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出來了，這大概是我所能夠提起的最大勇氣，就算是回不到五仁村，我也不願意再繼續在杜富強那裏呆著了。

    陰沉沉的天空，不多會兒就開始下起雨，無數個路口，通往四麵八方，我不知道哪一條是回家的路。我被淋了個透心涼，傷口隱隱作痛，但是我顧不上痛，我執著的往前走，不願回頭。

    那天，也是一個雨天。我去上學，結果遇上暴雨，奶奶不知從哪得的消息，說是小學那遇上山體滑坡，整棟樓都被蓋住了，她擔心我出事，頂著暴雨想出來找我，結果走沒幾步就在門口滑了一跤，摔倒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正看見院子裏趙姨在叫，“死人啦，死人啦！”

    奶奶經常下地幹活，身子硬朗，感冒都是少見的，可這一次一摔卻臥倒在床上，遲遲不見好，整個人憔悴下去，像是枯樹葉一樣脆弱，輕易碰不得。

    我還小，趙姨便幫著請大夫，閑時也幫照看著奶奶，可背地裏我總聽她怨聲載道的，說沒攤上好鄰居。我就跟奶奶說，不想去上學，這段時間先輟學照顧她，提議一出，就被奶奶罵了個狗血噴頭，她氣得臉通紅，一口氣上不來，慌得我連忙跑去把大夫找過來。

    大夫來之後瞧了瞧，出來之後皺著眉頭問我，“你爸爸媽媽在哪裏？”

    我搖頭。

    大夫又問，“那家裏除了你還有沒有能夠管事的大人？”

    我緊咬著下唇，慢慢的搖了搖頭，眼眶卻不爭氣的紅了。

    大夫隻好去找趙姨商量，我偷摸著跟過去，趴在門外聽見他們在裏頭說，“我看是挨不過中秋了，這日子得過且過，再醫下去她家也沒錢糟蹋，還不如這樣舒心的走。不過也該料理料理後事了，快的話，也就隻剩這幾天功夫了。他們家沒人，小趙你多幫忙打理著點，哎，看著也是可憐咯。”

    趙姨應承下來，送走了大夫後，在雞籠後頭的稻草堆裏發現了哭得不成樣子的我，便冷斥，“哭什麽哭，你阿嬤不是還沒死麽？是不是嫌這院子還不夠晦氣啊？真是糟心，攤上你們這種鄰居！現在居然連買棺材紙錢這種喪氣事兒都要我幫你們理！”

    奶奶那天晚上叫了我到房間裏說話，我將她滿是皺紋的手掌緊緊的攥著，我害怕，我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學著她以前常安慰我的姿態，拍了拍她的手掌，“阿嬤，我以後會乖乖去上學的，你不要生我的氣了，快點好起來吧……阿嬤……醫生剛才說你的病會好……但是能不能快點好呢？我想吃你醃的鹹豬肝了，配白粥吃好香好香的……”

    奶奶躺著慈善的笑了笑，“小舒是豬八戒麽？就隻惦記著吃的。阿嬤現在牙掉了，豬肝都咬不動，你偏要這會兒提起來饞我呢。”

    我爬上炕，坐在她邊上，撒著嬌，“才不是呢，我最惦記的是阿嬤啊！阿嬤比什麽都重要！你牙掉了咬不動，我可以幫你切得碎碎的，混在粥裏，那樣你就可以吃了呀！是不是啊，阿嬤！”

    “小舒啊。”阿嬤喚了我一聲，良久靜默之後，她悠悠歎了一口氣，“你以後要努力讀書，要有出息……不要被人欺負，保護好自己……別像阿嬤一樣，半個字不會寫，一輩子被困在這窮山裏，沒見過世麵……還有啊，辮子要自己紮，別老是懶，以後可沒阿嬤慣著你了……”

    我哽咽著，“阿嬤……別說這個……好不好……”

    “你是個懂事聰明的好孩子，阿嬤很高興……就是……以後不能陪著你長大了……”奶奶的聲音頓了頓，像是隱忍不發的哭泣，她抬手抹了抹臉頰，“別怪阿嬤……昂，小舒過來，讓阿嬤再抱抱你……”

    “看看你，又瘦了，要記得按時吃飯……身體是本錢知道嘛……知不知道以前……”

