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締良緣變生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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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回,且說沈輕舞酒後一時興起,出手教訓了一個負心薄幸的登徒子,不想那苦主卻反而為他說情,鬧的好生沒趣。遂徑自回客店休息去了,當夜左思右想,總不得主意,自己反而氣得一夜輾轉難眠,過得兩日方漸漸好了。
這一日她走到街上散心,卻見鎮上更加熱鬧了起來,到處喜氣洋洋,沈輕舞一打聽,才知今日是“江南大俠”憶華庭的續弦大喜,憶華庭交遊廣闊,連青湖的縣令都是他的拜把兄弟,知他大婚,故特命全鎮街道店舍均張燈結彩以示慶賀之意。
沈輕舞見他一場婚禮搞的如此鋪張,又想到前兩日碰見的那涼薄之人就是他的兄弟,心中不喜,暗道:“這個憶華庭怎麽說也是點蒼派的成名人物,江湖兒女行事素來豪爽簡潔,他卻偏要搞的如此奢華隆重,看來也是個沽名釣譽之徒。哼,他有那樣的兄弟,自己隻怕也不是好人,還稱什麽‘江南大俠’,真是令人齒冷。”正要不顧離去,忽又想道:“那店小二說他撒了英雄帖,廣邀江湖朋友,說不定無名前輩也會前來道賀……罷了,我還是混進去看看再說。”
主意既定,便隨人流到了憶華庭的府門前,隔著圍牆一望,隻見裏麵廳殿樓閣崢嶸軒峻,後邊一帶花園裏,樹木山石,也是蔥蔚洇潤,不由得微微一驚,心想:“想不到這憶華庭竟這等豪富。倒不知今天的新娘又是誰,真是鸞膠再續琵琶,卻勝似當年萼綠華了。”
這樣想著,又轉到正門前,隻見左右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上有一麵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書“憶府”兩個大字。門前人潮湧動,車水馬龍。門口迎賓帶客的憶府弟子雖多,規矩卻不甚嚴,沈輕舞混在人群中,輕輕巧巧就進了府中,隻見府內房屋接著房屋,重重疊疊,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皆雕梁畫棟,心中暗暗納罕。
進了廳中,早有一名憶府弟子迎了上來,一邊招呼,一邊請教姓名。沈輕舞照實說了。她此時已不是當初名震江湖的冥獄聖女,隻不過江湖上的無名之輩,那弟子自然沒聽見過她的姓名,因問道:“姑娘從何處來?”
沈輕舞便道:“碎雲淵。”映月宮的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那弟子大約也沒聽說過,怔了怔,問道:“姑娘是跟隨師長前來道賀的麽?”
沈輕舞搖了搖頭道:“不是。”今日來憶府觀禮道賀的多是武林名宿,那弟子原以為她大廳裏哪位大俠門下的弟子,見她否認,登時便有些輕視起來,臉上卻不露半分神色,隻道:“姑娘隨我來。”安排沈輕舞在廳角一處落座。
其時這桌上已有幾位賓客就坐,沈輕舞略掃了一眼,卻一個也不識得,想來都是些江湖中的無名小輩,心中也知憶府之人是將自己分派在了偏席上,跟最不相幹之人共座,倒也不以為意。當下自顧東張西望,在人群中尋找無名的身影,隻看得一會,便覺人頭攢動,川流不息,想找個人真如大海撈針一般,不禁微微歎了口氣。
正沒奈何處,忽聽身邊有人問道:“這位姑娘為何歎氣?”沈輕舞回頭一看,隻見說話之人坐在自己右首,大約二十多歲,白淨麵皮,團團一個胖臉,留著墨黑兩綹八字髭須,也不知是誰,隻好含糊道:“我找人。”
那人道:“姑娘可是尋找同來的朋友麽?”沈輕舞搖頭道:“我沒朋友。”那人愣了愣,道:“在下陳俊德,是‘江南大俠’憶華庭的門下,不知可否和姑娘交個朋友?”他見沈輕舞容顏姣好,早有親近之意。
殊不知眼前的女子雖年紀輕輕,然實則已兩世為人,這等借故搭訕的小伎倆如何瞞得過她去?沈輕舞本不想多做理會,卻不料此人竟說出“江南大俠”四個字,心中一動,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忍不住問:“你是憶華庭門下?憶華興是你什麽人?”
