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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剛剛撩開帷幕的時候,夏初的小腹這才慢慢凸顯了起來。

    她的運氣似乎極好,前三個月都沒有什麽明顯的孕吐症狀,最厲害的時候也不過是在早晨起床時一陣惡心幹嘔,平日裏倒是半點異樣都無,能吃能喝的,胃口極好。

    本就是好吃的人,懷了孩子更是胃口大開,什麽酸的甜的鹹的辣的都不挑剔,倒讓顧老夫人一陣喜一陣憂的,都說酸兒辣女,孫媳婦這一會酸一會辣得,叫她如何分辨?

    不過在溫氏的勸慰下,顧老夫人也不再糾結男女的問題,隻要能生,有了第一個就總會有第二個,就算這一胎是女孩兒又如何?他們顧家已經好幾代都沒有嫡出的女孩兒了,生下來便是掌上明珠。

    月底請平安脈的大夫說胎像很穩,征得了顧老夫人的同意,夏初坐上墊了厚厚軟墊的馬車,穿過兩條不算很長的街巷,向著夏府駛去。

    大伯母讓人來傳話,夏老夫人病得厲害了,叫家裏幾個嫁出去的姑娘都回去一趟。

    這消息讓夏初心頭微蕩,就連有孕的喜悅都被壓了下去。

    馬車在夏府的門前站定,來接她的是自家娘親鄭氏。自打夏老夫人病了,鄭氏就帶著女兒住回了大房侍疾,夏家統共就兩個兒子,兒媳婦們即便分了家,還是得孝順著老夫人的。

    夏慶對夏老夫人說不上依戀,但他很清楚嫡母一向對自己很好,生母去的早,所有的母愛他都是從嫡母身上體會到的。年輕的時候也有人在他耳邊挑撥,生出過一些忤逆的念頭,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卻越發的明白,嫡母待他是沒有半分虧欠的。

    他隻是個庶子,縱使放任不管,那責任也落不到夏老夫人頭上,可她還是盡心盡力的教養,從沒有半分推脫,也不曾像別人家那般‘捧殺’庶子,反而殷殷教導他要腳踏實地。

    縱使有一些偏心,那不是應該的嗎?大哥可是嫡母的親子!而且,孫兒輩中,可是他的女兒最為得寵!初兒能有今日,離不開夏老夫人的教導。

    作為一個老實人,夏慶從來沒有想過夏初得寵會不會有其他的‘內幕’,他看到的是女兒的出類拔萃,即便是同世家貴女站在一處,也絲毫不遜色於人家!這兩年他有時也會在各種場合看到跟在親家母身後的女兒,她言笑晏晏的應對往來,儼然就是一個出色的當家主母,便是她的婆婆也對她讚不絕口——自己的妻子是絕對教導不出這樣的孩子的。

    雖然小女兒如今的性子也不錯,但他心裏很清楚,比起從小就在老夫人身邊長大的大女兒,她們兩個終究有許多的不同。

    這一次嫡母病重,他是誠心誠意的讓妻子好好在母親跟前侍奉,便是他自己,每每下了朝也是先到大哥家裏看望,入了夜在獨自回府。

    鄭氏也沒什麽可抱怨的,除了剛出嫁時的小摩擦,婆母從不曾苛待過她,當年那些事兒,錯兒都是在自己,心裏頭那一點棱角早已被歲月磨平。

    她和大嫂輪流的侍奉在婆母的床前,二人都是心甘情願,做起事來也分外的仔細,沒有絲毫怠慢,便是夏老爺子看在眼裏,也是頻頻點頭,感歎娶了兩個好兒媳。

    沈老姨娘看著家裏人待主母一心一意的模樣,有些唏噓不已。

    她自己是個什麽出身,最清楚不過的便是她自己,早些年進府的時候還存了些爭寵的心思,可萬般手段還抵不過那個老實過頭的尉氏,直至尉氏難產,她又被揭穿了老底,身子不爭氣不能生自然就沒了寵愛,可主母也不曾因此而苛待於她。

    吃用都是上好,每季的衣裳首飾也是一件不落,手裏頭攢了些錢財,慢慢的也沒了那份做妖的心思,安安靜靜的再夏府當個透明人,竟也過得不錯。

    夏老爺子當初問過她,願不願意去莊子上過,還可以給她尋個有孩子的鰥夫嫁了,日後也好有人送終。不是沒有動搖過,隻是想來想去之後,她還是堅定的拒絕了,她這樣的命,能有這般的平淡安寧的日子,還有什麽可爭的呢?