    那一夜，我窩在阿嬤旁邊，聽她絮絮叨叨的講了很多的事情，眼皮沉重，然後渾渾噩噩的睡著了。

    和阿嬤在一起的最後一個中秋節，我沒有能力改變這結局，但我想好好的過。

    那年農曆八月初七，家裏來了個不善之客，我正在院子裏喂雞，那人就這麽突兀的出現在大門口，大咧咧的走了進來。她身上有著不同於農村人的淳樸氣息，穿著一條吊帶花裙子，胸前白花花一片很是晃人眼球，足下是一雙黑色絨麵低跟鞋，不過都是土灰了。卷發及腰，那會兒村裏的人沒人敢這麽穿，她一路走過來，男人的眼神都直了。

    “喲，回來了啊。”隔壁趙姨看見她便不耐煩的打了個招呼，“可算來了人理事。”

    她卻不搭理趙姨，將目光淡淡的落在了我身上。

    “你就是杜靜舒啊？”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但還是點了點頭。

    “過來，讓我瞧瞧。”她嘴裏夾在煙，含糊不清的開口。

    我定住不動。

    她便走了過來，由上而下的打量我，然後伸手捏著我的臉，指甲鉗入肉裏，逼迫我對上她的視線，“這雙眼睛，看著就讓人討厭！”

    我一驚，手上揣著的飼料灑了一地，我連連想往後退，卻退不了，“你……你是誰？”

    “我是閔柔。”她呼出一大團白色煙霧，噴到我臉上，嗆得我直咳嗽，“不過，你得叫我媽。”

    閔柔鬆了手，似乎對我失去了興趣，她擺動翹臀，蹬蹬蹬踩著鞋走進裏屋，看了幾眼，突然並出一聲冷笑，“老家夥，你還沒死呢，不是說讓我們回來給你處理身後事麽？”

    奶奶虛弱的應了一聲，“怎麽是你來？杜富強呢？”

    “見到是我，瞧你很失望啊。你那兒子，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逍遙快活了！哪裏還會記著你啊……我本來也不樂意過來，這種晦氣事，沾上就是倒黴。但是以前你那麽針對我，我現在不來看看你垂死掙紮的樣子，實在太可惜了！”

    “你走！這裏不歡迎你！”

    嘩啦一聲，屋裏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我急忙跑進去，瞪著閔柔，“壞女人！不許你和阿嬤這麽說話！”

    閔柔柳眉皺起，抬手直接給了我一耳光，“有沒有教養？！開口閉口就是這幅德行，我是你媽！就算我沒養過你一天，你也是從我肚子裏掉出來的肉！別以為你就有資格看輕誰！”

    她來了之後，和阿嬤大吵了一架，原本精神頭還算不錯的阿嬤，到了夜裏突然就不行了。

    我去找趙姨，去求大夫，可是每個人都搖著頭告訴我，那是回光返照，讓我別傷心，阿嬤這一次是真要走了。我一直以為，能有奇跡發生，結果都特麽是狗屁。

    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徒步跑到五公裏外的縣城去請醫生，結果回到家卻隻看到阿嬤已經冰冷僵硬的屍體，血氣上湧，眼淚不爭氣的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恨死閔柔了，都是她的錯！阿嬤的病本來都快好了，她一來就把阿嬤給氣沒了！

    閔柔不搭理我，自顧自的開始料理起阿嬤的後事，其實也不需要做什麽，請個道士念念經，屍體送去火葬，這就算完了。

    我一個人在牌位前跪著，腿都麻痹了，眼睛也哭腫了，可是阿嬤再也回不來。

    閔柔到了裏屋，翻箱倒櫃的不知找什麽，最後怒氣衝衝的跑來問我，“你知不知道老東西把錢都藏在哪裏了？怎麽才這兩千塊錢！”

    她手裏拿著一本存折，還有奶奶以前裝零錢的小布袋。

    我還看見她攥著奶奶以前最愛的金耳環，那是阿嬤僅剩的最值錢的首飾！她以前都舍不得戴，一直放在櫃子裏藏著。

    我抹幹眼淚，捂著發酸的腿，一步一步的走到閔柔麵前，那是阿嬤的東西……但我卻沒能夠保護好。

    街道上有汽車的鳴笛聲，司機隔著車窗破口大罵我是不是想找死。

    還有人想喊我去避避雨……

    我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不在乎，因為我的世界，已全部被悲傷絕望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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