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一樓長廊口。

    寒夜的風料料峭峭，透過砂砂的樹葉、玻璃門縫卷席進長廊，一陣接著一陣，侵人脊骨。

    月亮穿著一件珊瑚絨保暖睡袍，腳下踩著棉拖，後跟有點冷，她攏了攏衣襟，身前人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什麽事？說吧。”

    “對不起。”

    她甚至還沒看清她的臉，她就轉身朝她四十五度鞠了一躬。

    周蕙剛洗過頭，也沒吹，水滴順著發絲往下流，滴滴答答的打在地板上，走廊拐角處有一盞壞掉的燈，明明滅滅的閃著，隱約還能聽到刺啦刺啦的聲響。

    月亮無端覺得這樣的場景有點瘮人，但也早已預料到她會找她道歉。

    “為了浩瀚落水的事？”

    她婉轉的沒提她罵人的事，中午閑來沒事百度了她那句髒話，確實應該道歉。

    周蕙沒說話，依舊鞠著躬。

    “我不知道接受道歉是不是就意味著原諒，但是我不想原諒你，更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隻想你的目光能從我和花枝身上挪開，這樣才算有誠意，所以你說，我是該原諒你還是不該？”

    話落，周蕙緩緩抬起了臉，望著她。

    不知道是月色太盛，還是她剛剛洗過頭，臉色慘白的不像話。

    “嗯？”

    “那你呢？能放過浩瀚嗎？”

    一句話落，月亮的眉頭微微蹙起，“放過浩瀚……說的我好像綁架了他。”

    “不是嗎？”

    周蕙的唇動了動，是那種輕微的抖，生怕將平靜的麵具抖的鬼裂開。

    “一開學，你就和他作對，展示你的聰明，你的魅力，勾引他，引得他心魂蕩漾為你團團轉的時候，你又看上了他的好兄弟。”

    月亮聽著，眉頭蹙的更深了，深的多出了幾絲笑壑，這人怕不是有臆想症吧？

    “我知道你心大，聰明、有錢，喜歡新奇，喜歡挑戰，可是你現在有班長了，全校最優秀的人，你還不滿足嗎？你離浩瀚遠一點，全當我求你了，你那麽突出，想要多少男人沒有，我隻有他一個人，你為什麽非要……”

    “閉嘴！”

    她越說越離譜，月亮的神色陡然淩厲了起來。

    “你還是不肯是嗎？”

    周蕙乞求的臉色，漸漸變了，眼底劃過一絲比嫉恨還要凶狠的恨意。

    “你有點魔怔了。”

    月亮覺得周蕙這人和自己猜測的有點不一樣，她更可怕，也更可悲。

    “魔怔……”

    是啊，周蕙低頭想。

    她從小生活在一個貧窮的山村，因為成績出眾，家裏砸鍋賣鐵供她到新世紀讀書，可是那點錢，遠遠不及城市高昂的物價，為了點學雜費，父母三番兩次到學校和老師商議、討價還價，甚至逼同學捐款。

    學校裏所有的領導老師都被弄得不耐煩了，身邊的同學、舍友全都看不起她，她走到哪裏都會被戳脊梁骨，被說那個家裏窮到啃酸菜饃饃的，就連自己偶爾吃一塊零食，都會被人質疑，是不是裝窮。

    從那以後，她就學會把自己偽裝起來，偽裝成一個弱者，一個自卑需要別人憐憫的人，藏起先前所有的驕傲，可是漸漸的，漸漸的，偽裝著偽裝著那好像就是自己。

    上了高中，她不想再像那樣了，她想改頭換麵，不想做所有人心目中那個需要乞憐的可憐蟲。

    她接到了眠風一中，渝州市最好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她偷偷的去向小叔借學費，小叔家養豬很有錢，但是也很吝嗇，和她們那種窮親戚早就斷了往來，卻二話沒說借給她了。

