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忍看紅顏竟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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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回,卻說那沈輕舞昏倒在古刹門前,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林間空地之上。四周濃鬱的叢林,巨怪似的灌木節瘤畢露的活像骷髏的魔爪,到處是綠苔絲蘿,黑壓壓勢不可擋地向著小路兩側邊沿逼近,更進一些,卻是一堆跳躍不定的火焰和一個風姿綽約身影……
那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女子,有一種讓人窒息的美麗,穿著華麗的錦繡宮裝,眉舒柳葉,貌凝秋霜,及腰的長發漫不經心地掠在一邊,除了如水的雙眸冷淡得讓人有些無所適從之外,她幾乎就是造物主最完美的傑作。
但是她的身上卻有種強烈的氣味──血的氣味!
空氣裏飄散著若有似無的淡淡血腥味。一般人可能聞不出來,但是沈輕舞來說卻是十分明顯。
“獄……獄主?”沈輕舞努力的想要擠出一個的笑容,可惜劫後餘生的她依然十分的虛弱,甚至就連這麽簡單的事都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求,“是……是你救了我?”
這個人自然就是冥獄的獄主——“星月仙子”莫汐顏!
“你醒了?”莫汐顏頭也不抬地問道,一邊翻轉著手中的烤狸,一邊道,“我不會救人,隻是順便把你拎過來罷了。”說著,又把烤好的狸肉在她的麵前放下,問道:“你的身體裏有一種很特殊的毒素。若是我沒猜錯的話,是公孫錦的屍毒?”
沈輕舞臉色一黯,眼前又浮現出陳玄生那張清臒俊逸的臉龐,冷冰冰地眸子似乎對她充滿了不屑,耳邊似乎又回響起那寡情決絕的聲音:
“……你錯了。我的確是沒有生氣,我隻是覺得,也許我們兩個並不合適。”
“……沈輕舞,你對我確實不錯,可這樣的好,我受不起……”
……
想到痛處,實是心如刀割、肝腸寸斷、五內俱焚,不由得慘然長笑,道:“正是。獄主,你又何必救我?還不如讓我死了的好。”
“你想死?年紀輕輕,為何這般看不開?”莫汐顏頭也不回地淡淡問道。
沈輕舞歎了口氣,道:“我身中屍毒,毒血早已遍布全身,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隻是挨得一刻是一刻罷了。何況活著又有什麽意思?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死嗎?”說罷,低聲唱道:
我意不絕恨長綿,
愛癡情深心無怨。
玄葉顰笑多情種,
生如春蠶絲盡見。
一世緣滅枉思量,
生競何歡比路長?
一如飛蛾撲火心,
世間情絲不斷言。
歌聲未歇,早已是泣不成調。卻聽莫汐顏微微冷笑,道:“‘我愛玄生,一生一世’?沈輕舞啊沈輕舞,你既如此看不開,放不下,又何言輕生重死?”
沈輕舞遽然一驚,暗道:“隨口填唱的這首詞,竟然也不知不覺間藏進了如此深意。難道在我的心內深處,仍是如此的放他不下嗎?”
卻聽莫汐顏又道:“我不知道這些日子你究竟經曆了什麽,但我聽你的歌聲期期艾艾,詞中又大有淒婉悲涼、如訴如泣之意。古人說‘各有因緣莫羨人’。沈輕舞,你今日雖然失意,難道他日便不能另有佳偶了?就算他不喜歡你,難道……難道天下之大,世上便再沒旁人喜歡你了?”
她雖仍是頭也不回的淡然而言,眼中始終反射著跳躍的火焰,也不知一個平平無奇的火堆,有什麽能夠吸引人的地方,居然可以讓她專注的欣賞了那麽久。但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卻是充滿了慰藉之意。
沈輕舞幽幽一歎,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我所要的,隻是一世一雙人罷了。誰知鏡破釵分、花殘月缺……這一生,隻怕已再沒力氣去愛什麽人了。”
莫汐顏道:“那也未必,將來的事,又有誰能說得清楚?你當初與他情深義篤之時,又何曾想過會有今日之變?”
