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謝逸司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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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霏進京都,到了慶王府,這次因為有謝晉宇在裏麵接應,她很容易就混了進去,見到了謝晉宇。
“怎麽了?”
寧霏看謝晉宇腿上的夾板和包紮,並不像是被動過的樣子,但他的臉色卻很不好看。
“你看看就知道了。”謝晉宇皺著眉頭自己解開包紮,“兩條腿都腫了,而且越來越疼,太醫們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寧霏一看,兩邊斷腿處果然通紅腫脹得厲害,之前本來已經開始漸漸愈合,按理來說是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太醫最近給你開的是什麽藥方?”
謝晉宇讓人把藥方拿來,寧霏一看,沒有什麽明顯的問題,又問道:“有沒有熬好的藥或者剩下的藥渣?”
謝晉宇等到喝藥的時間,下人端進一碗藥來,他給了寧霏看。
“問題就在這裏了。”寧霏一聞那碗藥就明白了怎麽回事,“藥方沒有開錯,但這裏麵被加了止血收斂還帶有小毒的藥材。你的斷腿傷處早就已經不需要止血,反而需要更多的血液來促進傷勢愈合,缺血再加上中毒,傷勢自然會惡化。要是一直這麽下去,雙腿傷處都會發炎甚至壞死,更嚴重的話可能連腿都保不住。”
謝晉宇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
“我之前告訴過你要小心,”寧霏說,“不過對你下手的人不是一般身份,想要你的這雙腿是輕而易舉的事,也根本防不住。”
謝晉宇這些天的確是處處小心,可慶王府裏的下人大部分都是謝逸司之前留下來的,他自己的人少之又少——並且,誰能保證那些他以為是他的人,就真的是他的人?
“原因我告訴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要是懷疑是我們這邊的人給你下的藥,盡可以查你這王府裏的所有下人。你的腿怎麽辦也是你自己決定,要麽繼續喝藥喝下去,要麽揭穿有人給你下藥。但信不信由你,這雙腿如果好起來的話,這樣的事情還會再一次發生,下次可能就是直接斬了你的腿,一了百了,不會再給你任何好轉的機會。”
謝晉宇沉默半晌,抬起頭來望著寧霏。
“要是我的雙腿暫時維持在這個狀態,等你們攻破京都之後,還能恢複嗎?”
寧霏一笑。
“那就看我們到底需要多少時間攻破京都了。”
謝晉宇淡淡地望著窗戶外麵的黑暗夜色。
“我會幫你們盡量縮短這個時間。但我有條件。”
寧霏道:“你說。”
“你們攻破京都之後,不得傷我們這邊任何一人的性命,讓所有人安度下半生即可,包括我父皇在內。”
寧霏微微挑眉。
“你還挺念舊情。我是可以答應你這個條件,但我不敢保證從其他人手裏保護你父皇的安全,他欠的人命太多,還有其他想要找他報仇的人,到時候你自己去勸他們,能不能勸得動就看你自己了。”
她並不是非要殺謝逸司不可,一個人即便是安安穩穩地活著,也可以比死亡更加痛苦百倍。但想殺他的人有的是,就比如阮茗,她沒有那個權利去阻止阮茗為自己慘死的滿門數十口人報仇。
謝晉宇隻是低聲說:“知道了。”
“還有其他條件嗎?”
