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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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軒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那些與他關係更近的核心弟子。在普通弟子對他的態度都如此晦暗不明的情況下,大概隻有那些核心弟子還能與他平等相交,給他想要的答案。

    其中駱輕泉與他不對盤,石不悔又向來木訥,唯有那個深受掌門喜愛的師妹張笑晴,是他此時最好的選擇。

    文軒便立馬朝著張笑晴的住所趕去。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剛到途中,他便看到張笑晴與另外一名師妹站在一起,正停在路邊說著話。

    文軒與張笑晴的關係向來不錯,當即在臉上帶了點笑,朝兩人迎了過去。

    正在此時,那另一名師妹剛好抬頭看向了他,臉色一變,連忙推了張笑晴一把。張笑晴便也抬起頭一看,看到文軒,臉色卻是大變。

    文軒心中一沉,已然覺得十分不妙。

    隻見張笑晴臉上的驚駭逐漸褪去,轉為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之色。她就這麽複雜地看著文軒,而後就在眼看著文軒即將靠近的時候,猛地往後一退,帶著身旁友人一起,仿佛驚弓之鳥一般的跑遠的。

    文軒到了她們剛才所在的地方,卻隻能愣愣停下,連笑容也僵在了臉上。

    好半晌,文軒才回過神來,緊緊握起了拳頭。

    若說之前那些弟子的冷淡隻是讓他心裏有些鈍鈍的疼痛,張笑晴此時這麽一逃,毫無疑問便是在他心上紮了一刀。

    他還記得,當初他為了能更進一步而選擇跌落到築基的時候,張笑晴是跪在楚漣麵前為他求過情的。以前那些年,張笑晴與他的關係也是極好,是他極愛護的一個師妹。究竟發生了什麽,竟然連她也這麽對他了?

    許久,文軒回複了平靜,轉了身,腦子裏思考著下一個能問的人,這思維卻難免有些遲鈍。

    或許是因為這遲鈍,直到往前走了幾步路之後,文軒才猛地一停,發覺有人正偷偷看著自己。

    其實自打他回來,不敢出來與他打一聲招呼卻在背後偷偷看他的弟子很是不少。但眼下這一個,目光尤其灼熱一些。其他人多是偷偷看兩眼就走,這一個卻似乎正跟著他。

    文軒又試著往前走了兩步,背後的目光果真緊跟不放。

    是個築基還不久的,弱得很。

    文軒心裏下了個判斷,而後身形猛地一閃,幾十米的距離視若無物,眨眼就出現在了那目光投來的方向。

    這正偷偷看著他的,是宗門內一位師弟。眼看文軒忽然近在眼前,這名師弟顯然嚇了一跳,大聲“啊”了一下,往後猛地一退,一不留神被樹根一絆,眼看著就要摔倒在地。

    文軒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將他穩住。同時,文軒的目光將這師弟打量了半晌,終於認了出來,“是你?”

    水雲宗的內門弟子,文軒幾乎全認得出來,這個自然也不例外。但眼前這個,在文軒腦子裏的印象比別的還更深些。想當初,就是這個弟子為了給自己說話,被駱輕泉正好逮住,還因此而促使他和駱輕泉又進行了一場比鬥。結果他那次大敗駱輕泉,大大搬回了一城。

    這師弟本就崇拜他,當時被他救下之後,更是對他感恩戴德。

    但是此時此刻,這師弟卻也變得和其他人一樣,連聲招呼也不願意打,隻在背後偷偷看著了。

    文軒鬆開了他的胳膊。

    那師弟獨自站穩,卻沒有道謝,隻是看著文軒的目光更複雜了些。

    “這次回來,你們對我的態度都有些奇怪。”文軒便問他,“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對方張了張嘴,又將雙唇闔上,狠狠咬了咬牙。

    難道就沒人願意告訴自己嗎?文軒有些失望。他搖了搖頭,沒有糾纏,轉身便往後走去。他覺得自己現在或許應該回到自家洞府,先歇一口氣。

    “文師兄!”那師弟看他要走,終於忍不住呼喊出聲,急急叫住了他。

    文軒停下腳步,回過頭。

    那個師弟大大喘了幾口氣,眼角一下子有些紅,略顯激動地問道,“那些人說的都是胡話,他們冤枉你的,對不對?”

