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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件事過去沒幾天,我聽到有人在哀哀地哭。

    那悲傷簡直是從靈魂裏向外溢。

    我跑去看,哭的是春妮媽。

    她從一輛馬車上橫抱下一個裹著白布的桑蠶繭形狀的東西。

    她的表情痛苦的扭曲著。

    雖然用力咬住嘴唇,眼淚卻不停得流下來。

    我隻覺得胸口一緊。

    白布下露出一隻小小的腳。

    細細的腳踝,仿佛隻有骨頭似的。

    我眼睛酸脹得好像眼球都快掉出來。

    可我還是拚命瞪著,怕一眨眼睛,眼淚就會流下來。

    大家卻躲避瘟神似的都關上了門。

    小孩子夭折是很不吉利的。

    大興他娘還不高興的說一句。

    ”為什麽不放在棺材裏再帶回來呢,真不講究。“

    那天晚上我堅定的央求我娘一定要帶我去最後看一眼春妮,她竟然同意了。

    她的小房間裏設著個簡單的靈堂。

    兩張凳子支著一塊木板。

    春妮好像睡著了似的躺在那張木板上。

    蓋著一條半新的薄被。

    臉上帶著奇異的微笑。

    皮膚依舊白的透明。

    “謝謝你來送春妮最後一程,平時她沒有玩伴。”

    “隻有你來的時候她是最高興的。她總是說你對她多麽多麽好。”

    “她,在這裏,隻有你這麽一個朋友。”

    春妮媽流著淚微笑著看著女兒小小的身體說道。

    “這孩子,跟著我,實在受了太多苦了。”

    她拍了拍胸口。

    “她這裏不好,大夫早說過她活不過五歲。”

    “可是,再過半年她就要七歲了呢。”

    “她雖然身體不好,可是卻很堅強。”

    我慚愧的低著頭聽春妮媽誇獎我。

    想起了那天,她堅定的投向我的目光。

    回家後,我就莫明其妙發起燒來。

    燒得昏迷不醒,我娘請了醫生來看,吃了幾副藥,昏睡好幾天才醒來。

    那幾天我娘對我很溫柔。

    見我清醒,忙端了米粥來給我吃,

    還精心準備了清淡的小菜。

    見我吃得香,她才放下心。

    告訴我說我燒得迷迷糊糊一直在叫著,春妮,講故事,小人書一類的話。

    她擔心得睡不著,想偷偷請個神婆來看看,以為我是中了邪。

    我以不這麽想,我想是因為即使在昏迷中,我也感覺愧對春妮。

    後悔自己即便是感覺春妮可憐。

    卻還是依舊看玩伴們的臉色行事。

    我病了大約五天,春妮的頭七,發生了詭異的事情。

    我記得清楚,那天的月亮很亮很白。

    村子裏和往日一樣安靜,勞動了一天的人們早已進入了夢鄉。

    突然,傳來小孩子的笑聲,銀鈴般的笑聲。

    接著狗兒大叫起來。村子裏的狗叫成一片。

    小孩子的笑聲依然持續著,接著就聽到仿佛有人在房頂上跑。

    房子上的瓦片像琴鍵般依次響起。

    沒有人起來查看。

    估計每一扇黑著的窗戶後麵都有幾個不安的偷窺的人吧。

    又過了一天,我上私塾時,先生竟然來遲了,

    先生每天天不亮就會起來準備功課,

    那天他剛坐起床。

    就看到一張小孩子的臉貼在自己家窗戶上向裏看,

    先生雖不怕,也吃了一驚,他大叫一聲,那孩子跑掉了。

    “就是那家剛死去的孩子啊。”

    先生坐在那裏喃喃自語。

    對於這種說法,草頭很不高興。

    下課時,他走過來問我。

    “你信不信,我妹妹變成了鬼?”

    “她為什麽不回家看我娘去呢?”