“沒有了。”謝晉宇轉過身去,“我會再聯係你。”
他的麵容上波瀾不起,隻有平靜淡漠的神情,但眼裏卻是一片荒涼。
……
三月,京都的戰爭終於爆發。
守城軍隊九萬左右,攻城軍隊七萬多,本來是一場雙方勢均力敵的戰爭,開始時戰況也的確是不相上下。
但守城一方很快就開始落向下風,不斷出現敗績,李家軍的每一次進攻,大多數都在對方薄弱或者破綻的地方,仿佛對京都的布防了解得越來越清楚。
謝逸司早就猜到京都城內肯定會有人給外麵當內應,在這之前已經下令封城,戒嚴全京都,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往外傳遞信息。但沒有用,像是在水池底下看不見的地方有著一道無形的裂口,仍然在不斷地往外漏水。
謝逸司的應對還算沉著,不再輕舉妄動,隻是以最謹慎的方式,把京都守得滴水不漏,跟攻城軍隊僵持。
謝逸司在戰爭尚未開始之前,已經在京都城內囤積了大量的糧食。但京都城內五十萬人口,不說百姓,光是必須保證每天食物供應的軍隊就有將近十萬,糧食的消耗量十分可怕。
一座被圍住的城市,跟外麵整個大元的浩瀚國土,根本無法抗衡。而且大元朝中支持太子的官員仍然占了多數,各地地方官抓住這個立功的好機會,源源不斷地運送糧食來京都,攻城軍隊一方幾乎沒有斷糧之憂。
雙方僵持到四月份,京都城內的糧食就有漸漸耗盡的趨勢。跟去年被圍城時一樣,糧食肯定是優先供應軍隊,甚至要從百姓那裏掠奪糧食。最先開始挨餓的就是百姓。
太子去年被圍城的時候,深知斷糧之苦,想要故意打開對京都的封鎖線,讓守城軍隊運送一批糧食進去,同時在其中偷偷混進他們的人,想辦法分一部分糧食給城內的百姓。
當即有臣子提出異議:“殿下關心百姓疾苦自然是好事,但就算是能把糧食發放到百姓手上,也很容易會被軍隊搶走,而且會延長圍城的時間。”
寧霏卻支持太子的做法:“沒關係,父王盡管送糧食進城,就算被守城軍隊搶走也無妨,但是一定要把事情鬧大,讓城內的百姓知道外麵要給他們送糧。圍城的時間保證長不了。”
禦林軍運送的一批糧食進城之後,一部分被暗中發放給百姓,但當然沒有成功,禦林軍很快就攔截了這批糧食,已經到百姓們手裏的也被盡數收繳回來。
京都達官貴族家中還沒事,貧苦百姓們是糧食不足時首先被征糧的對象,已經餓了多天,眼睛都餓紅了。眼睜睜地看著一批糧食都已經被送到了他們手上,本來以為可以不用挨餓,轉眼卻又被禦林軍收回去,實在是忍無可忍。
“這是外麵說專門給我們送來的糧食!你們軍隊的糧食自己想不出辦法,搶我們老百姓的算什麽事!”
禦林軍士兵們冷笑:“給你們送進來的?笑話!軍隊守衛京都,城內的糧食自然是先供應給我們!你們難不成是想造反?還是想投敵?”
百姓們終於炸了:“我們也是大元的子民!外麵圍攻的軍隊都給我們送糧食,你們憑什麽搶!”
“太子殿下不想讓我們挨餓,你們倒是想讓我們餓死在城裏!”
“放我們出城!反正我們在城裏也隻是消耗你們的糧食,又沒有什麽用!”
“對!我們要出城!”
禦林軍這種時候怎麽可能放百姓們出城,就算是想放也放不了,城門一開,外麵的軍隊肯定立刻就攻進來了。
百姓們卻不管這麽多,抗議愈演愈烈,最後鬧了起來,糾集了一大群人在城門處,要強行開門衝出去。
禦林軍應付外麵的攻勢本來就已經十分吃力,但百姓們鬧得太厲害,一旦真的被打開了城門,京都就徹底破了,不得不分出兵力對百姓進行鎮壓。
這般內憂外患,兩頭兼顧,但又兩頭都兼顧不過來,京都越來越岌岌可危。
在京都城內的朝臣們眼見局勢不妙,有些人漸漸心生怯意,也起了偷偷逃出去的念頭。
太子派人在外麵公開宣稱,隻要在城破之前逃出京都的朝臣,都可以免去所有罪責。幫助李家軍破城立下功勞的,甚至事後還有獎賞。
有很大一部分官員貴族朝臣本來就並非忠於謝逸司,隻是懾於威勢而不得不暫時屈服,一見機會來了,有些就也在百姓們的鬧事中插了一手進去,把水攪得更渾。
直到四月十六的深夜,在城外軍隊一次最為猛烈的攻勢之下,京都的南城門終於被攻破。
李家軍猶如潮水一般湧進京都,頃刻間衝破了防線,城內的禦林軍連連往後潰退,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
全城百姓卻是歡呼雀躍。圍城結束,他們終於不用再被困在城內挨餓,而且這場內戰跟京都百姓沒有一點關係,李家軍進城之後自然也不會對百姓如何。
皇宮裏,龍泉宮的二樓。
謝逸司站在外廊上的欄杆前,遙遙地望著京都的南門,那裏火光衝天,人聲鼎沸,李家軍正在飛快地朝皇宮這邊逼過來。
劉貴妃一臉擔憂地走到他的身邊:“皇上……”
謝逸司轉過身來,對她笑了一笑。
“你不用擔心,皇兄一向心地仁厚,從不牽連無辜,你和晉朗都不會有事的。”
劉貴妃急切地一把抓住謝逸司的衣袖。
“那皇上呢?臣妾擔心的是皇上!”