    小山村裏，人的思想落後，行為也極其獸化，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小叔帶她去逛街，逛著逛著到了一條巷子賓館裏，小叔把她剝得一幹二淨，進去洗澡的時候，聽著水流的嘩啦啦聲，她忽然害怕了，後悔了。

    她拚命的往外逃，逃出去小叔又把她拽了回去，後來是一個人經過。

    那個人就是浩瀚。

    浩瀚，她從初中就注意到了。

    當新世紀所有學生愛慕和仰望的目光都放在班長身上時，她就注意到了浩瀚，高高的個頭，陽光的笑容，看上去大大咧咧、糙裏糙氣的，內心深處，卻很溫暖。

    她也有過對他短暫的覬覦，但很快就煙消雲散，因為她那樣的人，配得上什麽呢？

    可是一次籃球賽，她也去看過他，他把球打到了她的腳下，好多女生搶著上去送球，把她絆倒在地，是他走了過來，把她扶起來。

    ‘沒事吧？’

    那天陽光熾熱，他臉上流著汗，眼底是殷切的擔憂。

    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後來，也是他救了她，她身上裹著浴巾，頭發亂成一團，縮著頭不敢見他，生怕他認出了自己。

    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下，裹在她的身上，她光著腳就跑了。

    他救贖過她兩次。

    一次心靈，一次肉體。

    她怎麽甘心把他讓給任何一個人，他是她的。

    沒有他，她的世界裏連一點光都沒了。

    月亮心頭隱隱起了一層火，可看著麵前身形瑟瑟的女生，卻無處可泄。

    這樣的人，偏激、固執己見，打她一頓也不管用，設計她隻會增添她的仇恨，曝光她說不定還能幹出來什麽極端的事，感化她……她真的沒興趣。

    “你聽清楚了，我和浩瀚，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與其一廂情願的在這猜測，不如親自去問他。”

    她一字一頓的警告她，可周蕙看起來卻似乎更憤怒了。

    “你別騙我了！”

    她幾乎是用喊得，臉上扭曲的表情在明滅燈光的映襯下有些嚇人。

    幾個宿舍的女生伸出頭來朝走廊罵，“神經病啊，大晚上的在那兒喊什麽！”

    “我騙你什麽了？”

    “你和他沒有關係，那為什麽浩瀚的手機裏會有你的照片？”

    “什麽？”

    一句話落，連月亮都愣住了。

    浩瀚手機裏有她的照片？

    “我今天幫他拿手機錢包時翻看到的，全部都是你的照片，看書的，睡著的，甚至走路的背影，全都是你，你還狡辯？

    你是不是就喜歡這種被人暗戀著的滋味，喜歡同時吊著幾個男生的感覺，對……你和元帥不也是這樣嗎？”

    她的嘴皮子像是灑落的彈珠，月亮的手越握越緊，她實在忍受不了了，打人就打人吧。

    “那邊那兩個同學，都什麽時候了？快熄燈了，還不回宿舍？”

    走廊那頭，宿管室的阿姨朝她們喊著。

    月亮握緊的手漸漸鬆開了，“我會回去向他問清楚。”

    “不行！我求求你能不能不要再和他有交集了，不要再找他了，難道你非得讓他親口承認他喜歡你？”

    月亮咬著牙，對於這個瘋子無可奈何。

    “好好好，隨你行了吧？沒得談了。”

    “你們兩個沒聽見我說話是吧？！”

    宿管阿姨氣勢洶洶的從宿管室出來，月亮轉身就走。

    欻的一下，女生宿舍的燈忽然熄了。

    “月亮，你別惹怒我，否則……”

    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走廊口，濕發女生孱弱的身軀漸漸倚靠在牆上，然後一點點滑落。

