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死亡降臨(三)
字數:7385 加入書籤
事到如今,對於船上五人來說,最可怕的並不是必將到來的死亡,而是現實強迫著他們去想象死亡和生死之間的區別。他們不會發現,自己從來都沒有這樣耗過腦子去思考一件事,也從來沒有這麽認真地麵對過一件事。然而更殘酷的事實是盡管他們如何努力去思考,這一切也隻是徒勞。沒有人能真正了解死亡,或者說沒有一個活人能真正了解死亡。
人們都在壓抑的環境下喝著最後的酒,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人們的神經也跟著逐漸脆弱,尤其是在粒子占比不降反升的情況下。他們並沒有意識,在這種環境,這種情況,再加上長時間的沉默,人會在死之前就瘋掉,徹頭徹尾地瘋掉。匪夷所思的行為,就是瘋狂的先兆。吳翠鶯似乎再次陷入精神崩潰的邊緣,突然拋開手中的酒,開始脫起衣服,理由是“我感覺有點熱”,而事實上氣溫正不斷下降,窗戶已結起一層厚霜。
正當所有人看著她把扣子一個一個解開,湯蘭突然朝她“噗”的噴了一臉紅酒。隨著四散飄蕩的紅酒,吳翠鶯愣住了,似乎在運算到底該給出什麽反應。湯蘭冷笑著說:“咋樣,這下子可涼快些?”年沐盈給她遞上一條被子,那是陳華聲之前所準備好的。“把衣服穿好。”她說,“你要是想堅持到這船衝出太陽風,就得好好保暖,要不然你會成為第一根冰棍。”
吳翠鶯皮笑肉不笑地接過被子:“對。您說得對。”禮貌竟然好起來了。梅若虎也感受到人們的精神狀態幾近崩潰,再不引開人們對死亡的過分想象,這“逐日”號在變成太平間之前就得先變成瘋人院。
“咱們找點話題嘮嘮吧。”他對自己在這種時候還能引導別人說話而感到無比驚訝,因為他覺得自己才是最需要別人引導的人。“聊啥子?”陳華聲看著他,似乎在祈望他能把話題進一步加深。
“唔——,”梅若虎低頭沉吟半晌,努力把與死亡相關的事擠出腦袋,“嘮啥都行。要不,就嘮一下彼此如何?咱們自上船至今就見了三麵,對彼此都不了解。俺就想,既然大夥都快……”他忙砸住嘴,改口說,“俺的意思是,大夥能相遇已不簡單,更何況是在這太空之中?這可是比天還大的緣分,你們說是不?所以,大夥就趁現在沒事好幹,嘮一下。”
“我讚同梅先生的建議。”年沐盈點頭說道。
“誰先嘮起?”梅若虎努力將身子固定在艦橋某個欄杆上,擺出一副聽眾的模樣。
“這既然是梅先生的主意,”年沐盈看著他,“要不,就你給大家帶個頭吧。”
梅若虎勉強一笑:“俺有啥好說的。”卻發現眾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聚焦在自己臉上,隻好略帶靦腆地說:“恁就恭敬不如從命吧。”他清了清嗓子,“俺嘛,就是個山東大老粗,上船之前就是那個……那個咋說呢?就是那個嘛,犯了事,吃了十年牢飯。家裏有俺婆娘和……”
“慢慢慢。”陳華聲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你要說就別拉稀擺帶嘛,不能就這樣囫圇過去。比方說,你是咋個吃的牢飯?吃牢飯前幹的是啥子工作?這些都得交代清楚嘛。”
梅若虎點了點頭:“俺再說好了。俺叫梅若虎,梅是梅花的梅,若是若幹的若,虎是老虎的虎。這名字是俺爹給俺取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想俺跟老虎一樣威猛。俺家以前有一輛小貨車,俺時常給那些盜獵販子跑貨……”他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自己的陳年往事,“就是這樣,俺就來了這船上。下牢那會兒,俺家的狗子才剛滿月,現在已經是交大的學生哩。”他咧起嘴,露出一個算不上勉強,也說不上由衷的笑容。
見他說完,陳華聲看著吳翠鶯:“那你呢?”吳翠鶯精神比剛才好多了,想是聊天起了效果。“反正要死了,說就說吧。不過你們可別嚇著,我可是秦世平的女人。”眾人一聽,無不大奇。
“什麽?”率先表示懷疑的是年沐盈,“你是秦世平的女人?人家可是台灣第一富商。”梅若虎也說:“俺怎麽記得,秦世平的老婆不姓吳,倒是姓什麽來著?”