謝逸司沒有回答,卻道:“我說過了,私底下的時候不要叫我皇上,像以前一樣叫名字即可。”
劉貴妃搖著頭,眼裏已經泛出了淚光:“逸司,現在還有機會,你一個人逃出城去吧,我們還有軍隊護送,肯定可以逃得掉的……”
她和謝晉朗一個女人一個孩子,連騎馬都不大會騎,都是累贅,十有八九逃不掉。但謝逸司想逃的話,他下麵還有那麽多軍隊和下屬,還是完全可以逃走的。
“不行。”謝逸司望著遠處黑夜中越來越近的火光,“七皇孫他們知道你和晉朗對我的重要性,要是我自己逃了,他們必定會把你們扣為人質,逼著我回來。就算不殺你們,肯定也少不了受罪。”
他淡淡地一笑,牽住劉貴妃的手。
“皇兄他們過來大概還需要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還是別浪費了,我在這裏和你看看京都就好。這幾個月,我都沒怎麽陪過你……不,應該說,這麽多年來,我陪你的時間都太少了。”
他在十歲的時候和劉鳶相識,一直等著她長大,也等著自己長大,宮裏送來教他初識人事的宮女他都沒有碰過,好不容易等到十五歲可以娶妻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地向德貴妃提出要娶劉鳶為正妃。
但德貴妃把他狠狠地斥責了一頓。劉鳶的生母原本隻是個卑微的青樓女子,還是個賤妾,這種出身的庶女就算是給他做妾都嫌身份太低,怎麽可能當得了正妃。
哪怕是他的側妃,至少也要朝廷五品以上官家的嫡女或者三品以上官家的貴妾所出的庶女,正妃那就更是要嚴格篩選,隻有名門世家出來的才貌品德樣樣俱全的大家閨秀,才有機會坐上這個位置。
那時候他還年輕,年少氣盛,不肯屈服,跟德貴妃大鬧了一場,但又怎麽可能鬥得過在後宮沉浮數十年,手段深沉老辣的德貴妃。劉鳶被德貴妃傳進皇宮“訓話”,出來的時候奄奄一息隻剩下半條命,他對著滿身是血的劉鳶,再也不敢堅持要娶她為正妃。
但德貴妃也還是做了讓步,讓他納劉鳶為側妃,條件是他必須娶她給他選好的千金為正妃,而且不準寵妾滅妻,正妃的兒子也必須在側妃前麵出生。
他娶了正妃,早早就生下謝晉宇,然後才納了劉鳶。此後就幾乎沒有納任何妾侍,隻除了德貴妃偶爾硬塞給他的一兩個,都被他無聲無息地弄死在了慶王府的後院裏。
那時候,他已經學會了深藏不露,學會了城府心機,學會了隱於暗處的手段和機鋒。
學會的越來越多。
益王是他的長兄,有權利參加奪嫡的是益王,德貴妃、鎮西王和賈家扶持的也是益王。他隻因為比益王晚出生了兩年,似乎就與這一切注定無緣,並且為了不讓益王在奪嫡之前先把矛頭指到他身上來,他還要假裝成一個閑散逍遙碌碌無為的皇子,以掩人耳目。
但他比任何人都要沉得住氣。因為他知道益王是個沒多少腦子的蠢貨,而且從小到大一路順風順水,沒有經曆過磨礪,自大浮躁,急功近利,成不了大器。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有這個耐心慢慢等。
無論多麽不擇手段,等到他登上權力巔峰的時候,他一定不會讓他和他所愛之人的人生被掌控在別人手中。
他再也不會讓她看著他裝出一副溫柔深情的樣子,八抬大轎鳳冠霞帔地另娶他人,而她隻能從側門被草草地迎進王府;看著他和其他女人名正言順地一起出雙入對,一起同桌用膳,而她隻能站在旁邊布菜伺候;看著其他女人在她前麵生下他的孩子,而她的孩子隻能喊其他女人為母妃,永遠都不能叫她一聲親娘。
總有一天……他真正執掌這個天下的那一天,他會牽著她坐上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的位置,會把本來隻有她才應該得到的一切,統統補還給她。
