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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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媽媽說外公身體有恙,舅舅又去縣城打工去了,她要回家照顧外公,不能去大姐家了。於是,李喚飛也跟著媽媽一起回老家去。
李喚飛的外公,出生於1924年,在當時,自家有幾分田地可以耕種,太公每年都幫地主家幹活兒有點收入,日子還算過得去。少年時的外公上了幾年私塾,到1942年,因機緣巧合,他被保送到貴州、廣西和廣東三省聯合辦學的國立貴州師範學校上學,入學才一年多就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幾個月後,家裏湊夠錢才把他贖了回來,從那以後的一年多時間裏,外公一直在家裏務農。
1945年,外公到縣裏的由農民捐錢支教的福龍村小學任校長,任教不到一年,因日本入侵廣西而被迫逃難逃回老家。某日,一批日軍入侵至村裏,把太公和村裏另外七個農民抓走,要挾村裏人拿糧食到鎮上換人。村裏人說外公有文化,會交流,遂委派他去給鬼子送糧,外公也因此險些喪命,後幸得一位日本軍官相救才幸免於難。此後的三年多時間裏,外公又一直在家務農。
到1949年,因為同學的舉薦,外公在鎮上任職財糧幹事一職,僅又不到一年的時間,蔣介石宣傳“鏟富救貧”,招募“青年軍”,並宣稱,“青年軍”保家衛國,待遇優厚,一人參軍,全家分田。遂與鄰村5個青年從河池市環江縣徒步至柳州意欲應招。所幸,時任聯防所所長是家裏的遠親,所長告知他們“青年軍”是要送去台灣的,故而把他們一行6人喝斥一頓趕了回家。
1950年,外公參加了為期六個月的蘇聯模式的教師學習後,輾轉明倫、水源、和平等地若幹年後,再次回到洛陽鎮任“經營管理”一職。1958年,外公因為給日本兵送過糧食的曆史問題被撤職“打倒”,直至1978年才得以平反並恢複職位,從那以後,他一直工作到1990年才退休。
“飛,呆會兒你幫你外公洗澡,我現在燒水。”媽媽說著,燒水去了。
外公此時已經是93歲高齡,由於長年的近似和高齡的原因,他已看不清東西了,前年又被車撞斷了腿,此時,他隻能坐在輪椅上。
看著外公穿著厚重的外衣和棉褲,“蓋”著一頂藍色的帽子,脖子上掛著一台微型播放機,李喚飛眼前,突然浮現外公當年在河裏劃著竹排打魚時的情景……
“外公,以前你還沒這麽老的時候,我最喜歡跟你去河裏撒網撈魚了。”李喚飛微笑著說,“你從來不畏懼水急浪高的撐著竹排……”
“打魚?嗬嗬,沒錢買肉就隻能自己下河抓魚吃啊。”外公“咯咯”的笑著,“現在這河水汙染得太嚴重了,上麵幾個礦工廠一開工,下麵這條河裏比我的墨汁還黑,唉——你們這代人,打不了魚嘍。”外公說著,長歎了一口氣,突然生氣的罵娘起來,罵那些做環保工作的人,太讓他失望了。
“外公,我覺得你現在像個大粽子。”李喚飛不想讓外公為那些管不著的事傷心,他轉移了話題。
“這孩子,淨胡說八道。”媽媽微笑著撇了李喚飛一眼。
“啊?什麽粽子?我等下再吃。”外公回答。惹得媽媽和李喚飛“哈哈”大笑。
“他說你穿得鼓鼓的,像個大粽子。”媽媽笑著大聲“翻譯”給外公聽。
“嗬嗬,叼你公龜,你要是到了我這個年紀,你也是大粽子一個嘍。”外公又“咯咯”的笑了起來,他那厚重的眼鏡,掉到了鼻尖上,李喚飛趕緊幫他扶正。南方的天氣濕冷,外公戴著手套的雙手,一直沒有離開過電熱扇。
“外公,你的眼鏡多少度了?戴著眼鏡還能看得到一點兒東西嗎?”李喚飛又拿下外公的眼鏡,看了看。
“七百多度嘍,看不清東西啦,隻能看見眼前蒙蒙的一片,看不見東西啦。”外公說著,咳了兩聲。
李喚飛幫外公擦了擦眼鏡,再給他戴上,“咦,外公,你眉心這裏怎麽會有個這麽深的疤痕?以前你的眼鏡框當住了,沒注意看到。”
“哪裏?哪裏有疤?”外公說著,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這裏……”李喚飛拿著外公的手,指了指他的眉心。
“哦……這裏。”外公突然想起了似的,“這個是被人家打的。”
“說胡話呢吧爸,誰打你了?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媽媽聽了外公的話,坐直了問。
“沒胡說啊,沒胡說。就因為這個事犯了曆史錯誤的。”外公臉色突然變得嚴肅了說,“當時我有命回來就算是很好嘍。沒胡說啊。”
媽媽聽後,“哦——”的應了一聲。
“誰打的啊外公?媽?誰打的?”李喚飛追問到。
“你自己問你外公。”媽媽微笑著說。
“外公,誰打的?”