“姓薛,”年沐盈說,“叫薛玉珍。”她還想說:秦世平夫婦還參加過她與聶紀朗的婚禮。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下去。
“對對對。”梅若虎一拍大腿,“就叫薛玉珍。那你……”
“什麽秦世平的女人。”沒等吳翠鶯回應,湯蘭便已得出結論,“情婦就情婦,小三兒就小三兒,都這時候了還裝啥逼呢。而且,就算說你是情婦,我也覺得抬舉你了。”吳翠鶯大罵:“要你這死肥婆管?”湯蘭把酒袋的吸管對著她:“要不要我再糊你一臉?”陳華聲忙打圓場:“好嘍好嘍,莫吵嘍。吳小姐,你接著說噻。”
吳翠鶯翹起嘴唇:“有什麽大不了嘛。我就是他的愛人。”湯蘭冷冷一笑:“你還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是不?”
“沒有了啦。”吳翠鶯顯然有點急了,連呼吸都開始急促,“他隻是懾於他老婆和他嶽丈的淫威罷了,要不然早跟我結婚了。”
“依我看,”湯蘭繼續找茬,“他是寧願結紮了也不願跟你結婚。”
“你真的好煩誒!”吳翠鶯大聲辯解,“我跟他可是真愛了啦。”
“這個我能肯定,他真的就隻是想跟你做za愛,別的啥都厶有哩。”
“你!”吳翠鶯氣得如鯁在喉,“我不說了。我跟這死肥婆勢不兩立!”
“是啊!”湯蘭故作歎息,“本來有這船作墳墓是挺不錯的,唯一的遺憾就是你這婊bz子也在這兒。”
眾人哭笑不得,陳華聲隻好又打圓場:“湯小姐,你就讓她說完嘛。——吳小姐,那你是咋個參加這趟測試嗦?”吳翠鶯兀自喘著粗氣,見眾人都在等她說話,隻好說:“就是他讓我參加的嘛。說這趟測試一來可當是旅遊散心,二來可以開闊一下眼界,三來這一晃地球十年過去,他肯定能把他老婆甩掉,然後等我回去了就跟我結婚。”
“嗬!”湯蘭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好一招借刀殺人。不過依我看,就隻有你會上這當。”吳翠鶯怒道:“你的心怎麽比你的臉還要黑?誰在你眼裏都不是好人。”
“我的心兒黑?”湯蘭忽然收起笑臉,“敢情你還厶見過啥叫心兒黑的。”吳翠鶯覺得她的神情有種說不出的戾氣,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隻好幹笑兩聲:“難道你見過?”湯蘭麵無表情:“你試過被人在你飯盒裏、鞋裏放圖釘嗎?你試過啥都厶做,就莫名其妙的遭人討厭嗎?”
她環視眾人,見無人應答,又說:“書包莫名其妙就掉在糞坑裏,教科書都被撕成碎片。這種別人做夢都不敢想象的操蛋生活,自我上初中開始就一直陪伴著我。最可恨的,就是那個我稱為爸的龜孫。他老懷疑我是我媽與外頭的男人生的野種,在我小時候,經常有事厶事將我往死裏揍。要不是我媽,我恐怕早死哩。
“不久之後,我爸就跟我媽離婚了,與另外一個女人生了個兒子。我媽在給我錄視頻時,正巧拍到他找上門來管我媽要錢,說給他兒子上大學用。這龜孫就是一個渾然天成的人渣!
