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有情還是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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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阮茗接過來之後,寧霏這還是第一次清楚地見到阮茗麵紗下的真麵目。
她的臉上有一大片黑褐色胎記,覆蓋了整張臉的三分之二,而且就在正中間,看過去的確十分可怖,幾乎像是鬼怪一般,晚上走出來都能把人嚇死。
單論五官和臉型來說,她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秀眉鳳目,瓊鼻櫻唇。就是這片深色胎記實在太過顯眼,所有人第一眼看過去都隻能看見她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會多看第二眼。
阮茗隻讓寧霏看了一眼,就要把麵紗繼續帶上,寧霏攔住了她。
“等等,你臉上的這片胎記,應該是可以治療的。”
很多胎記都可以去掉,阮茗臉上的這一片麵積雖大,但情況還不算太嚴重。這個時代做不了激光手術,隻能用藥,可能需要很長時間來慢慢治療,但最終應該能恢複到接近正常的膚色。
阮茗停頓一下,還是淡淡地帶上了麵紗。
“沒關係,容貌怎麽樣已經不重要了,我現在隻想報仇。”
除了揭露謝逸司詔書造假之外,阮茗來了這裏之後,把她在謝逸司那裏已知的全部信息都一五一十地給了寧霏等人。
滿門被滅的血海深仇,現在她比誰都更希望謝逸司被拉下來。
“有一件事,我覺得可以注意一下。”阮茗說,“謝逸司對他那個劉姓側妃的感情似乎不一般。”
謝逸司的立後大典今天剛剛在皇宮中舉行。阮茗已經逃走,謝逸司便立了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中書令孫女為後,而之前慶王府中位份僅次於阮茗的劉側妃,則是被封為貴妃之一。謝逸司沒有其他什麽得寵的妾侍,其他幾位貴妃和妃嬪,全是新封的朝臣家中的女眷。
寧霏問道:“這個劉側妃是什麽來曆?”
“沒有什麽特別的來曆。”阮茗說,“劉氏跟賈家有親戚關係,算是小時候就認識謝逸司的青梅竹馬,但她是個庶女,而且出生很低,生母隻是一個青樓女子,連貴妾都算不上。所以她最多隻能當到側妃。我從剛進慶王府的時候,就發覺謝逸司對待她的態度跟對待其他女人都完全不同,也不是特別明顯的寵愛或者親密,那種感覺……我描述不來,但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那時候謝逸司對待她確實是很好,可那種好隻停留在形式上,就是刻意做出來給她和其他人看的。
當然,謝逸司能把這種刻意感減弱到最低的程度,表現得盡量自然,但像她這種直覺敏銳的人仍然能感覺得出來。
而她每次看見謝逸司和劉側妃在一起的時候,盡管也許還不如跟她在一起時那麽親密恩愛,但那時謝逸司表現出的,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愉悅和輕鬆。
因為她並不愛謝逸司,所以以前她並未在意過這一點,看見謝逸司和劉側妃也不覺得吃味。現在想來,謝逸司那般城府深沉心機莫測的人,能對一個女人有真正的感情,著實十分難得。
寧霏明白阮茗的意思。這個時代高門貴族的男人,要做到後院隻有一個女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自己不想娶,家族圈子和社會環境的壓力也會逼著他娶。但作為人性的一部分,隻對某個女人動真心,卻並不少見。
哪怕是建興帝,身為擁有後宮三千佳麗的帝王,心裏也有當年孟皇後這樣的一顆朱砂痣,一道白月光。
阮茗繼續道:“立後之後,接下來就要輪到立儲君。劉氏出身太低,謝逸司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立劉氏為後,而且他現在的皇位本來就不穩固,也需要靠後宮的位置來籠絡朝臣。但我覺得,他很有可能想把劉氏所出的謝晉朗立為太子。”
