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久別重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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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談到往日的小細節,兩人陷入了頗為尷尬的沉默。過了好一陣子,聶紀朗才將話題帶回正軌。“或許我真的命不該絕。回到地球,過了兩年恍恍惚惚的日子,世界就變成這樣子了。你都聽說過這些年發生的事嗎?”

    “略有所聞。”年沐盈點了點頭。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再也難逃一死了,沒想到還是讓我活了下來。”聶紀朗感慨萬分地說,“我還記得事變剛發生的時候,敵人不分晝夜地轟炸,仿佛要將彈藥儲備打空為止。有時候整夜炮聲轟轟,火光衝天,連睡覺都不敢合上眼。那會兒我在部隊裏工作,事變時接到了指揮部的命令,說要鎮壓軍事政變。我感覺不對,就沒聽說過誰發動政變的或是鎮壓政變的,要將整個城市夷為平地的。後來的情況就越來越吊詭,空軍無線電頻道收到的作戰命令,無不指向非軍事區域,政變一下子就又變成了對平民百姓的屠殺。我本來想回指揮部看看出了什麽事,結果那兒已空無一人,設備也遭到了毀壞,早就喪失了指揮作用。然而,滿天的戰鬥機還在轟炸,無線電頻道裏的作戰命令也沒有停過。我當時就愣了。到底是誰在指揮著軍隊?

    “轟炸足足持續了大半個月,等停下來的時候,整座北京城已是滿目瘡痍、屍橫遍野。人們陸陸續續從防空洞、下水道爬出來。他們茫然地看著盡成瓦礫的城市,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個所以然。可憐的警察成了人們圍堵追問的對象。我當時都不敢說自己是個軍人,因為我也是一頭霧水。再後來,人們各自散了,尋親的尋親,問友的問友,北京城上空頓時哭聲震天。過了不久,人們又吵著找政府要說法。可那個曾經政要雲集的地方,早就是一片殘垣斷壁。沒有任何組織表示對此負責,沒有一個官方人員出來交代。最讓人琢磨不透的,就是連敵人也看不見半個,他們好像隻是為了拆了北京而拆了北京。人們接收不了半點資訊,電視、電台、網絡,全都停運。北京人民一下子成了投靠找不到門,報複找不到主的孤兒。最後,孤兒們都爭相離開北京。他們開始哄搶食品藥物,繼而演變成暴動。他們搶啊、打啊、砸啊,在北京這座文明的殘骸裏發泄著最原始的本能。他們很生氣,然後讓人更生氣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該生誰的氣。我也被迫加入了哄搶物資的行列,但沒想到,人們的情緒已經幾近癲狂,可以為了一些小東西就自相殘殺。而我認識林敏的時候,”他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一位女子,“她正在跟另一個女人在搶兩盒阿司匹林。”

    聶紀朗所說的林敏——此前已為年沐盈介紹過——正坐在不遠處的一個樹樁上磨刀。她看上去與年沐盈年紀相仿,麵容飽滿姣好,體態豐盈勻稱,是聶紀朗隊伍中唯一一個時常保持著爽朗笑容的人。在聶紀朗為她們作介紹的時候,她又是握手,又是擁抱,又是道歉——之前正是她用槍托把年沐盈砸倒——所表露出來的熱情和愧疚,讓年沐盈著實有點不知所措。她此間邊磨著刀,邊與另外三人說話,在交談中,總有她清脆的笑聲在穿梭。然而就在聶紀朗與年沐盈談話的這段期間,年沐盈清楚感覺到,她的餘光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和聶紀朗。直覺告訴年沐盈,這個叫林敏的女人,肯定與聶紀朗有什麽過去。

    而另外三人是兩男一女,年齡都在二十至二十五之間。其中長得稍高一些的男子,名叫霍競凱,外號“凱子”,也就是提著火把到牆邊小解的那個人。他給年沐盈的第一印象就是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在聶紀朗為他們倆介紹的時候,他也隻是打量了一下年沐盈,半句招呼都沒有。他與另外幾人也貌似格格不入,別人在聊天,他卻在一旁打蚊子,打死的蚊子就往嘴裏放。

    另一名男子叫常笑。人如其名,不管有事沒事,他總是揚起半邊唇角。但他的笑容跟林敏不一樣,後者表現出來的是爽朗,而他所表現出來的,是譏笑。他也很喜歡調侃林敏,林敏幾乎每說一句,他都會譏諷她。他給年沐盈的第一印象,就是舉止很懶散。他每到一處,總會先找一個能靠的地方,無論是牆、樹,或者是土垛。他還是一個挺口無遮攔,喜歡看人家尷尬的人。在聶紀朗替他們作介紹的時候,他第一句話就是“原來你就是聶哥經常提起的那老相好啊”,還不懷好意地看了林敏一眼。這也是年沐盈判斷聶林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的重要依據。