“正是在下師叔。”陳俊德答道,心裏微感詫異,憶華興雖是府上的二爺,但無論武功,名望都無法和憶華庭相提並論,江湖上知道他的人也是寥寥無幾,不想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女竟然知道他。想到這裏,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憶師叔素來風流好色,難道這女孩竟是他的……”他不敢再深思下去,唯恐唐突了佳人。
沈輕舞卻仍是目光盈盈地看著他,半晌,忽又輕輕一笑,問道:“你師叔近來可好?”陳俊德歎了口氣,道:“師叔前些日子不知為何受了重傷,還和師父吵了一架,這些天一直呆在府中養傷。”沈輕舞問道:“吵架?因何吵架?”陳俊德道:“是為了我師叔的婚事。”說了情由,黯然歎息,心想:“這句話隻能說到這裏為止,別的話卻是不足為他人道了。”
原來當日憶華興受傷回府,本來如果隻是尋常的受傷,他也不想把此事告知哥哥,但沈輕舞那十幾劍頗為狠毒,全都是傷在他臉上,還割去了一隻耳朵,這是無論如何也瞞不過的,因此也隻得吞吞吐吐地說了。
憶華庭得知情由,也是不禁破口大罵:“我好容易為你攀上了縣尊大人的親,原想我憶氏一族從此結親官宦人家,咱們兩兄弟也能光宗耀祖,更指望你能從此收心養性。不想你倒好,在外頭昏天黑地,連野種都生出來了。何況此事在臨風樓鬧的這麽大,想瞞也瞞不了,隻怕沒兩天,就要傳到縣尊大人的耳朵裏去,這大好的親事怕是要吹了!”因此罵了幾句,卻也無可奈何,隻能讓他先安心養傷,一麵暗自苦惱如何與縣令解釋此事。
沈輕舞聽到這裏,撇了撇嘴,暗道:“哼,這等負情忘義之人,那天沒一劍結果了他,已經是便宜他了。”也不再深究此事,轉了話題道:“兄台何故歎氣?我就是隨口一問罷了,不必放在心上。原來陳兄是憶大俠的徒弟,想來名師出高徒,閣下的武功定然是非常了不起的了。”
這本來僅是普通的客套而已,但陳俊德卻沒聽出來,還道沈輕舞真心佩服自己,不由得很是高興,嘴上卻還謙遜道:“不敢當,師父的本事,我都還學不到萬一,沒得給他老人家丟臉。”沈輕舞微微一笑,又問道:“憶大俠今日大婚,我看憶府弟子個個忙的焦頭爛額,你怎麽不在裏麵幫忙,反而坐在這裏。”陳俊德歎了口氣,道:“我不想見到新娘。”
沈輕舞奇道:“這是為何?你師父大婚,廳上人人都讚他們男才女貌,天作之合,難道你竟不讚成這樁婚事?”陳俊德搖了搖頭,道:“在我的心裏,始終隻有一個師娘。”沈輕舞皺了皺眉頭,不由得聯想起憶華興始亂終棄之事,心想:“難道這‘江南大俠’也是這般涼薄之人?哼,當真有其兄必有其弟!”登時臉色一沉,問道:“你師父難道是停妻另娶?”
陳俊德忙道:“不是不是,這話從何說起?”沈輕舞這一下更奇了,忙問道:“那你為何反對?”陳俊德道:“我自小是在師父家裏長大的,師娘一直待我很好,如今她剛剛過世,屍骨未寒,師父就忙著新娶,這……這……”
沈輕舞問:“這什麽?”陳俊德道:“……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心裏怪怪的,而且,這個新娘子也……也不好。”
聽他這麽一說,沈輕舞也來了興致,又問:“怎麽不好了?”
