再尋找新的交通工具。

    走了三四個小時，前路仍被大小雜亂無章的車輛擁堵著，一眼望不到頭。天色漸黑，烏雲更濃，似要下雨。林哲打算在前麵的服務站休息片刻後再趕路。

    服務站由加油站、超市、休息區、公共廁所等組成，林哲環顧一周，偌大的地方早已空無一人。他邁著疲憊的腳步率先走向超市。

    收羅完食物，坐在一處邊吃邊休息，心裏想著日前所發生的一切，急躁不已，恨不得立刻回到家中。

    「已經失去你一次，這次決不能再讓你離開，依雪…」

    林哲開始慢慢回想起與江依雪相見的最後一麵。

    ……

    去年八月，對林哲和江依雪來說從未如此開心過。

    江依雪收到錄取通知書，如願考入自己心儀的院校-華夏醫科大學（國醫大），林哲也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雖然很累但是收入可觀，完全可以支付得起以後江依雪的學費以及自己的日常開銷，當然這還不算江依雪自己勤工儉學的收入。這對從小相依為命、一起在孤兒院長大的二人來說，生活似乎有了不一樣的改變…

    “雪，告訴你一件好消息。”“哦？比我收到錄取通知書還好的消息嗎？”“嘿，那是肯定的…哎~別打我別打我，是關於小雷的事情。”

    “小雷？小雷怎麽了？”“你猜猜看。”“快說，是不是皮又癢癢了啊。”“別抬手，我說還不行嘛。”

    林哲雙手擋在身前，像是害怕被打，但是臉上的笑容卻更頑皮了。

    “小雷和你一樣，也考上了華夏醫科大學！怎麽樣，這消息也是非常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吧。”

    江依雪充滿好奇的臉上馬上變為佯怒狀，“你是不是有拿我開心，張小雷學習什麽樣子，我還不知道嗎？”

    “是真的，不信你看這個。”林哲拿出手機，翻出與張小雷的對話信息，其中就有一張圖片，那是一張關於張小雷被錄取的通知書的圖片。

    “真的？！真令人難以相信。”“是啊，哈哈，這小子自己都說是祖輩墳頭上冒了青煙。”“你工作的地方在百江市，我和張小雷學習的地方也在百江市，我們三個還是沒有分開，這真是最令人高興的事情呢。”

    “小雷說這麽重要的曆史時刻，我仨應該好好慶祝下，當然，飯菜他請客哈哈。”“他請客嗎？那我們確實應該好好慶祝慶祝。”

    “他說我們在百江大橋集合，怎麽樣？”“聽你們的嘍。”…

    百江大橋全長10多千米，橫跨在百江之上，連接江北市和百江市兩地，是一條重要的交通樞紐橋段。

    林哲和江依雪來到此地時，傍晚六點剛過，比與張小雷約定的時間要早一些。

    江依雪提出要在橋上走走，兩人下車後，沿著路旁漫步。

    天色漸暗，橋路兩旁路燈亮起，燈光明亮閃爍。江風陣陣襲過，沁膚微涼，心曠神怡。

    江依雪不禁對著遠處的江浪呼喚。遠處帆輪似有回應，發出嗡嗡鳴笛。

    林哲眺望遠處，又看了看江依雪，一種無以明說的愉悅感覺湧上心頭，嘴角之間也有了絲絲變化。

    “喂，我…有那麽好看嗎？”江依雪突然轉過來，對林哲調皮著眨眨眼睛，若有些好奇地看著他。

    “好看！沒，沒有…咳咳也不對，我的意思是…”很是心虛般，林哲麵色一紅，感到臉上發燙。

    “呸！肯定沒想好事，是也不是？”

    “我才沒…”林哲雙手合攏舉過頭頂，做出伸展動作，以此來緩解自己的窘狀。

    忽而腰間微緊，懷中柔軟若絲，卻是江依雪左半側身子摟靠在他懷間。一時間，林哲雙臂僵硬在半空，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

