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獨角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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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沐盈突然從地上霍然站起,她頓時嚇得麵無血色,隻因她根本什麽也沒做,而是身體自己立了起來!她連忙發力穩住失控的身體,卻發現有另一股力在驅使著身體的一舉一動,而且力量遠在自己之上。“不要反抗!”腦海中響起老婦人命令般的聲音,“否則咱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年沐盈想大叫救命,卻發現咽喉根本不受控製。她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從那具屍體的咽喉處拔起那半截地拖柄,然而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屏息著,等待著——她甚至發現,連呼吸亦不是自己控製的。

    她就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看著房門被慢慢推開,看著自己倏然出手,將門外人揪了進來,看著那人驚慌的目光,看著自己一手捂住他嘴巴,一手緊握地拖柄,然後往他眼睛使勁一捅!

    隨著“噗”的一聲,那人的左眼已換成地拖柄。年沐盈看著鮮血從他的眼眶和地拖柄之間噴湧出來,而另一隻眼卻死死盯著自己,實在說不出的恐怖。她不忍去看——盡管此人的死對她而言有某程度上的快感——想別過臉去閉上眼睛,可全身上下哪怕是眼皮也不聽使喚。他就這樣軟綿綿地倒下了,而她隻能看著,像被別人強迫著去看她不願看見畫麵,除此之外,她什麽也做不了。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一直殘留著手掌上的地拖柄的感覺是從何而來。她不願承認自己是殺人凶手,她根本什麽也沒做,頂多是個旁觀者或目擊者。但這四個人又的確死在自己手上。竹柄紮人血肉之軀的感覺像電擊一樣麻痹著掌心,讓她仿佛摸得著罪孽——那是一個龐然大物,並長滿如刺刀般鋒利的毛發,狠狠刺痛著她,無論手掌置於何處,都不能避免地觸摸得著。

    她陷入了角色混亂和自愧自責的泥沼中,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對眼下這些事負責。

    “你何必為他們的死而難過。”她開口說道,“這四個人無不死有餘辜,我知道你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你又有啥資格隨意剝奪別人的生命?”她質問著自己。

    “別再自欺欺人了。”她說,“這三個人企圖強奸你,我清楚感覺得到你對他們的憎恨。尤其是最後死的這個,你都不知道在你目睹他槍殺孩子的時候,到底動了多大的殺念。那時你不停在心裏呐喊著要殺死他,現在不正好如你所願嗎?”

    “盡管如此,”她憤怒了,像有一股熱血湧上大腦,“也由不得你替我做主!”她暴喝一聲,突然毫無征兆地癱倒在地,像是一具鬆了提線的木偶。她的憤怒旋即轉變為直透心底的恐懼,因為她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意識與觸覺仿佛徹底分離了,宛如一個靈魂寄居在一具屍體身上。

    她以為自己死了,殘留在大腦中的意識亦行將消逝。

    老婦人又重新站在她旁邊。“為什麽要抗拒我?”她說,“你不是一直祈求著讓我幫你嗎?又何必把我們的第一次合作整得如此不快?”老婦人的聲音在年沐盈聽來是如此的虛無飄渺。然而她卻作不出任何回應,就連滾動一下眼珠子也萬難辦到。

    “我知道你累了,把一切都交給我吧。”老婦人的語調透著無法抗拒誘惑,“我會讓你再無後顧之憂,免除你一切痛苦與煩惱。你隻需放鬆你的思想,別再抱有防範,所有的磨難將會統統消失,你也可以安穩地睡個好覺了。”

    聽著她的話,年沐盈隻覺得自己困乏難當,意識越發模糊。就在快睡著之際,不知怎地竟又想起呂湘英的笑容。他嘴唇的弧度淺淺的,勾勒出一股柔和的親切感直滲心田。她知道那是他臉上能展示的最豐富的表情,然而自己卻迷戀著,享受著,如吸毒者對毒品泥足深陷般難以自拔。

    可是此時此刻,她清楚且毫無理據地意識到,如果自己睡著了,這一切一切,都將不複存在。所以她不斷提醒著自己“不能睡”,用盡一切意誌去對抗睡意,盡管仍如屍體一樣趴在地上,但上天知道,她正做著有生以來最強烈的掙紮。

    或許是天憐憫,她驚喜地發現,自己開始恢複知覺。她感覺得到地麵頂著胸口,感覺得到每吸一口氣都要對抗地深引力,她的四肢乃至每一寸皮膚都逐漸回複悶熱的感覺,唇邊的汗毛亦因急促的鼻息而震動。她嚐試著抬起手,不料一陣酸麻,像是血液許久沒有流通一樣。然而正是這一陣酸麻,讓她頭腦更加清醒,她知道自己正重新奪回身體的主導權。

    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拾過火把,像喝醉酒一樣,踩著滿地屍體,跌跌撞撞步出雜物房。她隻想離開這裏,可是老婦人卻仍如陰魂不散般糾纏著她。

    “你這是在徒添自己的痛苦!為什麽還不放棄?為什麽還勉強自己?”

    年沐盈扶牆而行,喘著粗氣,不無嘲意地說:“你不是很了解我嗎?為什麽還要問這些愚蠢的問題?”