    若是有的選,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怎麽會去做那瘦馬之舉?

    夏家算是極好的人家了,看她乖覺,也不曾為難,甚至還給了她娘家不少幫助,如今她娘家侄兒也是一個莊子上的大戶了,雖說還是種地,可家裏頭豐衣足食,兒孫滿堂,每年也會從角門進來看她兩回,送些簡單的吃食衣物,雖然不如府裏頭精細,這份心意卻難得。

    夏老夫人病了之後,沈老姨娘也不曾往前頭湊,隻是每每看著夏老爺子真心實意的傷心,心裏忍不住會生出幾分羨慕的念頭來……她也曾是青蔥少女,夢想過能得一個待她掏心掏肺的良人,然而世事無常,被爹娘賣出的時候她就斷了這個荒誕無稽的念頭。

    她在瘦馬館裏頭學了不少琢磨男人心思的本事,隻是沒想到,自己會遇上那麽一個實心人。

    可那份心,隻對著他的妻。

    夏初跟著鄭氏進了慈和堂,就看見了站在外頭遊廊下消瘦的沈老姨娘,怔了怔,略點了點頭,輕聲叫了人:“沈姨奶奶也在?”

    “三姑奶奶來了,奴……才去看過夫人,這會兒還醒著。”沈老姨娘怔了怔,略有些慌張的應道,夏初的臉上滿是善意,沒有絲毫的輕蔑冷淡,仿佛當她是一家人。

    她恍然想起這孩子小的時候,偶爾見到了也會乖巧的稱呼一句姨奶奶,她是家裏四個姑娘當中最不愛說話的,但每次見到,似乎都能看到她的笑容。

    那樣溫和而體貼,帶著一點點疏離,卻是十分安全的距離。

    於她而言,同府裏這些少爺小姐,是不宜太親近的。

    “好,我這就去看看祖母,回頭若是得空,再請姨奶奶過來說話。”夏初笑道。

    沈老姨娘含糊的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夏初挑了挑眉,有些驚訝的看向了自家母親:“沈姨奶奶這是怎麽了?”

    “她想出府呢!”鄭氏有些淡淡的道:“前些日子她娘家侄兒來求,說是想接了她到外頭去侍奉,替她養老送終……倒也是有心人,隻是老爺子還在呢……”

    夏初這才‘哦’了一聲。

    雖說多年不得寵,可到底是夏老爺子的人……這時候求出府,倒有些不倫不類了。

    夏初抬腳進了屋裏,洛子謙果然醒著。

    因著天氣和暖,屋裏開了窗戶透氣,淡淡的陽光灑進來,衝散了滿室的陰霾。鼻尖縈繞著一股苦澀的藥香氣,立在窗幾上的一瓶迎春花開的正燦爛,旁邊放著一個大碗,碗底還有些褐色的痕跡。

    這是才吃完藥。

    “你來了。”洛子謙笑眯眯的吃了一個丫頭喂的蜜餞,盈盈的目光望向了前世的閨蜜。她最近清減了些,顯得眉眼高闊,卻是一樣的慈眉善目,抬手招了招:“來坐我身邊。”

    夏初便走了過去,接過了丫頭手裏的蜜餞盒子,撿了一個杏脯道:“這是二姐姐特意做了送來的吧?味道還是二姐姐親手做的最好,你再吃一個?”

    “好好好,你也嚐嚐,那個山楂的不能吃,對孩子不好,你吃別的。”洛子謙張嘴叫她喂了一個,一口還健全的牙齒咬了咬,覺得略算便皺了皺眉頭,倒是把先前的苦意都給壓了下去,又看向夏初的肚子:“孩子還老實麽?”

    夏初點點頭:“挺老實的,白天夜裏也不鬧騰,我看是個會疼人的女兒。”

    洛子謙眉眼彎了彎:“女兒好,女兒是娘親的貼心小棉襖。”

    夏初撿了個梅子幹吃了,便將盒子放到一邊,替她拉了拉被子。

    鄭氏聽著這對話總覺得哪裏不對,可那笑的十分歡快的兩人之間卻沒有半分的尷尬。

    “老二媳婦,你去廚房看看,叫她們準備吃食的時候注意著些,三丫頭雙身子呢!”洛子謙仿佛是十分擔憂的看向了鄭氏:“有她在這兒陪我就好。”

    “好的母親,兒媳這就去吩咐。”鄭氏忙點頭應了,又對夏初道:“你好好陪著你祖母,也別亂走動,身子重,磕碰了不好。”

    夏初笑了笑,道:“我知道了,娘。”

    鄭氏便起身去廚下安排,出了門才想到為何她非得自己去一趟呢?找個小丫頭傳話不就行了麽?廚下都是用慣的人,這點小事也不必吩咐的太仔細,倒顯得大嫂管家不利似的。

    可偏是老夫人親口吩咐的,這門都出了,總不能不去。

    心下打定了主意去走個過場就是,才走了一半卻又回過神來,婆母好像隻是尋了個借口打發她出去……是有什麽話要同初兒說麽?

