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最高法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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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世界,總會有些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

    同樣,這個世界也總會有一些人過得比其他人更好。

    我們一直在爭取不當前者而當後者。可是在如今這個世界,要想成為後者,唯一辦法就是把別人變成前者。

    多麽原始的法則。

    我們曾自恃文明,而鄙視這些原始和野蠻;我們曾高舉著武器,將這些落後的法則驅逐到地球的某個角落。我們還滿以為已經消滅了它們。

    直到原始的法則跨越過文明的曆史,再度降臨到我們頭上的時候,我們才幡然醒悟。

    它才是這個世界的本來麵貌和根本規律,多少年來亦複如是。它永遠不會消亡,將與宇宙同壽。

    然而隻有我們,一群活在地球這塊彈丸之地、文明史不足萬年的生物,才會不自量力到去挑戰它。

    事實證明,我們連躲避它的能力都沒有。

    因為大自然的法則無處不在。隻要足夠留心,你會發現它就鐫刻在槍械、子彈、刀刃、尖牙、利爪,甚至是一根樹藤上。

    我們其實一直活在其中,活在這套原始的最高法則之下。

    ==========最高法則==========

    傀儡當即兵分兩路,一路抬著鬼鴉的身體離去,另一路則處理死去的兩人的屍體。待一切就緒,清音男子方領著其中一隊人馬,沿路往窨井處走去。

    他在一家緊挨著公廁旁的發廊的排水管裏找到一柄鐵鉤,並嫻熟地勾起窨井蓋。鐵鉤這種東西,絕非俯拾即是,顯然是事前有人準備好的。而作為他身體主導意識的鬼鴉,竟能得知那兒藏著柄鐵鉤,這明顯是鬼鴉已竊取了本體的記憶。

    眼看著他撬起窨井蓋,與一眾傀儡爬進下水道,直到四下間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年沐盈方虛脫般摔坐在地上。她仿佛忘了自己有多口渴,隻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個素來自信的人,在真正直麵危險之前,總會覺得自己有足夠能力去處理。年沐盈就是這樣的人。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傀儡——應該說是鬼鴉——絕非那種僅憑自信就可戰勝的敵人。

    自信的坍塌無疑會徹底動搖她的立場。她覺得在這種敵人麵前,任何人類也不可能有僥幸之理——這自然也包括呂湘英。而對於他遭遇不幸一事,在親眼目睹鬼鴉的可怕之後,年沐盈便已深信不疑。她現在真的非常後悔自己一時意氣而離開聶紀朗的隊伍。

    或許——她跟自己說——現在回去,還能趕得上聶紀朗他們。

    言念及此,她即從地上爬起,伏在窗前往下看。待確定下麵別無他人後,方提著火把,動身下樓。但她隻是剛邁出第一步,便又矛盾起來。呂湘英當真無半點生機嗎?她自顧自尋思著。或許,他識破了傀儡的詭計,早已逃出生天。

    人類時常遭遇理性向左,感性向右的兩難局麵,女人尤其如是。她琢磨了半天,情不自禁地輕歎一聲。她想,呂湘英如果是生,偌大的上海,如何尋他去?而如果他已遭不測,那即便尋著,又有何意義?

    她走出公廁,遙遙仰望東方上空一片偌大的烏雲,籠罩著下方宛如一座座墓碑、黑燈瞎火的建築輪廓,相映出仿佛能扼人咽喉的孤獨和淒涼。哪裏曾是聲色犬馬之場?哪裏又曾是歡聲笑語之所?哪裏曾人聲鼎沸?哪裏曾車水馬龍?現在已無法分得清楚。高尚住宅,老舊簷房,結局都是廢墟;誰揮金如土,誰盤籌度日,亦不過生死兩茫。社會結構被徹底粉碎,一切基於此而建立的體製、價值、身份、地位亦都不複存在,正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此時並非感慨的時候,於是辨明方向,往來時路折返。是的,她決定要回到聶紀朗的隊伍中,因為她明白,團隊才有生存的機會。

    她剛走出兩步,忽又止住。她想起了剛才那兩男一女的背囊,旋即轉往折樹攔路的方向。她當時看得分明,濁音男子搶了背囊後是往那個方向跑的,待他返回之後,背囊就不見了。他一定是將其藏在某個位置。

    她來到折樹處,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這個背囊對於那三人如此意義重大,想必裏麵是些極其重要的東西,而這世道之下,還有什麽比食物和淨水更為重要?她越想越覺得是那麽一回事,不一時,便在兩株折樹之間摸到了背囊的挽帶。幸好當時濁音男子情急,並未將其藏得很深。

    她一手將背囊抽出,忙打開翻找起來。她先是摸到一柄圓柱狀金屬物,若姆指般粗,上麵有按鍵,抽出一按,光束直射,原來是個戰術手電。她萬般欣喜地往四下照了照,不料被一物闖進視線,嚇一大跳!那是一隻手的骸骨,被壓在斷樹之中。她咽了口唾沫以定心神,於是舉起手電往斷樹更深處照去,赫然看見一個被亂木壓爆的顱骨。