謝逸司不立劉氏為後,一方麵也是為了保護劉氏。劉氏沒有高貴的出身,沒有雄厚的背景,自己本身也不是什麽厲害角色。即便謝逸司獨排眾議強行立她為後,等於就是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去,不知多少人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的位置,對她來說更加危險。
但立儲君的情況不同。如果謝逸司真正的想法是最終要把皇位傳給謝晉朗,那麽現在就不能立謝晉宇為太子。
因為謝晉朗才九歲,而上麵的謝晉宇都已經是二十一歲的成人了。如果現在就立謝晉宇為太子,等到謝晉朗長到能擔當重任的年紀,謝晉宇早就已經長成羽翼,站穩腳跟,即便謝逸司偏心偏到肋骨上,再想打壓下去也十分困難。
就好比當初建興帝的幾個皇子,之所以能奪嫡鬥得如火如荼,是因為皇子們年齡都相近,實力也不分伯仲。而後來出生的幾歲十幾歲的小皇子們,盡管裏麵也有聰明優秀的,但畢竟實在是太小了,隔著二三十年的差距,拍馬也趕不上。
“這怕是不容易吧?”寧霏說,“嫡長兩條都是謝晉宇占著,謝逸司想廢長立幼,從各方麵都說不過去。”
“是不容易。”阮茗說,“但謝逸司肯定會嚐試,之後就看他到底要怎麽做了。”
阮茗果然沒有預料錯,第二天下午,京都城內就傳來了一個關於謝晉宇的消息。
當時寧霏正在和謝淵渟一起在軍事地圖前麵,預測京都禦林軍的布防。去年益王率領鎮西軍圍攻京都的時候,他們都參與了守城戰,很熟悉京都的防禦。但現在謝逸司肯定會重新布防。
第一批李家軍預計在七天之後到達京都附近,其餘的在後麵三五天內也會陸續趕到,總數有六萬左右。中立派的那些手中有兵權的武官,有一部分已經被太子拉攏過來,隻是這些軍隊要麽離得太遠,要麽遠不如李家軍的規模,隻能起到後補和輔佐作用。
京都禦林軍還是三萬,謝逸司的黨派中也有一些握著兵權的武官,軍隊也正在朝京都趕來,跟太子這邊情況相似。
雙方的兵力構成都十分複雜,要考慮到各路軍隊到達京都的時間,以及軍隊的性質和實力,需要繁瑣的計算。寧霏和謝淵渟這幾天一邊不斷接到軍隊行程的消息,一邊做攻城計劃,這樣等到李家軍大部隊到達的時候就可以立刻開始攻城,搶奪先機。
“謝晉宇遇刺?”
寧霏有些驚訝。他們這邊都在忙著準備攻城,這當口誰會去刺殺謝晉宇?
“據說是遭到了幾個高手的襲擊。”執簫說,“人沒有死,但是斷了兩條腿,傷勢十分嚴重。腿雖然能保住,很有可能會落下殘疾。”
寧霏一怔,隨即瞬間明白過來,脊背上一陣發涼。
是謝逸司!
這就是他不讓謝晉宇當上儲君的辦法!
殘疾的皇子,無論是嫡是長,都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因為一國之君不可能是一個殘疾人。
隻要謝晉宇落下殘疾,不需要力排眾議,不需要說服群臣,謝晉宇這輩子都不可能坐上儲君的位置。
“謝逸司果然夠狠……”寧霏嘖了一聲,“連自己的親生長子都下得去手,說弄殘就弄殘……”
人的心髒都沒長在人體正中,偏心是人之常情。有不止一個孩子的父母,總會有一個最喜歡的,對於男人來說,如果是不同的女人生下的孩子,那就更加明顯。
就像建興帝真心所愛的女人是孟皇後,雖然太子不是他最看好的皇子,但他仍然始終要把皇位傳給太子;太子真心所愛的女人是太子妃,對太子妃所出的謝淵渟就格外疼愛,哪怕謝淵渟瘋瘋傻傻給他鬧了不知道多少亂子,他也不以為意。
但盡管偏心,太子對於謝正楠和謝正熙兩個兒子仍然是疼愛的。謝正楠差一些,那是因為他自己不成器,謝正熙卻是很得他的讚許和喜歡,親自從小帶到大,沒少花精力在這個小兒子身上。
謝逸司這樣的,為了讓自己心愛女人的兒子當上儲君,不惜弄殘自己的另外一個親生兒子,為他掃清障礙除掉威脅。這已經根本不隻是偏心的概念。
最是無情帝王心。各個朝代的曆史上,為了皇位之爭,別說是弄殘了,就算親手殺子滅女的皇帝都比比皆是,並不是什麽稀罕事。
但謝逸司這種卻是少見。也不知該說他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
就是不知道謝晉宇如果得知了派人刺殺他的就是他的父皇,會作何感受?