    “我們都很惦記她啊。那一定不是我妹妹。”

    大興他們都很害怕。

    “她會來害我們嗎?是不是個厲鬼啊。”

    他們議論紛紛。

    我不以為然,看透了這幫明明膽小,卻愛欺負人的男孩子們。

    我以後再也不會懼怕他們了。

    春妮怎麽可能會害人呢,那雙眼睛裏清澈得裝不下仇恨。

    就算是鬼也是好鬼。

    我沒有參與他們的話題,獨自早早回了家。

    村子裏的女人們聚成堆,都在說這件事。

    春妮媽媽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明明女兒剛死,已經很悲痛了,卻還要受到非議。

    “那家真是掃帚星,以後我們家的衣服真不要她家洗了,鞋子也不讓她做了。”又是大興娘。

    這個娘們,以後大興的功課千萬別來問我。

    隻管讓先生打他手心好了。

    我憤憤看著大興他娘。

    為什麽世界上偏有這麽薄情心硬的娘們兒,而且還有人理她們。

    人們為什麽這麽好壞不分?

    我真不想再和大興玩了。

    我娘也是個愛紮堆、大嗓門的潑辣娘們兒。

    誰要得罪了她,會頂著別人家的門罵上三天。

    可是這次,她卻沒有參與到那些人群中去。

    這是我在整件事裏最欣慰的一點。

    也許,是因為都是為娘的,所以能體諒到對方的心情。

    我娘原來是個心軟的人啊。

    村子裏一直不安靜,老劉頭晚上給牲口加草料。

    發現有小孩子趴在院裏石桌上拿著毛筆又寫又畫。

    把他嚇得草料也沒敢加,牲口餓了一夜

    大興告訴我說,他的紙三角晚上明明收好在了個小盒子裏。

    早上卻在院子裏,還散了一地,好像誰在院子裏玩了一夜鬥三角

    明明沒有人,誌軍家院子裏半夜卻傳來有人在井邊壓水的聲音

    怪事愈演愈烈。

    ”這日子沒法過了!“

    大興她娘站在村口大聲說。“呸!我們找村長趕走她們吧。”

    為什麽有些人的日子非得過得這樣艱難呢?

    當春妮媽媽一臉為難的推開我家的門時,我這麽想著。

    草頭跟著她。

    兩手插在口袋裏,臉因為憤怒而通紅。

    他娘胸前抱著個袋子。

    她掏出一把黃色的符:“這是五雲觀的老道長幫忙寫的,是壓製夭折孩子鬼魂的符咒,他說貼在門上窗上,小鬼不敢靠近的。”

    她含著眼淚把符遞給我們。

    真不知道,送到那幾個難纏娘們兒家時。

    得聽多少諷刺,明明傷心的人是她啊。

    還要彎下腰來,對著無關緊要的人低聲下氣。

    我從那時就對生活和我平時信任的人們產生了懷疑和思考。

    那就是長大吧。唉---

    真的沒有人再在家附近看到春妮了。

    可我卻很不開心。

    我偷偷撕掉了我窗子上和家門口的符。

    那天晚上卻什麽也沒發生。

    又一個晚上

    從發燒後,我一直和爹娘一起睡,方便娘照顧我的身體。

    後來春妮的鬼魂出來後,娘更不讓我自己睡了。

    那天晚上,我醒了,想要尿尿,經過我的房間時,感覺裏麵有動靜。

    我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好像有人翻書一樣。

    我點著腳尖兒走到房門口,輕輕推了下門板,門“吱”了一聲,裏麵沒動靜了。

    推開門一看,我桌子上小油燈亮著。

    桌前的窗子也支起來。

    好像有人剛在這裏讀過書一樣,

    我走過去,一看,我的小人書在桌子上,有一本是翻開的。

    我記得清楚,睡覺前我還翻過它們。

    都整齊的碼在桌子一角,吹熄了燈才去睡覺的。

    我向外望去,對麵街道上的房頂上果真有一個小人兒。

    穿著白色衣裙,像一朵在風中開著的百合花,

    她好像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歡快的在房頂上翻了個跟頭兒,越跑越遠了。

    一定是她呀。

    如果隻是這樣,我想,我還是不會做那件事的。

    可是有一天,老張家的女人晚上從娘家回來路過炮台

    發現有小孩子在那上麵蹦蹦跳跳,還呼喝著。

    仿佛在玩遊戲。

    “振國哥,我真想和你一起在炮台玩一次遊戲啊。”