    但這個常笑似乎很關心他身旁的小姑娘。她叫陶恩齡,看著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大學生,迷彩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出來軍訓一樣,沒有半點活在亂世的感覺。她基本不說話,甚至不苟言笑,隻有在常笑逗她說話的時候,她才點個頭,輕輕地吱個聲。她給年沐盈最大的印象就是陰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聶紀朗替她們作介紹的時候,她連正眼也沒敢瞧年沐盈一眼,隻是說了聲“你好”以示招呼,就躲在了常笑身後。

    等年沐盈給他們一一貼上標簽的時候,她才發現聶紀朗兀自說著他事變後在北京生活的事。

    “那個時候,一切與外界的聯係方式都被切斷了。電話打不通,網絡登不上,電視電台全都斷了信號。不久之後,電力供應也停了。一到晚上,整座北京城就像荒山野嶺一樣,隻有月光陰森森地照著。冬天的時候,要是雪下大了,能把整個紫禁城給埋了。頭一年的冬天,我躲在三環一家幸免於轟炸的書店裏,靠焚書取暖。沒吃的時候,我就四處找,餓得不行的時候,我連板藍根衝劑也吃過。事變的那天,敵人貌似有意把能找到吃的地方列為轟炸目標,北京城內大小飯館商店超市倉庫,被轟得所剩無幾。我就等著,等政府,等軍隊,等救援。可我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一幫身穿日本二戰時期軍服的人。”

    聶紀朗繼續說著,但年沐盈的心思卻已經不在了。她看著那四人,心想著如果他們願意幫忙尋找呂湘英,必定事半功倍。又想到地鐵站裏的人喪盡天良,不光對孩子痛下殺手,還留屍生蛆作食,豈能讓呂湘英再回去。於是連忙打斷聶紀朗的話頭。

    “我想請你幫個忙。”

    聶紀朗見她說得突然,不免錯愕。“什麽忙?”

    “我要找湘英,我要告訴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聶紀朗更感困惑,“你要找他?他不是跟你一起回地球的嗎?我還想讓你帶我去見見他。”

    年沐盈愁著臉說:“他確實是和我一起回來的。但是——”接著,她就把回到地球後所發生的事大概說了一遍,更引起了另外四人的好奇,紛紛走了過來一聽究竟。“就是這樣,湘英他們就跟了那胖子去浦東機場找‘逐日’號去了。”她話剛說完,旁邊就有人搭腔,“我大概知道什麽事了。”正是常笑。

    他不知從拿找到一根一次性筷子,然後拿刀削尖用來掏耳朵,一麵掏一麵說:“我勸你還是放棄吧,你的朋友估計全部遭害了。”年沐盈頓時緊張起來,“為什麽?”

    常笑沒有立即回應,隻閉上眼享受掏耳朵的快感,掏著掏著,竟掏出一大塊耳垢。他看了看那髒兮兮的耳垢,仿佛很滿意的樣子,然後“呼”的一下吹掉,又接著掏。“你跟你的朋友一定是落套了,以為人家想救你,誰知那兒隻是鬼鴉用來圈養人口的地方,其實就跟豬圈馬圈沒什麽兩樣。”

    年沐盈一時沒反應過來,“鬼鴉是什麽?”常笑又情不自禁地笑起來,“鬼鴉是什麽?”就像這問題愚蠢得叫人忍不住發笑。年沐盈卻一臉認真的等著他回答。聶紀朗見狀,便說:“小常,她剛回來不久,知道的恐怕有限。你就告訴她吧。”常笑這才拿正眼看了看年沐盈,確定她並非逗自己玩兒之後,才說:“看來你還真不知道。我事先說明,我給你說了,你可就欠我人情,往後要還的。”

    “去去去!”這時,林敏上前白了他一眼,“怎麽什麽事情到你嘴裏都能成一樁交易?”又轉臉看著年沐盈,“我來給你說,咱們不稀罕欠這種人的情。”常笑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地坐到一旁繼續掏他的耳朵。

    “對了,你的頭還疼嗎?”林敏又說起了這個事,“這年頭風險最高的行為就是對陌生人的信任,所以為了保險,我們不管碰見誰,都會先假設對方心懷不軌,必要時還會……”她說著,手指在脖子上一抹,還做了個吐舌頭的鬼臉,“你可別見怪。”

    年沐盈發現,這個林敏一直在爭取自己的諒解,仿佛深怕自己會對此懷恨而極力解釋。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