    這問得倒是有點兒意思。文軒心中震動,轉過身來重新看著此人,神情卻很冷靜,“哪些人?說了什麽話?”

    這師弟嘴唇抖了抖。

    “你不告訴我這些,我怎麽回答你?”文軒問他。

    “很多人,大家都在這麽說。”這師弟這才又慢慢開了口,眼角卻越發紅了,“他們都說,你與妖魔勾結。”

    與妖魔勾結?文軒一愣,第一反應便是這都什麽胡話。

    然而他很快想起了自己半妖的身份,又很快想起了幾天前為那附影魔求的情,心裏猛地沉了兩分。

    但他的思維轉了再轉,卻又覺得不對。

    若是與妖勾結,大抵是身世的問題。若是與魔勾結,大抵就是那隻附影魔的問題。但是與妖魔勾結,這說法就含糊了,透著幾分可疑。

    “你相信嗎?”文軒不答反問。

    “我不想相信的,我一直不願意相信,但是……”這師弟整個眼眶都紅了起來,“大家都這麽說,大家,每個人,都這麽說。”

    文軒安慰半晌,讓他的情緒穩定下來,又問了問更仔細的情況。

    事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不是特別令人意外。這種他與妖魔勾結的傳言,不是出於他察覺自己的身世之後,更不是出於那魔頭出世之後,而是在那之前,早在他前腳剛剛離開宗門的時候,就不知從何處而起了。

    想來也是,以文軒之前在宗門內的人望,如果這種傳言剛起幾天,斷然無法達到這樣的效果。實際上,早在這傳言剛起的時候,絕大多數人也是將其當做無稽之談,嗤之以鼻的。

    然而文軒離開宗門多久了?大半年是有了。

    就在這大半年間,日日有人這麽說,時時有人這麽說,更在不知不覺間,人人都開始這麽說,想一刻不聽到這流言都不行。所謂三人成虎,重複的力量是可怕的。

    於是事到如今,就連眼前這原本最忠實的信徒,眼下也已經動搖成了這個樣子。

    文軒握緊了拳頭,心中氣憤難言。

    如此事實便很清楚了,那流言其實與他的身世無關,與那附影魔更無關,隻是一場處心積慮的構陷而已。設計這場構陷的人,甚至不需要有絲毫證據,隻用趁他不在,讓這些說法深入人心,便能挖空他在水雲宗這麽多年所積累的所有人望,使他被所有人拒之千裏。

    “本來我還是不信,可是,可是……”那師弟卻又道,“就在幾天前,那魔頭,正是……大家都說,這都是你設計好了,是你與那魔頭勾結,才將那位置裝成好地方一樣告訴宗門,其實隻是為了放那魔頭出來……”

    文軒一愣,仿佛體內的血一下子冷了。剛才那些憤怒,頓時化為了冷汗,從他身上淌下。

    文軒猛然察覺,其實他所麵對的並不單純是一場毫無證據的構陷,否則沒理由算得這麽巧。

    他忽然想起前幾日簡易所說的一句話,“那些人,哪個不是人精?就算我沒說,難道他們就可能察覺不出來嗎?師兄,他們知道的,遠比我們多多了。”

    而這陷阱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似是而非。

    對方將妖與魔混在了一起,看似含糊,但含糊又如何?哪怕九分假的與一分真的混在一起,隻要那一分確實是真的,隻要有一個無法解釋,文軒就完了。

    偏偏,文軒體內的妖獸血脈,就是無法解釋,就是鐵證。

    “這流言……”文軒口中有些發幹,“最開始,究竟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眼前的師弟搖了搖頭。流言傳得太廣了,實在已經找不到起源。

    “但是有幾個人,特討厭,特囂張。”眼前師弟狠狠咬了咬牙,“留言有一半都是他們喊出來的。他們還放出話來,若是我們有誰覺得他們胡說,大可以等你回來之後,讓你去與他們當麵對質,看究竟誰是對的。”

    而後他便將那幾人的名字報了一遍。

    越聽,文軒就越是麻木,心口就越是發冷。

    這些人他個個都認識,個個都是門中那些長老的徒弟或親眷。這些人敢這麽囂張,無疑是得了那些長老的授意。文軒知道,當初為了簡易入內門一事,他確實將那些長老得罪狠了。可是光憑那些長老,斷然成不了這麽大的氣候,布不出這麽大的局。

    “文師兄,”這師弟還很期盼地看著他,“你會去與他們對質的,是吧?”