    如果我能少喜歡他一點，或許我們還能成為朋友。

    可惜，有時候，過度喜歡會讓一個人麵目可憎。

    ……

    月亮逆著宿管阿姨手電筒的光回到宿舍時，氣得手都握白了。

    花枝給她扔過來一盒零食，她揉了揉眉心，直接鑽進了被窩，摸起旁邊的手機。

    微信界麵上，孤零零的隻有她一句問話。

    陸景雲並沒有回。

    心下有些煩躁，她按了返回。

    【花枝招展迷人心】：怎麽不說話？那個小賤蹄子又惹你生氣了？讓你別理她，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東西。

    【一輪月亮空中掛】：沒什麽，睡吧。

    【花枝招展迷人心】：真沒什麽？行吧，晚安。

    月亮拿著手機，足足發呆了好幾分鍾，最後才決意點開浩瀚的QQ。

    【一輪月亮空中掛】：睡了沒？

    【浩瀚的海洋】：沒啊，在班長宿舍打牌。

    【一輪月亮空中掛】：你出來下，我有事問你。

    浩瀚一聽這語氣，愕然愣住了。

    他剛想出去，一抬頭，陸景雲正目光森森的看著他的手機界麵。

    浩瀚，“……”出不去了。

    “梅花3，快打啊？”

    薛凱扔出了牌，發現陸景雲和浩瀚表情不太對勁後，也湊過來望著手機界麵。

    然後……整個二○一男生宿舍都湊過來望著手機界麵，順便詫異的望著他。

    班長在這等嫂子回複等的整個人周身氣壓都不對勁了，嫂子居然找了浩瀚？！

    浩瀚覺得，他們看自己的目光像看著一個死人。

    “回。”

    陸景雲淡淡的來了一句，口吻說不出的清寒逼人。

    浩瀚連連小雞啄米的點頭。

    【浩瀚的海洋】：出來了，你說。

    【一輪月亮空中掛】：聽說你手機裏有我的照片？

    看著對麵發過來的消息，浩瀚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浩瀚的海洋】：還以為什麽事呢……嚇死我了。

    這句話一出，月亮剛才在周蕙那裏憋的所有氣都好像找到了出口，恨不得從屏幕裏衝過去，把他這個罪魁禍首揪出來打一頓。

    【一輪月亮空中掛】：還能有什麽事？你不會也自戀的以為我對你有什麽企圖吧？等下，你為什麽要偷拍我照片？好啊，浩瀚，你等著，兄弟妻不可欺的道理都不懂，明天我就告訴陸景雲，讓他把你打成三級殘廢，然後我再補一腳。

    消息傳來，二○一宿舍所有男生全都噗嗤一下笑出了聲，薛凱笑的直砸床板，撲克牌都亂了一桌。

    就連方才臉色還嚇人的陸景雲，現下都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淡淡的來了句，“要不我現在就完成她的夙願？”

    “不、不是！”

    浩瀚拿著手機，裏裏外外都被氣的臉紅脖子粗的，“我這是無端受難，飛來橫禍啊，我惹著誰了我？”

    【浩瀚的海洋】：拜托，大姐，你講講道理好吧？上來就罵人，誰對你有企圖了，這些照片，都是鯨魚讓我拍的！

    鯨魚不仁，別怪他不義！

    “？”

    陸景雲讓他拍的？

    月亮還在打一連串罵他的話，看到回複，不由怔住了。

    【一輪月亮空中掛】：他……讓你拍我幹什麽？

    【浩瀚的海洋】：還能幹什麽？就男生睡前那點事唄，我平時懶得管相冊，現在就把你刪的一幹二淨！

    月亮，“……”