    “我當然知道,你的意誌本沒有那麽堅強,你無非是為了他!”

    年沐盈目光凝固了。

    “但你也該知道,那已經回不了頭。是你自己親手撕裂了與他的關係,現在又想和他重歸於好,你不覺得自己太厚顏無恥了嗎?”

    年沐盈淚水涔涔而落,心如刀絞,卻仍嘴硬,“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這窺人**的老婊子!”

    “我和你比起來誰更婊子,得看看誰簽的結婚證更多。”老婦人完全掌握了她內心的弱點,“你難道忘了跟聶紀朗婚宴當晚,你是有多虛榮嗎?幾百部相機對著你拍照,第二天還上了頭條,不是把你給樂壞了嗎?呂湘英當時在酒席上黯然的神情,你不是看得挺高興嗎?記者要采訪他的時候,你不是還為記者指明他的位置嗎?你不是深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前妻改嫁,嫁得比以往更風光嗎?虧你還有臉在‘逐日’號上跟人家說你當時很尷尬,天曉得你在船上跟聶紀朗說的‘我愛你’,比跟呂湘英生活的那幾年說得還要多。你跟聶紀朗那纏綿悱惻的畫麵,我想想都替你無地自容。就連剛才差點兒被強奸,你也是慫得不敢反抗。要不是我,你早成了別的男人胯下的玩物。認了吧,你不過就是個假口說為了事業前程,實則為了名利而不惜墮胎、不惜改嫁,一個貪慕虛榮、人盡可夫的婊子罷了!”

    老婦人洞察了她內心一切矛盾,也知道哪些事是她本人也不知該如何定義的。在她與聶紀朗舉行婚禮那天,她看著滿堂來自社會名流的賓客,不禁偷偷竊喜。於是她問自己,這算是虛榮嗎?卻沒有答案。當她看見呂湘英黯然憔悴的神情時,她不禁有一點快意。她也問自己,這算是報複嗎?然而還是沒有答案。當來訪的記者要采訪呂湘英的時候,她甚至為記者指出呂湘英的位置。她也問自己,這算是落井下石嗎?可依然沒有答案。

    她做了太多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性質的事,所以她更不願麵對諸如此類的問題。她把這些困擾統統埋藏在內心深處,那兒是她的人生禁地,就連自己也不會輕易去探索,隻因她害怕在那兒發現某些不願承認的事實。可是,老婦人卻把她的人生禁地翻了個底朝天,並帶著羞辱的口吻一一為她定義。

    你就是個虛榮的人!

    你就是個壞心眼的人!

    你就是個自私自利、滿口謊言、貪得無厭、表裏不一的人!

    你不配當人家的妻子,也不配當孩子的母親。你還有什麽顏麵恬不知恥地去求人重拾舊好?人家不嫌棄你還能把你當朋友,你就該燒八輩子高香。給你半分麵子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

    年沐盈聽著老婦人一番數落,滿腔羞憤之餘卻又無力反駁——然而誰又能反駁來自自己的指控?她漸漸覺得暈頭轉向,呼吸急促,隨即“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染血的胃酸,喉嚨灼痛得如被火燒。她的精神逐漸不支,憑著僅存不多的意誌,跌跌撞撞也不知闖到哪裏。昏暗中,她仿佛看見一扇鐵門。她把那兒視為唯一的逃生口,隻要走出去,什麽老婦人,什麽世界末日,都會成為一場噩夢。對!沒錯,這肯定隻是場噩夢,如今要醒了,一切都要醒了。

    隨著一聲“哐當”,她把那“逃生口”的鐵門撞開。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下水道。頭上的排水網透射進來的皎潔月色,是多麽清冷,卻又多麽美麗。然而她的鼻子卻絕不認同眼睛的主張,因為在看見月色的同時,她也聞到一股濃烈的惡臭。

    她從來沒有聞過類似的氣味,卻又不知為何感到有些熟悉。她循著氣味往前望,朦朦朧朧間見月色之下有一堆什麽東西高高隆起,像個小山丘。她不由得略感不安,於是邁著碎步往前走去。走近一看,頓時嚎啕大哭,驚起了漫天蒼蠅!

    那赫然是一堆長滿了蛆的屍骸,其中有貓狗雞鴨之類的禽畜,當然還有人,而且為數不少!年沐盈一眼就認出之前被槍殺的孩子,他——或許此刻更應該稱為它——一雙眼睛半開不合,血跡在太陽穴上的彈孔凝固了,神情定格在似哭未哭之間,內彎的眉頭揭示他臨死前的念頭,那是發自心底裏的哀求,然而他卻帶著哀求死去。

    在屍堆的旁邊,放著一個早已脫色的膠盤,盤中滿盛白漿,一根木棒沒入其中,不遠處還有一把爬著蛆的鏽刀。年沐盈認出了那盤白漿,正是這裏供應的食物。又想到木棒、鏽刀,不禁毛管倒豎,遍體冰涼。

    如此情景,不管任誰看見,都能輕易推斷出其中關係。那滿滿一盤白漿就是蛆,是人用鏽刀將其從屍體上刮下置於盤中,然後再用木棒杵爛,最後烹熟供人食用。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