    江依雪抿甜一笑，瞧了一眼木訥的林哲搖搖頭，然後把他右臂搭在自己右肩之上，輕聲道：“要是能一直這樣，該多好，你說呢…哲？”

    風漸漸大了，二人的衣裳在勁風扯動下股股作響，江依雪束編的長發早已淩亂，她索性抓下發卡，晃晃腦袋，素發隨風飄揚，些許擾打在林哲臉上，幽香鋪麵，令他心中一蕩。

    林哲左手握在長橋欄杆，右側攬在江依雪肩上的手臂似乎也用力了幾分，“一定會的，一定會！”

    他感覺懷間一鬆，確是江依雪稍離自己，站在了數米外的約有三十公分的石墩上，雙手括在口邊，向著川流不息的江水，用盡力氣喊著：“哲，你說什麽，我聽不到！”

    林哲欣然揚笑，站在另一石墩上，學著江依雪的樣子，向著水天相接的極遠處用力呼喊：“雪，你沒聽到嗎？我說一定會！一定會！”

    二人對望著，周圍一切都焦距成眼中的對方。江依雪滿臉笑靨望向他，林哲亦癡癡地看著她…

    往來時方向行走，距離晚間七時還有一刻鍾，張小雷應該快到了。

    橋間各色車輛飛馳，兩人並肩慢行倒是顯得格格不入。風愈大，竟有絲絲涼意，空氣慢慢變得濕潤，原來是起霧了。天空愈暗，橋燈愈亮，氣候變化很快，似有大雨將至。

    “要下雨了嗎？看那滾滾烏雲，來的好凶。”

    “霧氣也越來越濃，快看不清楚前麵的路了…”林哲摸了摸褲衣口袋，“我忘了帶手機，你還是趕緊給小雷打電話吧，問他現在到什麽地方了？”

    “我的手機早晨才從修理店取回來，雖然有備份，但是還沒來得及裝上，現在裏麵除了少數幾個人的手機號以外，什麽都沒有了。”江依雪拿出手機，雙手在屏幕上胡亂的敲打著。

    “額，算了，還是先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吧。”

    兩人正東張西望之際，頭頂卻突然傳來爆炸聲，兩人不及多想，趕緊抱頭躲在一旁，回頭看時，卻是路燈炸裂的緣故。

    “嚇死我了！路燈怎麽突然…”

    江依雪話音未落，一陣狂風吹過，‘砰砰砰’橋麵兩旁的路燈在數秒之間全部爆開。整個橋麵劇烈晃動，像是撞上了魏然龐山一樣。一瞬間，偌長的百江大橋被分割成數段。

    爆裂聲，車輛相撞聲，哭喊聲，求救聲，落水聲…

    江依雪驚魂未定，全身禁不住顫抖：“發、發生了什麽？”

    “雪…你沒事吧…”

    沙啞艱澀的聲音從江依雪耳畔傳來，接著似有什麽滴落在她臉頰，天空開始下雨了嗎？不對，滴落在臉上的液體溫暖濕稠，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血液。

    “哲，你、你流血了？”江依雪細看下，發現林哲整個背腹全都保護在自己身前，“你怎麽這麽傻！為什麽不躲開！”她哭嚷著，眼中盡是痛憐之色。

    “雪，快…快走開，我要撐不住了…咳咳咳”說話間，壓在自己身上的石板又往下滑動了三分。

    “救命啊！快來人救救我們！”

    江依雪高聲呼救，但此時人人自危，到處都是喊叫哭喚聲，根本無人聽得到。

    她半跪在地上，想要用雙手幫助林哲承受一些壓力，卻發現數百斤重的石板紋絲不動，隻好學林哲一樣，用後背撐住，以此來緩解林哲承受的壓迫感。

    “你快走，不然…我們倆都要被壓在下麵…”林哲口中溢出絲絲殷血，顯然是高處砸落在他身上的數百斤重的石板，令他內髒受到了嚴重的損害。

    “我不會走的，要走一起走！”