    說起來,有時候總覺得婆母同初兒不像是祖孫,說話倒是比她和大嫂還隨意,倒像手帕交閨蜜似的……應該隻是她看錯了吧?她怎麽會這樣想呢?

    一定是錯覺。

    “四個多月了吧?”洛子謙讓人搬了椅子過來叫夏初坐在床邊,又找了墊子給她墊著,瞅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目光柔和的問道。

    “滿五個月了,再有幾個月,你就能親手抱上我的孩子了。”夏初笑道。

    屋裏的丫鬟們都在外頭站著,便是夏初身邊跟來的嬤嬤不放心,也在她的眼神之下不得不退到門外,說話自然就隨意了許多。

    “我倒是想早些抱上,隻是……實在是身子骨不爭氣。”洛子謙抬眼看了她一眼,見她聞言就要張口,連忙做了個製止的動作:“長命百歲的話你也不必說,我的身子,我還不清楚麽?活到這個歲數都是老天爺裳的……我這輩子過的極好,已經是賺了。”

    “又說這樣的喪氣話,不還是好好的嗎?你老實點喝藥吃飯,準能再活個二三十年的。”

    “你也學會騙人了。”洛子謙輕輕笑了笑,許是空氣轉進了氣管裏頭,忍不住咳了兩聲。

    夏初連忙上前替她順了氣,倒了溫水給她潤喉,囁了囁嘴,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我也不同你說那些虛頭吧腦的東西,咱們這兩輩子都在一塊兒,你當是知道我的,我唯獨最放不下的是你大伯……你可別怨我偏心。”

    “心本來就是偏的,有什麽可怨的?”她笑:“別說是你,我也是一樣的。”

    “別打岔。”洛子謙瞪了她一眼,這死妮子,就是不樂意讓她說完。

    夏初閉了嘴,隻是笑。

    “我也不是求你,隻是你這輩子到底是姓夏的,你大伯好了,你也有份的。這孩子心思還是正的,隻是耳根子軟,容易走偏,若是能夠,你替我看著他些。”

    “我是小輩,大伯怎能聽我的?”

    “拿出你皇後娘娘的氣勢來,誰敢不聽?”洛子謙打趣了一聲,又笑,卻是歎了口氣:“你總有法子的,我最知道你。”

    夏初不做聲。

    “我曉得你不想沾染那些,隻是終究來了這世上一遭,豈是輕易能甩脫的?從前不知道,咱們自然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又何必再去經曆?到底是從我肚裏出來的,你顧著你爹,我也顧著我的崽,就看著你肚裏孩子的份上,也替我分擔一二。”

    夏初見她麵上露出了一絲請求,心頭驀然就軟了兩分。

    宮裏吳婕妤有孕了。

    不過可喜的是,趙嫣然也有孕了。

    按照夏挽秋的說法,吳婕妤始終是個定時炸彈,她隻怕同夏家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麵,身為夏家女,她脫不開這個家字。

    於是默默的點頭。

    洛子謙這才笑了:“你答應就好。”

    “我便是應了,你也得好好的養身子,可不是放了心,就什麽都能不管不顧了。”夏初哼了一聲,道:“不是為我,也想想祖父。”

    洛子謙一怔,眼底湧出幾分柔情。

    “我曉得的。”她說,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意:“我睡一會,你晚點再來看我。”

    夏初說好。

    走出房門的時候,總覺得陽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睛,心底有些淡淡的疼。

    她有點傷心。

    可人老了,都有這麽一遭的。

    還好,她身邊也已經有了如同夏老爺子對洛子謙一樣的那個人,而她,也有了自己需要守護的東西。

    明媚的陽光裏,些許的寒意也被風吹散。

    她撫了撫自己的肚子,眸光溫暖了起來。

    洛子謙的人生快要到盡頭。

    可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