    我又想起她說的話。

    我打賭,在那之前我跟本沒想著,要去看看她的。

    可是聽了張家女人的話的那夜,晚上二點我醒了。

    就像誰按了開關一樣,“啪”一下,我就清醒過來,一點困意也沒有。

    我偷偷穿上衣服,輕輕開開門,走到沒有人的村子裏。

    夜晚的村子和白天的真不一樣。

    仿佛掙脫了所有的束縛,連我也想跳躍起來大叫幾聲。

    風清涼的吹在臉上,帶著水汽和莊稼的清香味兒。

    偶爾幾聲蟲鳴奏樂似的響著。

    我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奔跑聲。

    我跑去了炮台,傳說中詭異陰森的地方。

    白白的月亮下,我看到了,真的是她,春妮兒。

    她穿著白色的裙子,在風中蹦跳,裙子兜滿了風。

    她像長了翅膀似的,蹦---慢動作一樣,“咻”飛上天。

    慢慢的輕飄飄的再落下來。

    她咯咯笑著,快樂極了。

    春妮!我大叫著她的名字。

    她停下來,高興的看著我,卻不說話。

    我跑過去伸出手想拉她,她卻後退了一下。

    依舊笑著,眼睛裏卻有了悲傷。

    如果我真的拉了她,我的手一定會穿過她的身體,什麽也拉不住。

    “我們一起玩兵匪遊戲吧。”

    我說。這個遊戲,我給她講過許多次。

    她高興的點點頭。

    我們跑啊、跳啊、追啊

    我一點也不覺得累,玩的痛快極了。

    天快亮時,終於停了下來。

    她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我,眼睛裏是惜別。

    我對她說:“再見吧,有時間的話去看看你媽媽,她很想你。”

    她點點頭,一邊笑,一邊後退著走,對著我擺手。

    然後一轉身,大步跑遠了。

    我站在原地,心裏明白,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善良的春妮從頭至尾沒有想要嚇過誰。

    她隻是突然擺脫了病體的桎梏。

    可以自由自在的行動,歡喜得忘了一切。

    嚐試著做一次普通小孩而已。

    玩耍,寫字畫畫,幫忙打水,偶爾也搗搗蛋。

    僅此而已。

    一切都過去了。

    再也沒有發生過靈異事件。

    大家漸漸遺忘了這件事。

    我卻總在琢磨,春妮的靈魂跑到哪裏去了呢?

    是不是在哪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在某一個房屋頂上。

    她迎風而立,白色衣裙獵獵做響。

    她輕輕跳起來,婉如一隻歡快的長著翅膀的小鳥?

    從那時起,我變成了一個沉默的男孩子。

    極其不愛說話,也再不參與夥伴們的遊戲,也不再給大家講故事。

    一切從春妮離去後,在我眼裏都變得索然無味。

    我用功讀書,後來考出了村子。

    爺爺的故事講完了,我卻意猶未盡。

    “爺爺,原來你信有鬼啊。”

    爺爺收起了笑容,又變得嚴肅。

    “信是一回事,整天裝神弄鬼是另一回事,好好讀書才是正事。”

    我不敢多說話。

    不過,他吵我兩句,是不可能改變我對神鬼的興趣的。

    我隻是不太高興,他好像對我姥姥家有很大意見。

    如果知道我摻和到捉鬼的事情當中,他會大發雷霆的吧。

    在爺爺家小住一段時間,我迫不及待回到八號院。手機用戶請瀏覽m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