“而我之所以家庭破裂,遭人白眼和欺負,就是因為我患了癡肥症,長成這副模樣,然後就黑著心兒對我。”她瞪著吳翠鶯,目光陰冷:“所以,我就對天發誓:往後要是誰再針對我的相貌說事兒,我就黑著心眼兒對他。若是有機會,我還會殺了他。”
陳華聲見氣氛又開始不對勁兒了,忙問:“那你是咋個上的船?為啥子上的船?”湯蘭說:“我本想這種生活過得太厶勁兒了,不如一死了之的好。但一想到我媽,她為了給我治病花光了積蓄,所以我就算要死,也得給她安排妥一筆安家費。不久後,我就得知了這船的事兒。心念著死我所願,錢亦我所願,說不好這船能一下子滿足我兩個願望,然後我就來了。”
陳華聲點著頭,轉眼看著年沐盈:“年小姐,該你嘍。”
“我還得想想該從何說起。”年沐盈微笑著說,“要不陳先生你先說吧。”
陳華聲說:“我之前也說過噻。2029年那會,我一家子在旅遊途中遇上車禍,我家的婆娘、娃兒、兒媳還有剛滿一周歲的孫子,全洗白嘍。我命大,隻截了隻右掌。”說著,他揚了揚那條斷臂,“事後我在醫院休養了好些時日。回家後發現家空了噻,覺得活著也沒得啥子意思噻。聽說有船往外頭跑,我就來報名。沒成想就來了。”
言後,梅若虎才覺得自己不是最淒慘的那個,起碼就算死了,家裏也有人給他上香。湯蘭甚至覺得陳華聲跟自己有點相似,彼此都覺得活著沒有意思才參加這場測試,不禁心生“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
“其實死在這船裏頭對我來說也件是好事噻,不寂寞。”陳華聲歎著氣說,“若是回了家,孤零零的死了都沒得人曉得。”他顫抖著裹了裹身上的被子,顯是冷得厲害。
人們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說明了航天服供氧部件的氧氣快將耗盡。他們打開麵窗,想呼吸“逐日”號裏的空氣,但這並不比航天服好上多少。微熏加上缺氧,人們的神智在迅速流失。“好悶啊。”吳翠鶯的臉緋紅緋紅的,櫻唇微張,輕喘著氣,盡管燈光昏暗,但看上去仍然嬌豔欲滴,把一旁的梅若虎看呆了。
“放心吧,待會兒就好了。”年沐盈說。吳翠鶯隻癡癡地“哦”了一聲。陳華聲朝年沐盈使了個眼神:“我們都說完嘍,該輪到你噻。”
年沐盈笑了笑:“我不就是一個丈夫要除之而後快的落魄女人唄。”剛說完,她就發現眾人垂頭喪氣、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好吧好吧,甭向我施壓,我說就是。”她又吸了一口威士忌:“該咋說呢?在我生命中,曾出現過三個比較重要的男人。一個是早就不在人世的爸爸。——對不起,湯小姐,我並不是在向你炫耀我有一個好爸爸,希望你明白。”見湯蘭點了點頭,她才繼續說,“一個是不久前,我單方麵和她終止夫妻關係的聶船長,還有一個則是我的前夫。而這三個男人,其中有兩個已經在這條船上出現過。”
吳翠鶯有氣無力地說:“你是說,那個那個,被困在……船……船外麵的那個……副船長……是你的前夫?”說罷,她便緩緩閉上眼睛。大腦缺氧讓她昏死過去,再無動靜。
“是的。”年沐盈一臉苦笑,“我跟呂副船長是在部隊認識的,很多人都說,我跟他是天生一對。而事實上我們也很快確立了關係,戀愛半年就結婚了。”這時候,陳華聲亦垂下了手,東歪西倒的飄到駕駛艙的角落。梅若虎還覺得他很滑稽,指著他哈的一聲還沒笑出來,也跟著轉翻了。
誰也不知道,年沐盈在去往醫務艙返回的途中,曾到過設備管理艙,將供氧設備的閘門關了。她曾計算過,“逐日”號剩餘的核燃料所支撐返航點,不會超過土星的軌道,而根據以往對太陽風影響範圍的觀察,人們即使能活著衝出太陽風——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亦已遠超過該返航點。也就是說,“逐日”號衝出太陽風後,為了重新切入正確航道,核燃料將有一大部分用於變向和再推進,如此一來,“逐日”號將沒有足夠的動力在接近地球時減速,最終隻能在地球旁邊滑過,或墜毀在地球上。
所以在她看來,“逐日”號上的人,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死人,說什麽等待帶電粒子占比降低後再啟動全船設備,都隻不是自欺欺人的伎倆。那麽與其讓人們在恐懼中死去,她倒不如自作主張一回,讓他們在酒意和缺氧中不知不覺地離去。
