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疊羅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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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疊羅漢

    要說這花掌櫃,雖然愛在頭上簪個翠鈿首飾,卻並不愛穿女裝。搬到鎮子上這兩個月來,鄉鄰竟是一次都沒見過女裝的她,倒是大家漸漸都已經習慣了她整天一副男人婆的嘴臉。如今手裏突然搖起這麽一柄可笑的小折扇,眾人對視一眼後,全都默默打了個寒戰,腦子裏閃過兩個字:妖孽了……

    連鎮上沒什麽見識的老百姓都覺得她“妖孽”了,在縣城見過“大場麵”的陳橋豈能感覺不出其中的怪異?可他當初把心思動到這江河鎮時,就跟縣城裏的龍老大拍了胸脯做了保證,要拿下這江河鎮的。

    且這客棧老板娘雖然嘴上厲害,到底是個女人家,他才不信她有什麽能力跟他和他帶來的這夥人作對。便是這店裏的小二有點身手,都說猛虎難對群狼,他就不信壓不服這婦人……且,不定壓服了這婦人後,他還能撈點別的想頭……

    這般想著,陳橋的眼不禁往花掌櫃的胸前瞄了瞄,走過去,湊到花掌櫃的鼻尖前,衝她猥瑣笑道:“哥哥有什麽道行,妹子你可要親身試試?”

    花掌櫃的臉色一陣微變。之前在眉山上麵開“人肉包子鋪”時,她也不是沒遭人調戲過。隻是,那時候她走的是黑道,便是遭遇這種惡心事,當即就能“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如今他們卻是已經下了山,倒不好再叫手上沾了血腥。

    看著鼻尖前那張滿是疙瘩痘的臉,花掌櫃一陣默默咬牙。頓了頓,她才斂了眼裏的殺氣,重新改換上笑靨,又合上手裏的檀香扇,頂著陳橋的小雞胸,將他隔在一臂距離之外,對他飛著媚眼兒笑道:

    “老娘還正有此意呢。看來兄弟你應該是你們這夥人裏領頭的了,我呢,是這客棧的當家人。叫小的們動手,打來打去,最後還是得咱倆上陣。這多麻煩啊,我看倒不如直接咱倆比劃比劃。兄弟你贏了我呢,老娘我認栽,要銀子給銀子,要人,”她衝著陳橋又飛了個媚眼兒,“也未必不能得了個人去。可若是兄弟你輸了呢,銀子你得給,你這人,老娘我也不嫌棄。我正打算在後院裏種點花,還缺點肥,兄弟你這肥瘦正正好,太肥了,我倒怕把我的花給燒死。”

    直到花掌櫃那最後一個字落地,街上看著熱鬧的眾人才總算聽明白了她這話裏的意思——這意思,是要剁了人漚花肥呢!

    眾人不禁一陣麵麵相覷。

    雖說抓人販子時,鎮上百姓就見識過這花掌櫃的彪悍了,可當時一個個自個兒正激動著,難免就忽略了別人,加上又隔了一月有餘,當時那點事,早淡出了人們的腦海,如今見那見人一臉笑的花姐忽然跟個混混杠上……老實巴交的鄰居們都不知道該怎麽想了。

    隻有好戰的雷寅雙,那兩隻貓眼陡然間亮了百倍。她有心想要留下看個熱鬧,可小兔的手還傷著呢。於是她一臉糾結地低頭看看小兔爪子上的傷,又抬頭看看那劍拔弩張的客棧,心裏一時衡量不定。

    小兔哪能不知道雷寅雙這愛看熱鬧的性情,且他到底是個成人的芯子小孩兒的殼,別人看的是熱鬧,他卻是一眼就從那“份子錢”三個字中,想到了後麵可能暗藏著的危機。

    他抬頭衝小老虎笑了笑,主動拉著她重又回到青山家的醬菜店裏。於是他們二人,加上三姐小靜這幾個熊孩子,竟全都不忙著回家了,擠在那醬菜店的屋簷下,一邊吹著那穿堂風,一邊興致勃勃地伸著個脖子往街對麵瞅著。

    李健竟也沒回去,隻和他們站在一處,伸著脖子往他家的客棧裏瞅著熱鬧。

    雷寅雙一陣好奇,拿手指戳著李健的胳膊道:“你不過去幫忙?”

    李健搖搖頭,笑道:“我若過去,我姑姑定然要嫌我礙事的。”

    板牙回頭問著李健,“你會武嗎?”