    ‘哢擦’石板又向下壓動數分，兩人不敢再說話，集中力量頂住。僵持了一些時間，受傷的林哲卻是先堅持不住，‘砰’一聲，雙膝受迫重重跪在了地上。大部分重量幾乎在一瞬間壓在了江依雪身上，江依雪悶嚶一聲，同樣被壓跪在堅硬的地麵。

    “不好…雪，”林哲堅毅的眼神看了看江依雪，“我數一二三，我們一起卸力向外麵翻滾…或許，這是唯一的方法了…”他艱難地呼吸說道。

    江依雪沒有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盯著林哲數秒，而後斬釘截鐵地隻說了一個字：“好！”

    “那麽…三…二…準備…”

    林哲和江依雪同時閉上了眼睛，調整呼吸，兩人再睜開眼眸四目相望時，眼中似有複雜情緒，不舍、憐愛、悲壯…以及更多的無畏雜糅在其間。

    “一！！”林哲用盡力氣大聲喊道。

    可是…

    “咳咳咳…依雪，你怎麽…？”說話間，感覺背部的重量又加重了。看向江依雪，她淚目滿麵望著自己，不由心中一痛：“你怎麽這樣傻？趁我還有一些力氣…哪怕我自己能堅持半秒鍾，也足夠你翻滾出去了…”

    “笨蛋！你以為我傻嗎？若我們同時卸力，那麽重的石板會瞬間壓向我們，那時肯定誰都躲不開…我想到你要用這種方法救我，你這個大笨蛋！大傻瓜！門都沒有！！”

    林哲深深歎氣，輕聲道：“雪，一個人死總比兩人一起死好，你怎麽就是不聽…”

    “要死就一起死好了！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林哲沉默。

    天空滴落雨滴，濃鬱的白霧不但沒有散去，反而愈加抑白，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兩人用盡了力氣，都希望自己能多承擔一些這巨大的壓力，給對方分毫喘息的機會。

    “哲，你的膝蓋流了好多血！”江依雪擔心。

    林哲雙膝周圍地麵已被鮮血染紅，血液混雜著雨水流向有處處段痕的地方，直杵地麵的膝蓋骨已經碎裂，“嘿…沒關係，還…還早的很呢…怎麽…你快…咳咳撐不住…了嗎？”

    江依雪臉色蒼白，顏然一笑：“你還有心思…”進而佯怒，眉頭輕蹙：“唄、即便你這笨蛋先倒下了，我也不會倒下。”

    “咳咳是…嗎？那我們就比一比誰先撐不……噗！！”

    話音未落，一口熱血噴灑而出，血霧在濃白的霧氣中異常魅麗，像一朵嬌豔的玫瑰，接著被急落而下的雨水衝散了。

    “哲！你怎麽樣！？”

    “沒事，咳咳，舒服多了。”

    江依雪驚跳的內心稍有緩和，但這瞬間的不留神卻令壓在背上的石板又有了鬆動的跡象，倆人隻好趕緊穩住身形。

    遠處警笛聲越來越近，空中也傳來急速的螺旋槳轉動的聲音。

    “哲，我們就要得救了！”

    看向林哲時，發現他麵色慘白，呼吸急促，她認為是流血過多所致。當下不再多話，用力幫林哲分擔著重量，並祈禱救援隊能快速到這裏來。

    但實際並不是流血過多的原因，林哲此刻感到有什麽東西在不斷吞噬自己的大腦，所剩不多的力氣突然在慢慢恢複，頭背以及膝蓋上的傷也沒那麽疼痛，全身上下有種被灼燒的感覺，周身溫度似乎也慢慢高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人死之前的佛光反照嗎？好熱，好難受…這樣下去不行！橋麵斷裂成這個樣子，救援隊伍根本進不來，天空中的直升機在這種大霧天氣也不敢冒然下降…」