“誰打?”外公生氣的自問了一聲,“(除了)小日本鬼子打的還能有誰!”
“啊?日本鬼子?”李喚飛吃驚的問,他知道當年日本鬼有入侵過河池市,但他沒想到,自己的家人也曾被日本鬼子禍害過。
“外公,鬼子幹嘛打你呢?”
“幹嘛打?嗯?落後了就挨人家打咧……”外公說著,冷笑了兩聲,“嗯?***時代怎麽沒被別人打?”說完,外公轉過臉,望著牆上,生氣著。
“外公,是你們那個年代的人太軟弱了吧,小日本鬼子都欺負到家裏來了,你們也不敢跟他們拚命。”李喚飛突然也心直口快了,又或許是他太不能理解,當年,一個若大的國家,一個龐大的民族,怎麽會被一個小島國打得那麽慘。
“喲,拚命?拿什麽去拚?拚不過啊,小日本鬼子有槍有炮,人多槍法又好,我們的那些扛槍的兵勇都奈何不了他們,就更別說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了,拚不過啊……”外公說著,又咳了兩聲,他試圖把喉嚨裏的痰咳出來,“村口那家,覃爺爺,聽到外麵有整齊的跑步聲,他好奇的從窗口伸出頭來想要看個究竟,日本兵一槍就打暴他的頭了,那槍法,準啊孩子啊,你以為是開玩笑啊。”外公說著,從口袋裏摸出手帕,吐了口痰,包起來,繼續說,“日本兵又凶,打仗又猛,我們的兵勇,那些國民黨兵,幾百人被他們幾十人攆著打,打得是落花流水屁滾尿流,一路敗逃,一直逃到山裏去。我們鎮當時有幾夥土匪,土匪倒是挺厲害的哦,就在我們村下去一點的那條大河上,幾夥土匪聯合起來跟日本兵打,打了兩天一夜,血都染紅了河麵,你以為啊,不是開玩笑啊。”
“嗯,我們這邊,聽說以前是有很多土匪。”李喚飛拿起手機,記下外公說的話,他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他能以此為題材,寫一部有關曆史的小說,讓後人更加珍惜現在的生活,努力拚搏,不能自甘墮落。
“嗯,土匪多,我們這邊就有四夥土匪。有一夥土匪的頭兒還是個土匪婆,他們這夥土匪都是打地主搶富人的東西,他們不欺負我們老百姓的。”
“你見過她嗎?”李喚飛又開始調皮。
“沒見過,聽別人說她長得好看,但是很凶,我們不敢去招惹她。”外公說著,伸出手摸了摸桌子,拿起水喝著。
“唉呀飛啊,你外公喝水也不幫看一下,給你外公喝冷水啊!”媽媽大聲的埋怨著。
“沒事兒,還溫著。”外公回答。
李喚飛隻顧著拿手機打字,他沒注意抬頭看看外公。
“土匪為什麽會跟日本兵打起來呀?”李喚飛接著問。
“我們哪會知道,他們有槍,想打就打。”外公說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上的水,“說也奇怪,以前土匪還經常打土匪,後來就聯合起來一起打日本兵,而且隔三差五的就打。”
“外公,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有的?”