“我本來跟他過得很開心,大家也算是高薪厚職人員,從不為柴米油鹽發愁,直到我懷了孩子。我本想大家正處於事業發展階段,不宜有孩子,我就瞞著他偷偷把孩子打掉。沒想到他無意看了我的支付記錄,事情就捅破了。他當時氣得差點把我殺了。自此之後,咱們之間就有了隔閡。”
她頓了頓,看著眼前隻剩下湯蘭一人在聽,其餘人已失去意識東飄西蕩。酒從吸管流出,紅的白的滿天飄舞,折射著駕駛艙昏暗的燈光,甚是惹眼流連。有那麽一瞬間,年沐盈覺得自己正身處某片人間樂土,那裏沒有紛擾,沒有爭執,天上下的是鮮甜奶蜜,地上鋪的是七彩花卉,江河流淌的是瓊漿玉液。霎時間,什麽生離死別,喜怒哀樂,盡成九宵雲外的輕煙,轉眼即逝。她知道這是大腦開始缺氧的幻覺,或者說是酒精作用下的滿眼迷離,但她真的寧願此生此世就在這幻覺中度過。
“然後呢?”誰料湯蘭一句話,就將她拉回了事實。年沐盈晃了晃腦袋:“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和呂副船長之間產生了隔閡。”
“是的。”年沐盈又吸了一口酒,“然後不久之後,他就向我提出離婚。他說他無法接受一個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女人。我倆離得很幹脆,從他提出離婚到辦好手續,就隻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
“真快。”湯蘭應和著。
“在我倆離婚半年後,聶紀朗就開始對我展開追求。那時候,他剛從水星載人探測的任務回來,並完成了自己的學術報告,名聲大振,在國內航天界可謂一時無人可出其右。我也是衝著這點才神差鬼使的就答應了他,當了好幾個月的報紙頭條。我倆沒談多久,他就向我求婚了。當時我就想,天下能有幾個男人在自己名利雙收的時候想到談婚論嫁?想跟他扯上一絲半縷關係的女人多得能從東三省排隊排到珠三角,他大可以閱三千以擇其一。”她說著說著,氣兒就喘起來了,“但他最終卻選擇了我。說真的,當時我真感動了,就答應了他,還舉辦了一場豪華得我都不知怎麽形容的婚禮。”
湯蘭接過話:“我有看直播。”年沐盈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卻沒有多少呼吸的感覺。她隻好不停地喘著氣,活像得了高原反應一樣。
“然而,最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給呂湘英下請諫了。我本以為呂湘英不會來,沒成想他也真來了,還堂而皇之地當著差不多一萬號人麵前祝福我們白頭偕老。你想象不了那會兒我有多尷尬,在場的親友媒體沒有一個吭氣兒的,就看著我的前夫與現任在各自演戲。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聶紀朗是在向呂湘英宣示新主權,而呂湘英則在故作瀟灑大方。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筆大大的混帳。”說完這些,她已再無力氣,任由四肢放鬆,癱軟在半空之中。
“真好……”她說,“這筆混帳終於了結了。”
看著年沐盈倒下,湯蘭亦緩緩合上眼睛,在此之前她還看了一眼粒子計量儀的數據——百分之八十九。看來一切都結束了,“逐日”號最終變成一座太空陵墓。垂死的孤獨隻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才懂。這裏沒有親人的哀思,沒有朋友的悼念,駕駛艙就是他們的靈堂,舉辦著一場冷冷清清的葬禮,而昏暗的燈光和四散的酒珠就是葬禮上的鮮花,映照著每一個人的遺容,恰如為他們粉上濃妝。
茫茫太空,浩瀚星海,相對於宇宙的歲月,人類的生命短暫得連一隻渺小的蜉蝣也不如。然而無論人類為死亡賦予什麽意義,究其本質終是千秋不改,就像一片樹葉枯萎、化成泥塵之後,世上就再也找不到與之一模一樣的樹葉。結束就是結束,完結就是完結,極其簡單的概念。所以每當死亡降臨,一切皆大同小異,而這亦是上天最公平的時候。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