    原來是因為這個，這個烏龍。

    月亮頓了好幾秒，尋思著把這些對話都截圖發給周蕙，但又想到了她剛才最後幾句話，心裏那麽陰暗，指不定會以為浩瀚這個回複是借口，還是算了。

    告訴浩瀚管管自己的瘋狂追求者？萬一浩瀚直接把她拒絕了，更完蛋。

    算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小女生想著，將手機拋在床頭，逕自睡了。

    **

    十佳歌手總決賽定在實訓樓805，晚上上自習的時間。

    由於馬上就要期末考了，即使和當地電視台有合作，眠風陣仗也並沒有擺多大，偌大的教室裏，隻坐了些給選手助陣的同學和好友，零零散散約一百來號人，以及第一排的評委們。

    花枝為了比賽能加印象分，還特地畫了一個美美的妝，站在後台一眾等著上場的選手中，握著稿子的手緊張的直落汗。

    她一邊看著工作人員在擺弄音響設備，一邊朝著觀眾區看去，來回看了好幾遍都沒看到心裏想的那個人影子。

    ‘叮——’

    此時，兜裏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花枝興致勃勃的掏出手機，就見一條來自江逾的短信。

    ——今晚有事過不去了，我會在蕭山台看你的直播。

    再沒有多餘的話了，連一句加油都沒有。

    花枝看著，心裏失落之餘還有些委屈，是不是昨晚她太激動了，跟他說順便給他個驚喜，嚇到他了？

    可是她報名十佳歌手，悉心準備了那麽久，全都是因為他啊，他怎麽能說不來就不來呢？

    一瞬間，她有些想放棄。

    但……他還是會在蕭山台看直播的不是嗎？

    月亮坐在觀眾席第三排靠牆，給元帥占了個位置，比賽還有半小時才開始，花枝抽到的號碼又偏後，她頻頻轉臉看了好幾遍周圍。

    從前到後，都沒見到陸景雲的影子，看來他還在生氣，是不會來了。

    高二（1）班。

    陸景雲收拾好書本後，看了眼腕表，起身走了出去。

    薛凱王大力幾人正好從門口路過，看到班長那副精神煥發、衣冠楚楚的樣子，登時就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呦~班長您和嫂子不是在冷戰嗎？”

    “你懂什麽，班長這是男人的尿性，口嫌體正直。”

    “寵妻無下限~”

    “班長這是不僅要去，還要做最耀眼的那個啊！”

    “再說你們幾個就別去了。”

    “我們也能去？”

    “太好了，去十佳歌手助威可以開晚自習假條嗎？”

    “開什麽假條，元帥都去了。”

    元帥現在是二班班長，他都起了帶頭作用，別人還怕個毛毛。

    陸景雲聽到‘元帥’二字，原本調整不錯的心情又降了一個度。

    小妖精嘴巴就像上了鎖，為了他，居然敢連他的微信都不回了。

    晚飯時間，浩瀚拍著球大汗淋漓的跑過來，“你們去哪啊？”

    “你同桌十佳歌手比賽，你都不去助威的？”

    “哦~”

    浩瀚拍了拍腦門，差點給忘了，“等等我！”

    他一溜煙的跑進班。

    周蕙在門口站著，手裏像是拿了一盒藥，輕輕的喊了他一句，“浩瀚，這是我給你買的……”

    浩瀚理都沒理他，放好球後直接追著陸景雲一行人的身影朝實訓樓去。

    廁所裏，林媚媚聽到外麵男生們的說話聲漸行漸遠，甩了甩水走進了教室。

    “姐姐，元帥在外麵找你。”

    “真的？”

    沈嬌嬌聞言，一下子放下了手裏的試卷，慌忙整理著自己的衣服。

    “真的啊，就在電話亭那兒。”

    “好。”

    沈嬌嬌綻開笑容，掩飾不住開心的跑了出去。

    林媚媚看著她的背影，眼角輕動，俯身從她抽屜裏掏出了手機，打開相冊，果然如她所料，那天偷拍元帥和月亮的照片還在。

    她就說，這種留著威脅人的照片，像姐姐這種心思縝密的人，怎麽會舍得刪。

    她快速打開了QQ，一連給陸景雲發過去了四張親密照，然後刪除消息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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