沈輕舞心中一酸,更是心煩意亂,憂憤鬱悒,暗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回想當日,和玄生二人攜手共行,璧人雙劍,何曾會想竟有今日之事?”
莫汐顏聽她不說話了,問道:“怎麽?我這句話傷了你嗎?你生氣了,是不是?”
沈輕舞道:“我沒生氣。我又如何敢生獄主的氣。”
莫汐顏淡淡道:“你要向前看。”
“往前看?”沈輕舞輕聲反問,“前麵又是什麽呢?人生在世,都應該有目標,不管是高尚的、卑鄙的、偉大的、渺小的、長遠的、眼前的,總得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這樣才有努力的方向,有前進的道路……可是……可是我現在根本不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麽,在哪裏,又怎麽向前看呢?”
莫汐顏回過頭來,冰冷的眼眸閃過一點溫柔的情愫,道:“想聽故事麽?”沈輕舞奇道:“故事?”
莫汐顏歎了口氣,怔怔地望著遠處,聲音聽起來像是飄蕩在上一世的輪回。良久,才悠悠地說道:“在很久以前,有一個農家女。那一年天災降臨,瘟疫流傳。一夜之間,父母相繼去世。萬般無奈之下,年方九歲的她隻好自賣自身到當地鄉紳汪老太爺家為奴。”
沈輕舞道:“天道不仁,朝廷腐敗,這也是常事。”
莫汐顏點頭一歎,道:“不錯。那女孩後來被派在汪老太爺那年輕的姨太太房裏做粗使丫頭。不料好景不長,一日竟不慎撞破了老太爺的兒子與姨太太的醜事!為怕家醜外揚,那一家人把她捆綁起來,吊在後山的鬆林裏,要借她之身殺人滅口。”
沈輕舞“啊”了一聲,道:“母子亂倫,天理不容。她為何當時不敢報官?”
莫汐顏道:“她隻是一個鄉下沒見識的小姑娘。那汪老太爺家卻是太守的姻親。便是報了官又有何用?”
沈輕舞歎道:“不錯,世上官紳相護,卻也隻有徒歎奈何,可憐她一個弱質女子,竟然就此香消玉殞。”
莫汐顏道:“那倒沒有。也算是老天有眼,她被冒雨夜行的全真派的無我道長所救。”
沈輕舞道:“無我道長?可是如今全真掌教趙真嵩的師父張靜定,原名宗仁的?”
莫汐顏道:“正是他。”
沈輕舞點了點頭,問:“那後來呢?”
莫汐顏道:“後來,她從此就成了無我道長的俗家女弟子。幾年之後下山行走江湖,偏偏天意弄人,在一次旅途中,遇上了一個人,名叫易乾。”沈輕舞問:“易乾?這個姓倒是很少見。”
莫汐顏道:“他不是漢人,他是蒙古人,原名叫做阿拉坦。”
沈輕舞“啊”了一聲,道:“是北元俺答汗?”
莫汐顏道:“不錯,就是他,隻是當時那女孩並不知道。”
沈輕舞又問:“那後來呢?”
莫汐顏道:“那易乾不但豐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且文采風流,武功又高,她幾乎一見傾心,很快便與此人定了情,兩人相親相愛。後來她得知他其實不是漢人,是蒙古人,但身為女子之人,一生最大的幸福,不就是覓得良人,交付終身麽?是以她始終不怨,依然無怨無悔地愛著他,為了和易乾在一起,她不惜違背師命,反出全真。”
沈輕舞聽到此處,暗讚了一聲,道:“她能為愛不顧一切,倒是我輩中人。”
莫汐顏淡淡一笑,又接著說道:“她隨易乾回到漠北後,兩人便成了婚,那時北地群雄逐鹿,易乾——也就是阿拉坦的土默特部隻是其中極小的一個部族。她傾盡心力,協助阿拉坦克服種種難關,重整部族,逐原草原霸主察哈爾部於遼東,成為蒙古首領,並多次隨夫出征瓦剌。後來她被封為皇後,又稱鍾金夫人。”
沈輕舞道:“鍾金夫人?可是三娘子?”