“喲,久哦,要解放的時候才知道,丫的蔣介石說‘鏟富求貧’,要招‘青年軍’保家衛國,一人參軍全家分田分錢,後來我跟鄰村的5個青年從我們家走路走到柳州想去參軍,幸好當時柳州的聯防所所長是我們家的遠親,他嗬斥我們‘參什麽狗屁軍,青年軍是要被拉去台灣的’,我們這時才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就趕緊跑了回來。”
“‘鏟富求貧’不好嗎?你們幹嘛還要去給蔣介石當兵?”
“就是那時候不懂事啊,我們家又算富農一類的,又聽說一人參軍全家分田分地分錢,就去了嘛。”外公“嘿嘿”的笑著說。
“外公,你知道以前有多少日本鬼子來到我們鎮上嗎?”李喚飛邊問邊記錄著。
“不知道,聽別人說很多。”在這個偏遠的小山村裏,交通不便,信息也不發達,很多東西,外公也隻能是聽別人說。外公搖了搖頭,突然發怒了大聲罵道:“他媽個x的日本鬼,凶惡得很,隔壁的西村,十幾戶人,他們十幾個日本兵進去,把人全部殺光,然後從豬圈裏把豬拉出來宰殺,嗯?沒人性的畜生,他們就在被害人的屍首旁煮著豬肉吃,他媽的個x的,他們吃豬肉不用拔豬毛,直接用刀把豬皮剝掉,盡吃裏麵的肉,吃飽了還跑到別人家裏的祖宗牌位上拉了大便才走,他媽的個x的日本鬼,最該死的日本鬼。”外公說著越發的生氣了,他一連咳了好幾聲。
“外公,以前聽我媽媽說你文革的時候被批鬥是為什麽?”李喚飛不想再繼續問外公關於日本鬼子的事了,怕他太生氣。
“唉,還是因為這該死的日本兵,他們一隊十幾個人進村,到處放槍到處抓人,最後,把你太公和村裏的幾個人抓了去,還讓我們第二天籌幾百斤糧食去鎮上換人。村裏就開會啦,說我有文化,懂得打交道,就讓我去送糧啦,我第二天就帶人趕著牛車給他們送去糧食。去到他們營地,他媽了個x的,日本鬼子凶啊,他跟我嘰裏呱啦的說了一通,我們哪能聽得懂他們的話呀,他就舉起槍托朝著我的臉就砸,狠狠的一連砸了好幾下,疼啊孩子啊,啊?我就用手擋住臉不給他砸臉,他退後幾步,裝上刺刀就要往我胸口上捅……”外公說著,似乎心有餘悸般的抽動著嘴唇,“命也好啊,他要捅的時候,有一個日本兵,可能是他們當官的吧,叫住了他,不然啊,那一刀捅下來啊,撩瓜(壯話,完蛋了的意思)……”
“小鬼子這麽凶,你當時就不應該答應村裏人去送糧。”李喚飛嘀咕著。
“那不行啊,八條人命啊,村裏就我一個人有點兒文化,不去不行啊,不去不行,就是死也得去。”外公這時候耳朵倒是靈光,他說著搖了搖頭,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堅定。
“他們當官的會說我們的話?”李喚飛好奇的問。
“當官的會說一點,主要是他們中間有我們中國的漢奸,北村的那個袁家的爺爺,他以前就是個漢奸頭子,後來解放了,他不是挨槍斃掉了嘛。”外公生氣的罵著娘說,“他媽的個x的,就是他帶日本兵來我們村的,不然的話,日本鬼子未必能找得到我們這個山坳裏的村落。”
“哦……文革的時候,你就是因為送糧這事兒挨批鬥的啊?”李喚飛又開始調皮的嘻笑。
“嗬嗬,是啊,就是這事兒,還有就是也有人想整我,說我們家是富農,他想把我們搞成地主,就因為這兩個事兒,你媽媽跟他們拍著桌子當場對質,他們最後也沒把我裝進豬籠。”外公寬慰的笑了笑。