陳俊德歎了口氣,道:“新娘子,是嘉興來的,據說是師父的一個朋友,叫什麽雪伊伊的,容貌雖好,還是忠良之後,但是……但是……但是她並非處子,不但嫁過一次,還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拖油瓶,我曾聽新娘子喚他什麽……什麽……風兒……”
沈輕舞聽得此處,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忙問:“風兒?難道是柳隨風?”
原來這柳隨風不是別人,前生沈輕舞投身魔教之時,他已是冥獄的勾魂使者,雖然他當時年紀很輕,甚至比沈輕舞還小著幾歲,但因喜著黑衣,形容冷淡,凶暴怪異、令人發指,因此被江湖中人稱為“黑無常”。他一身武功據說源自東瀛,陰符魔刀獨步天下。他和沈輕舞、虛素秋、趙馨月並稱“蝶舞寒秋,曉風殘月”,也是莫汐顏手下最得力的冥獄四冥將之一。
沈輕舞雖和他分屬同僚,但柳隨風對自己的過去一直諱莫如深,因此沈輕舞所知也不甚多,隻是隱約聽說過他的母親姓“雪”。此時她聽陳俊德提到新娘名叫“雪伊伊”,又帶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風兒”,是故有此一問。
陳俊德搖了搖頭,道:“我隻聽新娘喚他‘風兒’,是不是姓柳,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這雪伊伊嫁了我師父,這個‘風兒’也要改姓憶了罷。”
沈輕舞心裏怦怦亂跳,直想:“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柳隨風……怎麽會變成憶隨風了?這……這……”隱隱覺得重生以來,許多事情似是都和前世不大一樣了,但究竟這一切是怎麽回事,卻怎麽也想不透,腦子裏一片空白。那陳俊德後頭又說了幾句什麽,竟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正沒做理會處,又有許多遠客流水般湧到。沈輕舞定了定神,暫時拋開紛亂不堪的思緒,留心傾聽禮讚唱名,見來人中有少林寺達摩堂首座絕生大師,“鐵布衫”鐵勁,八卦門掌門簡一笑、雲南沐府“乾坤刀”沐順、左明珠夫婦等,倒有一大半是前世的仇家,然而眼下自己變成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恐怕這些人怕是一個也認不出自己了,不禁暗暗有些好笑。隻管自顧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冷眼旁觀,隻見這些人有的互相熟識,有的也是慕名而從未見過麵,一時大廳上招呼引見,喧聲大作。
不一會兒,忽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號銃,鼓樂手奏起樂來。知客、莊丁兩行排開。眾人都讓在兩旁。大廳門口又走來一位滿臉胡須的年長道士,挽了一個道髻,身著杏黃道袍,手執浮塵,身背一口寶劍。卻是那在碎雲淵前山和沈輕舞有過一麵之緣的全真派掌教趙真嵩。隻聽眾賓客悄悄議論:“憶大俠麵子真大,連全真掌教都親自來道賀了。”
沈輕舞不願在眾人之間與他會麵,縮在一個高大漢子身後向外觀看,隻見那趙真嵩甫進得大廳,後堂中便走出一人,卻是器宇軒昂,頗見威嚴,正是“江南大俠”憶華庭。隻見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趙真嵩麵前,拱手執禮道:“複陽真人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憶某何以克當?”