再沒有人能拆散他們。
可惜,他用二十五年時間做了一場豪賭,最後還是沒有賭贏。
甚至連他登上皇位的這兩個月,為了籠絡朝臣,穩固皇位,他還是無法立她為後,不得不納其他的朝臣之女進宮。
他的正妻,她連一天都沒有當過。
謝逸司突然拉起劉貴妃。
“跟我過來一下。”
他帶著劉貴妃,去了皇後所住的永和宮。
京都被攻破的時候,謝逸司並未派禦林軍攔著宮裏的妃嬪和宮女們,大多數人都已經逃走,包括剛立不久的皇後也被中書令接出了皇宮,現在永和宮裏幾乎空無一人。
謝逸司親自找出皇後的全套正裝服飾,幫劉貴妃換上,他牽著劉貴妃,坐在了永和宮大堂隻有皇後才能坐的那個位置上。
“現在朕還是大元的皇帝,朕立你為後,雖然隻是口頭諭旨,但從現在起,你已經是朕的正妻。”
劉貴妃淚流滿麵。
“不……我從來沒想過要什麽皇後之位……你沒有欠我任何東西,這些年我過得很好……”
謝逸司望著她,眼中帶著溫和的笑意。
“但我想給你一個名分。我等了這麽多年,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可以隨心所欲無所顧忌,不用理會外界的壓力和桎梏,光明正大地跟你以夫妻的身份站在一起。現在我終於等到了。”
盡管不是他期望中的結果,但他終究還是實現了他多年的夙願。
隻有在這個時刻,他們之間沒有身份地位的差異,沒有世俗權力的阻擋,再無任何隔閡。
在他即將死亡的時刻。
謝逸司的身後,永和宮的大門被緩緩打開,他轉過身去。
大門外包圍著一大群人,太子、寧霏、謝淵渟、阮茗,都在那裏,甚至還有坐在輪椅上的謝晉宇。
謝逸司平靜地望著眾人,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的嘴角突然有一道黑血溢了出來。
“他服毒了!”
阮茗猛然叫起來。寧霏一個箭步搶上去,封住謝逸司身上的幾處大穴,阻止毒素發作運行,但她一探上謝逸司的腕脈,就知道已經太晚了。
謝逸司早就已經服毒,毒素遍布侵蝕了他的全身,隻是表麵上看不出來而已。毒性一發作,再高的醫術也不可能救得回他的性命。
謝逸司的目光緩緩地落到謝晉宇的身上,然後又落到阮茗的身上,但他的雙眼正在飛快地失去焦距,像是驟然失去了所有星辰月亮的夜空一般空洞茫然,黯淡無光,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看清楚麵前的人。
短短片刻之間,他的瞳孔就渙散開來,變成了一動不動死氣沉沉的凝固狀態,像是陵墓中不透明的黑色琉璃。
他的嘴唇微微地張著,也許是有很多話想說而來不及說,但也許其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也許了無遺憾,也許戀戀不舍;他也許對眼前的兩人心懷歉疚,但也許從來就沒有為他所做的事後悔過。
寧霏慢慢鬆開了謝逸司的手腕,站起身來。
劉貴妃仍然穿著那一身皇後的盛裝,她剛剛還滿臉都是眼淚,但看到謝逸司毒發身亡的時候,反而異常地平靜如水,仿佛在她眼前發生的是一件最容易接受的事情。
她問太子:“逸司說皇兄心地仁厚,不會牽連無辜,不知道能不能放過晉朗?”
太子道:“自然可以,這一切跟小十二本來就沒有什麽關係,本宮為何要去為難一個九歲的孩子。”
劉貴妃道:“那就好,多謝皇兄。”
她在謝逸司身邊蹲下來,抽出他身上的佩劍,倒轉劍尖對準自己的心口,沒有下定決心的深呼吸,沒有鼓足勇氣的蓄力,劍尖像是穿透一頁紙張一塊布料一樣,從從容容平平穩穩地從她的身體裏穿透了過去。
(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