“是啊,當時我15歲,下麵那個家的爺爺是紅衛兵的頭頭,他叫囂著要把你外公裝進豬籠拿去沉河,我就上去跟他們對質,他們拍桌子我也拍桌子,我說:給日本鬼送糧的事,全村的人都有目共睹,那是全村人委派我爸去救人的。說到打我們家做地主的事,我也拍著桌子跟他們理論:我們家有多少田地,有多少人頭,我們是幫地主幹活兒才掙到錢的。”媽媽在旁邊很自豪的激動的笑著說,“那個爺爺很凶啊,但是我就是不怕他,怕他個毛線圈。”
聽著媽媽講粗話,李喚飛忍不住笑了。他也很佩服媽媽那麽小的年紀就那麽有膽識。
“外公,你是黨員嗎?”李喚飛問。
“呃?”
“你是黨員嗎?”李喚飛大聲的問。
“我不做。”外公含糊其辭的回答。
“我是問你,你是中國黨員嗎?”
“評不上!”外公不耐煩的輕輕的扭過頭去,顯得有些生氣。
“唉喲,你評不上就說你評不上嘛,還說你不做。”李喚飛“嘲笑”著說。
外公忍不住迸發出笑聲,“唉,給國家出了也有十幾年的力了,申請入黨好幾次,每次就是有人說我有曆史問題,不給通過,唉!”外公重重的歎了口氣,轉而反問:“飛啊,孩子啊,你是不是黨員啊?”
“我不做。”李喚飛學著外公的聲音調皮的回答。
“呃?”外公遲疑了一陣,轉而“咯咯”的笑著說,“媽個x,評不上就說評不上,還學我說你不做。”說著,爺孫倆大笑。
“黨員好啊,m好,d好,現在的x也很好,很了不起,要不然啊,不知道下麵有多少人亂來。”外公和藹的說完,轉而非常憤恨的口吻說,“國民黨死就死在太、太不注重民生民權上了。”
“我沒有從政外公,我不急入黨的。”
“唉,你入黨嘛,入黨好,人要有這樣的信仰,你們這代人,也應該傳承這樣的信仰。”
外公那輩人,是傳承著崇高的理想和信仰的一輩人,他們那輩人,是有著高度的社會責任感的一代人,他們那輩參加過革命的人,是有著天下為公、樂於奉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這就是他們努力追求“入黨”的原動力。而對於李喚飛來說,“入黨”,他覺得自己還遠遠不夠資格。
“水熱了,背你外公去洗澡房。”媽媽說著站起身來,幫外公打了兩桶水,拿了毛巾,提進洗澡房去,看著媽媽提水桶的背影,李喚飛陷入了沉思:媽媽這一輩人,在傳承著什麽呢?我們這輩人,又應該傳承著什麽呢?……
那次,是李喚飛第一次給外公洗澡,也是最後一次……
2017年3月12日,李喚飛的外公悄然離世,他的一生,有兩個未完成的心願,一個是“入黨”,另一個,是看著李喚飛結婚……
外公離逝後的三天時間裏,李喚飛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他內疚、慚愧、自責著:我,為什麽要讓外公帶著遺憾離開,如果我再留心生活多一點,如果我再把自己的生活目標降低一點,如果我再把自己的感情,放寬一點,如果,我再把愛情,放縱一點……外公,對不起……
突然,他又想起了媽媽,媽媽也快70歲了,我作為人子,我可以這樣自私的活著而讓她遺憾離開嗎?如果那場夢是真實的,難道我要給自己留下遺憾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