    江依雪不知道這熱源是從林哲身上散發出的：“好熱，周邊怎麽突然變熱了…”

    “依雪，你還記得曾說過的話嗎…？你經常問我最喜歡的人是誰…我卻從來都是支支吾吾，搪塞著不回答…我現在想告訴你，我、我這輩子…一生一世喜歡的人…隻有你……”

    隻有你…隻有你…

    這三個字突然浮現在眼前，令江依雪瞬間有些恍惚。兩人相向而跪，距離不過幾公分，看著林哲的麵容慢慢靠近，心中不覺緊張起來，臉色也變得紅通。

    「他，他是要…吻我嗎？」

    感受著沉重的呼吸，江依雪緩緩閉上眼睛，心髒似乎都要隨時跳出來。

    可是，下一秒…

    身體突然像支離弦的箭一樣，不受控製飛離出去！

    慌神間睜開眼睛，重石像是洪荒猛獸般…

    瞬間將林哲吞沒！！！

    “不…！！！”

    江依雪適才明白過來，發了瘋一樣大喊：“哲！哲！！救命…快來人啊！！哲…”

    很長一段時間，聲音已喊嘶啞，但千鈞之下無任何回聲。

    她雙手插入石縫之中，任由鮮血流淌。

    最終，隻好趴坐在石雨中痛哭，“你以為可以獨拋下我嗎？不會讓你如意的…不會的…”

    正欲尋短見的江依雪突然感覺熱浪衝天，接著壓在林哲身上的巨石四處炸開。江依雪本能雙手護住腦袋，隨後看到林哲從石堆中站裏起來。

    “怎麽可能？！”

    雖然驚訝於林哲從重石中脫險，但更多的是驚喜：“哲！你沒死，真是嚇死我了！太好了…”

    說話間，欣喜萬分的她便撲到了林哲懷裏，但下一刻卻被林哲一手臂甩出好遠，江依雪重重地摔在地上，麵色十分痛楚。

    林哲很是異樣，好像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一樣，雙手重重敲擊腦袋，全身上下忽明忽暗，布滿了怪狀的圖紋和鱗甲。周圍空氣也極速旋轉起來，白茫茫的大霧形成了極大的漩渦。

    “依雪…快離開這裏，我…我的身體要不受控製了…”

    “你怎麽了！？”

    “不知…啊！腦子好痛！！你快走…”

    暴戾氣息不住翻湧，雙手似乎有摧毀整個世界的力量。腦海中的意識也在慢慢消逝，一股極盡艱澀古穢無法形容的光芒流體占據其間。

    “我剛剛已經失去了你一次，我不會走的，絕不！”

    江依雪艱難站起來，蹣跚著步伐慢慢走到林哲麵前，而後雙手緊緊抱住他：“雖不知你身體怎麽了，但這一次，就換作我來保護你！！哪怕是死！！”

    “啊！！！！！！”林哲發出震天長吼。

    天空突發異變，烏雲極速翻騰，一道閃電以肉眼可觀的速度直瀉而下，勢劈下落的中心，正是林哲和江依雪站的位置。

    江依雪驚呼中沒有任何猶豫，把抱頭痛楚神誌不清的林哲一把推開…

    下一秒…

    ‘轟隆’！！！…

    …

    …

    …

    黑雲退盡。芒霧消散。

    林哲意識回歸，身體卻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身前被雷電劈開一條數丈寬的裂道，一個熟悉的身影如斷翅紙鳶般，正向滔滔江水中飄落…

    林哲想要呼喊，卻不能發聲。

    耳邊悠悠傳來：“哲，為了我，要好好活下去…！！！”

    眼前漸漸模糊，被紅色液體覆蓋，劃過臉龐，滴落地麵。

    一滴，兩滴，……血淚成河！（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