寧霏轉向謝淵渟,彎起眉眼一笑。
“我們再進一趟京都吧。”
……
原先的慶王府。
按照大元曆朝慣例,新皇登基之後,下麵的皇孫成為皇子,一般仍然住在各自原先的王府裏麵,隻有被立為儲君的才能搬去太子府。所以謝逸司登基後,謝晉宇暫時仍然住在慶王府,等候立儲。
但他沒有等來儲君之位,等來的卻是一場雖然沒有要他的性命,卻讓他斷了雙腿的刺殺。
謝晉宇同謝逸司父子多年,以前也從未真正了解過謝逸司,沒有學到多少父親內裏的心機和城府,表麵上的琴棋書畫賞花逗鳥等風雅之事,倒是耳濡目染了不少,是個真真正正的閑散逍遙皇孫。
他對於太子之位,原本也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不能成為儲君就罷了,但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成為雙腿盡廢的殘疾,這一點就足夠讓人難以接受。
從謝晉宇昨天晚上遇刺受傷到現在,慶王府裏麵徹夜燈火通明,整個太醫院醫術最高的太醫們幾乎都聚集到了這裏。
“六殿下,微臣無能,您的雙腿實在是傷得太過嚴重,恐怕無法恢複到正常……”
一群太醫們已經忙了一整天,老太醫背後滿是冷汗,跪在謝晉宇麵前,硬著頭皮請罪。
一般的斷骨隻要精心醫治調養,恢複如初還沒什麽問題。但謝晉宇的雙腿都是嚴重的粉碎性骨折,以他們的醫術,最多做到保證痊愈後能夠走路,但肯定免不了有些跛腳,無法再跟正常人一樣。
謝晉宇本來性情隨和,但忍著雙腿的劇痛忍了整整一天,已經煎熬不堪,最後太醫們給他的還是這樣一個令人崩潰的結論,也不由得失去了控製。
“夠了!”他隨手抓起桌上的一個茶杯,朝太醫們狠狠砸過去,“治不好就都給我滾出去!”
太醫們被砸了滿頭滿臉的茶水,連忙一邊告罪,一邊退出房間。
謝晉宇坐在床上喘息著,咬牙望著他那兩條纏滿繃帶綁著夾板,還是看得出隱約有些變形的雙腿,不知道該怎麽發泄滿腔的痛苦和憤怒。
就算是最好的情況,以後他也要變成一個一瘸一拐的跛子。身為皇子要顧及大元皇族的麵子,這就意味著許多正式場合他都不能出席參加,連王府都要少出。太醫還說他以後不能劇烈跑跳,不能騎馬疾馳,不能做任何會給雙腿帶來負擔的動作……
他這後半輩子要怎麽過?
房間的門被敲開了,寧露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麵是一碗煎好的藥。
“殿下,該喝藥了。”寧露把藥端到謝晉宇麵前,“這藥有止痛的效果,喝了之後腿就不會疼得那麽厲害了。”
“不想喝。”謝晉宇不耐煩地把藥碗推開:“喝了也好不起來,還喝什麽藥?”
寧露溫聲道:“殿下先別急著認為就一定好不起來,太醫們也不是神仙,說的未必就百分之百準確。以前我在安國公府時就聽說過,有人得了必死的絕症,到處求醫都說不治,但自己堅持吃藥,後來莫名其妙慢慢就好了起來,大夫們也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世上說不準的事情多了,況且殿下這還不是絕症,更有恢複的機會。不放棄的話,還有一線希望,但放棄的話,就連這一線希望都沒了。”
寧露雖然隻是個側妃,但比正妃更得謝晉宇的寵愛,不僅因為她生了兩個女兒而正妃一無所出,最主要的是她極為善解人意,也遠比一般女子更會說話。
都說男人不喜歡太聰明的女人,但她的聰明都聰明在討男人喜歡的地方上,這就十分難得。
就比如現在,不管她說的事是不是真的,這就是謝晉宇眼下最想聽到的話,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給他一線希望。畢竟太醫們說他的腿無法恢複是未來的事情,隻要還未發生,就有不確定性,人總是會選擇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因為這至少可以讓人當下不覺得那麽難受。
謝晉宇終於還是接過了藥碗,喝完藥之後,寧露又服侍他睡下,她自己則是睡在了外麵的碧紗櫥裏。
謝晉宇根本睡不著覺,一半自然是因為腿上的疼痛,一半還是無法接受他即將變成一個瘸子。因為兩條傷腿都不能隨意挪動,所以他隻能直挺挺硬邦邦地保持一個姿勢躺著,更加難受。
他練過武,有一點內功,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聽見窗戶外麵的院子裏傳來輕微的聲音,像是有腳步聲隱約落下,而且是輕功極高之人。
“露兒?”