    李健點了點頭,“打小跟姑姑學著呢。”又低頭對雷寅雙道,“姑姑說,她練的路子不合適我,正想請雷爹爹有空教我一教呢。”

    他這般說著,雷寅雙才剛要張嘴答應一聲“好啊”,卻是忽然就被小兔拉著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小兔自己擠了過去,橫在她和李健的中間,隻裝作他是想要看清前麵的熱鬧才跟雷寅雙換了個位置的模樣。

    李健卻多少有些明白小兔對小老虎的占有欲的,但他隻當他是個霸道的孩子,便看著雷寅雙笑了笑,伸手在小兔的頭上摸了一把。

    而這一把,卻是叫雷寅雙有些不高興了,拂開他的手道:“別摸他的頭。大人說,小孩兒的頭不能隨便摸的,會變笨的。”

    小靜扭頭看看她,笑道:“我看你就沒少摸他的頭。”

    “那不一樣,”雷寅雙振振有詞道,“我是他姐姐,我們是一家人。”

    這會兒小靜也沒那心思跟她爭辯這些有的沒的,隻看著街對麵,問著眾人道:“要不要把姚爺和雷爹爹叫回來?總不好看著花姨吃虧的。”又道,“我看那陳橋倒也沒什麽,可你們看他後麵的那幾個,怕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幾人中,除了小兔注意到那“份子錢”三個字外,三姐也注意到了。但她受閱曆所限,並不明白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不過她天性謹慎,看著那幾人來路不善,便點了點頭,推著板牙道:“你跑一趟。”

    板牙還沒吱聲,雷寅雙便已經答道:“放心吧,這些人,還不是花姨的對手。”何況,她可記得,他們家胖廚子也舞得一手好菜刀的。

    和幾個發小不同,也和鎮上這些不識貨的鄉鄰們不同,雷寅雙打小就有練武的天賦,便是這會兒她才十歲不到,那眼力界已經不比她爹雷鐵差多少了。當初抓人販子時,雖然她隻偷空瞅了一眼花掌櫃和胖叔跟人動手,卻已經對這二人的武力值有了個足夠的認識。就她看來,這幾個人就算是一起上,都不是花姨一個人的對手……唔,如果換作是她的話……大概對付起來也不會太困難吧……

    她捏著下巴,正在那裏想像著要如何對陣那幾個大漢的聯手進攻時,三姐已經推著板牙,硬是逼著他去給姚爺報信了。

    板牙心裏哪肯依,他還想看熱鬧呢。可鴨腳巷諸人中,他天不怕地不怕,卻是就隻怕他老子和三姐。三姐衝他一瞪眼,立時便把他那想把差事推給他姐姐的念頭給掐滅在肚子裏了。他一咬牙,隻好撒開腳丫,拚了命地往廟前街上跑,隻巴望著他報完信回來後,還能看到一點熱鬧的尾巴。

    可惜的是,他這美好的願望終究還是沒能達成。

    當他先姚爺和雷爹爹一步跑回鴨腳巷口時,就隻見那幾個吃霸王餐的大漢,正疊羅漢似的,在街心裏疊起一座高高的肉山來。那穿著身男人衣裳的花姐,則大咧咧地坐在肉山的最高處,一隻腳踩在下麵一個人的腦袋上,另一隻腳橫踏著上麵一個人的屁股。擱在膝頭的手上,仍捏著那把小巧的檀香扇子在揮著。見姚爺和雷鐵趕過來,花姐抬著那扇子在眼前搭了個涼棚,衝著他二人咧嘴笑了笑。

    板牙好奇地往那人塔上看了看,卻是沒看到那陳橋,便扯著雷寅雙的衣袖問她,“陳橋跑了?”

    “哪兒啊,”雷寅雙一指被壓在最下麵,隻露出一抹綠色的陳橋,“呶,那兒壓著呢。”

    想著陳橋那紙片似的小身子骨,板牙就跟之前想起小兔手上挨的那一下一樣,呲牙咧嘴地做了個怪相。然後又求著雷寅雙,問著剛才打架的經過。

    小老虎立時就在那裏無比興奮地比手劃腳起來。

    卻原來,花掌櫃放了狠話後,並沒有主動動手,倒是陳橋欺負她一個女人家,伸手就往她臉上摸了過來。花姐冷哼一聲,隻一抬腿,就把陳橋踢到街心裏去了。被龍爺派來協助陳橋開拓場地的幾個大漢看了,豈有無動於衷的道理,立時全都圍了上來。便如小老虎推測的那樣,他們加在一起都不是花掌櫃的對手。花掌櫃都不曾動手,隻抬著她那兩條大長腿,左一腳右一腳的,就把那些人全都踹到了街心裏,且還疊羅漢似的,將他們疊成了一摞肉山。