趙真嵩笑道:“憶大俠曾三訪全真,貧道來回拜一次,那也是禮尚往來啊。”憶華庭道:“道長遣一門人前來也就是了,怎敢有勞法駕。”說著便將趙真嵩迎入上座,大廳中群豪見全真的掌門人親身駕到,均想:“憶大俠的麵子可大得很啊。”紛紛上前與二人寒暄見禮。
憶華庭交遊廣闊,眾所欽服,來賓中許多藉藉無名、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隻要過來和他說話,他一樣和他們有說有笑,絲毫不擺出江南大俠高人一等的架子來。
到得晚間,憶府上又到了無數英雄好漢。憶府內內外外掛燈結彩,華燭輝煌。正廳、前廳、後廳、廂廳、花廳各處一共開了二百餘席,真真是“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
憶府眾弟子便恭請眾賓入席。憶華庭穿著嶄新的新郎衣冠,又匆匆從內堂奔出。群雄歡聲道賀。憶華庭略一拱手,朗聲道:“眾位前輩英雄,眾位好友,眾位年輕朋友。各位遠道光臨,我憶華庭實是臉上貼金,感激不盡。今日若有招呼不周之處,還望諸位多多包涵。”說著又是一揖。
群雄早已料到他有這一番說話,紛紛起身向他道賀,有的恭維他什麽“郎才女貌”、有的又說什麽“佳偶天成”、還有的說“百年好合”等等,憶華庭一一答謝,又道:“今日是憶某和雪伊伊雪姑娘大喜之日。憶某承蒙諸位看得起,執掌江南三省武林,如今天下紛亂,北地俺答汗年年南犯,侵擾我邊關百姓,凡我江湖同道,務須心存忠義,誓死殺敵,力禦外侮。”一番話說得群雄齊聲答應,神情甚為激昂。
憶華庭又道:“憶某生平最大夙願,就是抗擊胡虜,保家衛國,這也是內子的心願。趁今日天下英雄齊聚在此,憶某提議,咱們何不歃血為盟,共抗外敵?”
群雄轟然而應,均道:“憶大俠你是江南三省武林盟主,咱們大夥兒都聽你的!”有的道:“常言道蛇無頭不行。憶大俠德高望重、我提議由他領頭,繼續做咱們的盟主。”也有的道:“少林寺的悟須大師素為武林泰山北鬥,深孚眾望,我提議由悟須大師來當盟主。”還有的道:“全真教複陽真人俠義為懷,全真派更是道門正統,還是複陽真人當盟主的好。”一時眾說紛紜。
趙真嵩見大家七嘴八舌,場麵有些混亂,便站起來朗聲說道:“今日是憶大俠大喜之日,眼前吉時降至,咱們先共賀憶大俠新婚之喜,今晚開懷暢飲,大家共謀一醉,明日再說正事。”此時廳中嘈雜不堪,他聲音雖不甚大,但卻穩穩壓住了所有的雜音,顯然內功修為非同小可。群雄轟然稱是。
申時一刻,吉時已屆,號炮連聲鳴響。眾賀客齊到大廳,隻見八位女婢陪著新娘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廳。新娘身穿大紅錦袍,鳳冠霞帔,臉罩紅巾。男左女右,並肩而立。
新娘子雖然紅帕蒙著麵,但自有一股婀娜風流的態度,兼之體態輕盈,已是吸引了所有賓客的眼光,也引起了不知多少人的忌妒:有的妒忌憶華庭第二次結婚,居然還能夠娶一位可以做他女兒的美人;有的卻妒忌新娘“飛上枝頭變鳳凰”,嫁得這樣一位有財有勢,而且又是名震江湖的好夫婿。
正當喧嘩停止,大家都在看著新娘步入禮堂之際,後堂卻忽地傳來了一絲尖銳的聲音,是一個尚帶童音的男孩子的聲音:“他不是我爹爹,他不是我爹爹!我的爹爹早已死了!”接著一個丫鬟的聲音道:“小少爺,你別鬧了,一會還要給新爹爹磕頭,這可是夫人交代的,怎麽你連你娘的話也不聽了?”
這聲音說大不大,但卻足以傳到大廳之中,滿堂賓客,登時麵麵相覷,誰都不便開口說話。沈輕舞聽到聲音,已知後堂那孩童必是柳隨風無疑,不由得瞧了一眼憶華庭,見他麵色尷尬之極,新娘雪伊伊雖是披著蓋頭,看不清臉色,但她的頭也仿佛垂得更低了,心裏也不禁暗暗感歎。
幸好讚禮的知機,高聲叫道:“吉時已到,一拜……”“天地”二字尚未說出來,忽聽得有人大喊一聲:“且慢!”眾人愕然相顧之際,齊齊回頭向門口看去,欲知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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