他自己無法下地,朝外麵叫了寧露一聲,外間沒有回答,也沒有一點聲息。
等他再想要叫其他下人的時候,他就突然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麻木失去知覺了一般,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的反應倒也算快,既然不能說話,正要砸床發出聲響,房間外麵猶如幽靈般一前一後飄進來兩個黑衣人影,其中一人伸手就點了他的穴道。
房間裏月光明亮,那兩個黑衣人拉下蒙麵的黑布,謝晉宇一下子就看清,對方竟然是謝淵渟和寧霏。
他現在最恨的兩個人。
“你們……”
謝晉宇說不出話,隻是怒恨得咬牙切齒,狠狠地瞪著兩人,要是目光能殺人的話,謝淵渟和寧霏早就已經被他千刀萬剮了。
寧霏饒有興致地微微挑眉。
“六殿下用這種眼神望著我們,莫非以為我們是刺殺你的人?”
她的衣袖拂過謝晉宇的鼻端,謝晉宇驟然聞到一股辛辣嗆人的氣味,隨即就發現自己已經能夠發出聲音,隻是十分艱難微弱,像是嗓子眼裏大半還被堵著,隻開了一條小縫而已。
“不是你們還能是誰?”他恨恨地咬著牙,“你們是昨天刺殺未成,現在半夜裏再來補上一刀的?”
刺殺他失敗的刺客全部逃跑了,一個都沒有抓到,自然也沒有查出身份。但這根本用不著查,他自己一向沒跟人結過什麽仇怨,眼下的局勢,除了太子一派的人,還有誰會想刺殺他?
寧霏嘖了一聲,搖搖頭。
“你到底是不是謝逸司親生的,他那種段位,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腦子。以我們的本事,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半夜潛入你的府邸,你現在就跟一隻羊羔一樣躺在我們麵前任憑宰割,要是我們真想刺殺你的話,昨天早就殺了,你覺得你還能活到現在,隻斷了兩條腿?”
謝晉宇一時語塞。
他自己也是會武的,昨天來刺殺他的那些刺客,水平隻能算是一般,跟謝淵渟寧霏這樣的等級,的確是差得太遠。
“誰知道你們昨天是不是裝的?你們可能根本不是為了殺我,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寧霏一笑。
“看來還是有遺傳了點智商。我們確實沒有從來想過要殺你,京都外麵正在集合軍隊準備攻城,局勢緊張得要命,你自己說說看你有什麽用,又不是重要關鍵人物,大家都很忙,誰有那個閑工夫來刺殺一個不相幹的閑散皇子?”
謝晉宇漲紅了臉。
“那你們現在來我這裏是要幹什麽?”
“放心。”寧霏走到謝晉宇床邊,“我們是來治你這雙腿的。”
她正要伸手拉開床上的被角,謝淵渟臉色一黑,搶在她的前麵,毫不客氣地把謝晉宇的被子全掀了。然後把他雙腿上的繃帶和夾板全取下來,動作十分粗魯暴力,像是巴不得謝晉宇的腿再斷一次。要不是謝晉宇被下了藥,現在早就叫得跟殺豬一樣。
寧霏哭笑不得地上去,給謝晉宇檢查了他的雙腿。
來醫治他的太醫們倒是沒有作假,用在他身上的已經是這個時代最精湛的接骨水平,能恢複到可以行走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但是當然,她的醫術是超越這個時代的。
“你的這雙腿我可以給你治好。”寧霏說,“粉碎性骨折而已,隻要治療得當,再加上你的配合,最終可以恢複到跟正常人一模一樣,也不會留下後遺症。”
謝晉宇就算再希望自己能恢複,也還沒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這時候根本就不信:“我憑什麽要相信你?”
“這個不急,我先告訴你是誰弄斷了你的這雙腿。”寧霏不緊不慢地說,“就是你的父皇。”
(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