    文軒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你會證明他們全都是胡說的,對吧?”

    “孫師弟。”文軒終於道,“我有些累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說吧,他便轉身回去,隻留下那名師弟,呆愣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簡直都發了傻。

    直到文軒走出好遠,那師弟終於反應過來,在後麵歇斯底裏地叫道,“文師兄!你這是什麽意思!那群人難道不是一直在胡說嗎!你為什麽不與他們對質!為什麽不證明你自己的清白!為什麽!”

    文軒覺得,心裏這麽繼續疼著疼著,或許就麻木了。

    唯一對不起的,是眼下這名其實還想要相信他的師弟。

    而後文軒又另外想了點辦法,將這事稍微繼續打探了一下。最後他找到了那幾個囂張之人朝他叫陣的現場,過去聽了一耳朵。

    果然,那師弟並沒有說全。

    在這些人的叫囂中,明明白白夾著一句話,“你們以為他真的敢來嗎?哈哈,他要真想來,可得想清楚了,他身上不可告人的東西可不止這麽點!現在隻傳出這麽點,是給他留臉呢!”

    這是一句威脅,明明白白的威脅。

    但文軒躲在一旁聽著,隻能自嘲一笑。這是句切實有效的威脅。

    比起所謂的與妖魔勾結,他身上所流的天妖之血才是更加要命的東西。此時他們揚言為他留了臉,他便不可能冒著身世被揭露的風險,去當真與他們對質。

    其實隻是為了給他留臉嗎?並不。宗門的大師兄居然是一隻半妖,這一事實並不止能毀掉文軒,還會大大傷害水雲宗的顏麵。若不是如此,這個所謂的臉,也不會真有人為他留吧。

    文軒回到自家洞府,咬了咬牙,忍不住握緊拳頭,狠狠砸在了牆上。

    他抬起頭來,雙目幾乎充血地看著洞府外一個方向。

    那座高居雲端的大殿。

    掌門紀子昂!

    是了,能做到這一切的隻有紀子昂。紀子昂是何時知道文軒的半妖身世的?或許早在一開始,楚漣將他領回來的時候,這位掌門就知道了。

    否則的話,就算楚漣再怎麽冷落這個徒弟,他又怎麽敢那樣利用文軒,這麽敢在文軒身上下如此手段?是啊,文軒早該想到。許多原本覺得不可置信的事情,一但結合自己的身世,便是那麽地理所當然。

    此前文軒也曾暫離宗門無數次,紀子昂從未出手對付過他,甚至還曾百般維護過他。隻因為那時紀子昂還覬覦著他的極水之根,還指望著他修煉那本紀子昂所提供的功法呢。直到那一日,文軒選擇重回築基,更從楚漣手上得到葉笙歌所留下的功法,他對紀子昂而言便徹底失去了利用了價值,隻是個礙眼的累贅。

    文軒收回被砸得有些疼的拳頭,一聲冷笑。

    他好恨。

    他是一直將水雲宗當家的人。此前就算紀子昂那樣坑騙他,他也隻當是看清了一個原本信賴的長輩。可是現如今,紀子昂卻用這樣的手段,毀了他整個家。

    可是恨過之後,他又能怎麽辦?

    文軒在洞府內坐下,看著外麵的藍天綠地,孤零零地坐著。他知道自己是鬥不過紀子昂的。但比紀子昂更讓他無法抗衡的,是他自己體內所流動的血。

    他想要背負著自己的血脈前行,這便是他必須承受之痛。

    就是最心灰意冷之時,門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文軒一看,是簡易正頂著一張笑臉走來,“師兄,抱歉,我來晚了。我那師父太久沒見我了,硬是舍不得我走呢。”

    仿佛曆史重演,文軒心中淌過熟悉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