    “這準頭,這腳勁兒,沒得說了!”雷寅雙佩服地彎著兩眼,“我早說他們打不過花姨的。”

    一向崇尚個武力值的小老虎,這會兒哪還記得去糾結花姨跟她爹之間配對的問題,隻一心回憶著花姨那看上去十分灑脫的腳法,且還腳癢癢地原地蹦了兩蹦。若不是這會兒周圍全是人,她就該踢著腿學一學花姐剛才使的那兩招了。

    她正蹦噠著,姚爺和她爹已經擠進了人堆裏。

    而另一邊,陳橋的哥哥嫂子和五爺老兩口也都接到消息趕了過來。等他們擠進人堆裏一看,五爺兩口子差點沒嚇死。自家兒子什麽體質他們豈有不知道的,這會兒見他上麵摞著一摞肉山,當即心疼地哭著喊著就撲了過來。陳梁兩口子則交換了個苦澀的眼,站在原地沒動。

    這時,忽然有人把他倆往旁邊撥了撥。兩口子一回頭,這才發現,原來是裏正吳老爹過來了。

    見裏正也來了,花姐這才從那摞人身上跳下來,衝著滿臉驚愕狀的吳老爹一抱拳,道:“店裏來了幾個吃白食的,倒驚動老爹了。”

    當初抓人販子時,吳老爹並不在場。便是知道客棧的人是抓人販子的主力,他也一直誤以為那是客棧裏的夥計們動的手,這愛穿男人衣裳的花掌櫃最多不過是在後麵動動嘴而已……直到他親眼看到她跟個男人似地,叉著兩條腿,坐在一摞男人身上……

    此時陳梁夫婦已經相幫著五爺老兩口把陳橋從肉山下麵挖了出來。見自家的掌上明珠一副有出氣沒進氣的模樣,一向潑辣的五奶奶立時便怒了,喊了一嗓子“我跟你拚了”,低著頭就往花姐身上撞去。

    雷寅雙見了,腦子裏頓時閃過一個壞念頭,猛地撲過去一把把花姐拽到了一邊,另一隻手則拉著吳老爹轉了半個圈。於是,五奶奶就這麽一頭撞在了吳老爹的屁股上。

    “哎呦!”吳老爹沒個防備,捂著屁股就喊了一嗓子。

    五奶奶卻因慣性,往後坐了個屁股墩兒。抬頭看去,見自己撞到的竟是個男人的屁股,五奶奶的老臉頓時羞臊得一片通紅。她坐在地上,看看周圍眾人想笑不敢笑的模樣,臉上一時掛不住,便踢騰著雙腿,兩隻手“啪啪”地拍著那被太陽曬得發著白光的青石板地麵,放聲哭嚎了起來:

    “要人命了哦,我兒子不過上個街,這是得罪了誰了,竟叫人打個半死。偏家裏這麽多老少爺們竟都隻看著個外姓人欺負本家人,真是沒個天理了哦……”

    她這話一嚷出口,街上看熱鬧的人頓時都對了個眼兒。圍觀的人中,至少有一半是姓陳的——包括青山兩口子。而自古以來,大興這地麵上就講究個姓氏宗族。所謂天大地大皇帝大,再下麵就是宗族最大了。陳五奶奶說花掌櫃打人什麽的,怕是街上諸人都當個熱鬧在看著,偏她把這件事歸咎於外姓人欺負本家人,那性質頓時就不同了。

    且,對於愛穿男人衣裳的花掌櫃,鎮子上本來就有兩種說法。一種,如陳大奶奶等受板牙奶奶影響的婦人們,都甚是同情地說,“她是寡婦人家,家裏沒個頂梁柱,便隻好自己穿了男人衣裳來頂了家業,怪可憐的”;而另一種,則頗不以為然。認為花掌櫃這是行為放蕩,不守婦德。隻是,小百姓有小百姓的狡黠,絕不會無緣無故去為難得罪一個人。便是看誰不順眼,隻要那人沒礙著自己,或者更準確的說,沒有頭一個人跳出來當了出頭鳥,便永遠都不會有第二個跳出來當先鋒的。

    如今有個五奶奶當了出頭鳥,立時,那些原本隻在暗處遞小話看花姐不順眼的,那眼神就開始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