莫汐顏道:“正是。”
沈輕舞“啊”了一聲,道:“竟然是她,那後來呢?”
莫汐顏道:“可惜的是,再美的女子,也會有年華老去的時候,阿拉坦一統蒙古諸部後,權勢日漲,沒過多久,便不再專情於她,又娶了十幾房妃嬪,其中有一個叫悅意的,原是藏地進獻的美女,藏地傳言,她的美貌獨尊六道八部風華絕代,發如月下雪,顏似玉如意。阿拉坦自娶得悅意後,奉若珍寶,從此不再進她的宮賬。”
沈輕舞冷笑道:“自古男兒多薄幸,忍看紅顏竟白頭。想不到俺答汗也算一代梟雄了,也是這般薄情寡義。”
莫汐顏道:“有一天,阿拉坦和悅意在清泉中洗浴。她見此景暗自傷神妒火頓生。失手打翻了琉璃盞,不料那琉璃盞中還藏著暗器機弩。阿拉坦見狀大怒,竟說她要行刺於他,於是命人將她推出縊死,可憐她當時已有了身孕……”
沈輕舞恨恨道:“此人竟如此狠心,當真狼心狗肺之至!”
莫汐顏道:“後來她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那悅意定下的詭計,目的就是要謀她的皇後之位,可惜她並無證據——何況即便真有證據,她的丈夫也不會放過她。因為這個計策本就是阿拉坦和悅意共同定下的。”
沈輕舞奇道:“他是北元大汗,要罷黜一個皇後,還用得著定下詭計?”
莫汐顏道:“她和別的皇後不同,畢竟她輔助阿拉坦多年,又經常跟隨她南征北戰,在北元朝廷和軍民中頗有威望。”
沈輕舞“嗯”了一聲,問:“那後來呢?”
莫汐顏道:“後來幸虧得當年一直暗暗喜歡她的小師弟舍命相救,才得以脫險,可惜那位師弟卻在阻擊追兵的時候身受重傷,被打落千刃崖,粉身碎骨。”
沈輕舞想了想,問道:“她的師弟,難道是趙真嵩?”旋即想到:“趙真嵩現在還是在執掌全真,那位師弟卻明明白白是死去多時了。我這不是問了蠢話麽?”不由得自嘲一笑。
莫汐顏搖頭道:“趙真嵩是掌門弟子,最是道學,又向名門正派自居,以抗擊韃虜為已任,如何肯遠赴漠北,去救一個北元皇後?那位師弟是張靜定的關門弟子,也是趙真嵩的小師弟挽歌。”
沈輕舞點點頭,問:“後來呢?”
莫汐顏道:“她回到漢地後,不久產下一女。原想安安穩穩地和女兒過完餘生,可她畢竟曾是北元的皇後,漢人早已不把她當做同類。而北元又回不去。無奈之下,母女二人想回到千刃崖隱居,不料在半路上,卻再次遇上了北元派來追殺她的人。”
沈輕舞問:“她都已經放棄了皇後之尊,難道阿拉坦還不肯放過她?”
莫汐顏道:“人,倒不是阿拉坦派來的,是那個新晉的妃子悅意——當時已是新的皇後派來的。”
沈輕舞問:“那後來呢?她逃脫了嗎?”
莫汐顏道:“追殺的人中,很有幾個武林高手,她打他們不過,為了救下女兒,她孤身將追兵引到了當年挽歌墜崖的地方……後麵的事,我想你應該猜到了。”
沈輕舞歎了口氣,道:“她和那些人同歸於盡了。”
莫汐顏道:“是,卻也不全是。”
沈輕舞心中一奇,忙問端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題外話------
三娘子(1550年-1612年),名叫鍾金,史稱鍾金哈屯、也兒克兔哈屯、克兔哈屯,1569年,被其外祖父俺答汗霸占為妻,號稱鍾金夫人、三娘子。三娘子力促俺答汗與明朝互市,三娘子皈依藏傳佛教,稱為多羅菩薩之化身阿利雅達喇。俺答汗擴建的庫庫河屯(今呼和浩特)城又稱“三娘子城”。本書以三娘子為莫汐顏之母,係小說家言,未可盡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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