    她告訴自己,這比起地鐵站裏麵見到的屍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一瞥眼間,見那骸骨之手竟握著什麽東西。她本不想理會,但好奇卻驅使她去翻開一根根指骨,將那東西取了來。到手一看,原來是一個紅色絨麵的戒指盒,或許是長年受雨水打濕的緣故,戒指盒表麵已長了一層滑滑的青苔。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戒指盒,裏麵有一隻鑲了約一卡拉石的鑽戒,還貼著一張心形的字條,上麵依稀可見七個字,“親愛的,嫁給我吧”。年沐盈心中不禁一陣酸楚,這人當時隻怕是在前往求婚的路上,不想被轟炸倒塌的樹木壓死在這裏,他的求婚計劃也就此無疾而終。她又想到,他心中的那個女孩如果久未見他,會有多失落,多遺憾。如果她還活著,那得為這個慘遭橫禍的男孩編造多少情節,才讓自己不那麽難過?

    想到這,她的鼻子酸了。她合上戒指盒,送回他手上,並為他把指骨收攏。但他的指骨合不上了,再也握不住戒指盒,仿佛他的心意終於有人知曉,便再無牽掛和遺憾。年沐盈見此,便將戒指取了出來,戴在他的無名指指骨上。“現在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了。”她像念著悼詞一樣,“但願真的有來世,你們再續夫妻之緣吧。”

    人總是願意從祭奠一類的行為中,尋找屬於自己的安慰。什麽來世,什麽天堂,亦都毫不例外是出於這一目的。

    放下這段插曲,她便銜著手電,繼續翻找背囊。她先是翻出一瓶大約五百毫升的水,這無疑是她最需要的,也不管是否幹淨,想著既然那仨都帶著身上,估計也髒不到哪兒去,當即擰開瓶蓋,“咕嚕咕嚕”一下喝個底朝天。喝完之後,她將瓶子放回背囊裏,以備將來盛水之用。隨後,她又找到了半袋子梳打餅幹,想也不想就往嘴裏塞。她不吃倒好,一吃才發現自己有多餓,簡直是餓瘋了,盡管餅幹早已氧化,不僅口感全無,而且還貌似發黴了,但她仍是吧唧吧唧的,直把嘴巴塞得滿滿的,別提吃得有多高興。

    吃完餅幹,她才發現自己一口氣把水喝完是多麽不理智的事。她一麵舐掉粘在牙齦上的餅幹,一麵又翻找起來,這才發現,原來背囊裏還有不少東西。她盤點了一下,裏麵有幾件保暖的防寒內衣、兩個能打得著的火機、兩柄滿膛的手槍、一個消聲器、兩把大小材質不一的匕首、一根削尖的鐵水管、一捆麻繩、一本全國地圖集、一個指南針、一個不鏽鐵鋼水杯、兩個鐵勺、一瓶約三百毫升的汽油、常用型號電池十餘顆、糖果若幹,甚至還有兩個火腿罐頭。

    她看著若幹物件,高興得兩眼發直,連忙將一柄手槍和一把匕首藏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這對於當下任何一個人來說,無疑就是一筆巨額財富,難怪兩個男人會為這包東西你爭我奪,看來他們為了逃離地鐵站,已準備了不少時日。

    她接著往下翻,想看看還有什麽東西,卻發現背囊夾層裏,竟有一本殘缺不全的小說。她拿來一看,書名為《法網逃徒(上冊)》,出版時間為2020年,隻是作者簡介一欄,不知什麽原因被撕去了。她心想,連人命都朝不保夕,這仨竟然還帶著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於是把書扔掉,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正要離去的時候,又回頭看了看地上的書,尋思著在百無聊賴之際,翻上幾頁還是不錯的,反正一本書也占不了多少地方,大不了找到更有價值的東西時再扔掉不遲。便又把書拾起,塞回背囊裏。

    當她經過路肩的窨井時,她不禁緩下腳步。她想起那鬼鴉如今正帶領著十數名武裝到牙齒的傀儡到地鐵站掃蕩,琢磨著要是站裏一旦出事,陳華聲和吳翠鶯斷無生路可言。

    她的理性和感性頓時又鬥得不可開交——

    “我不能拋下他們不管,最低限度,要想辦法通知他們。”她在說服自己去做一件她本不該做的事。

    “不!”但內心深處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與之爭持,“我跟他們非親非故,亦無深厚的情誼,犯不著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他們。再說,自己在那裏殺了人,一旦並他們發現,隻怕死無葬身之地。”

    “但是,如果讓我見死不救,我會一輩子都活在陰影裏的,我會覺得是我害死他們的。”

    “這哪能算是見死不救?我又不是超人,這世上總有許多事超出我的能力範圍。無能為力並非罪過。”

    一輪內心交戰過後,理性取得了勝利。她咬了咬牙,頭也不回的徑往前行。可還沒走遠,她又刹住了腳步。

    “不對。‘無能為力’隻不過是為‘見死不救’編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罷了。明知凶險將至卻袖手旁觀,這就是見死不救。我一定要想辦法救他們,至少是一個力所能及的方法。”

    理由的勝利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作為一個人出於對同類將要麵對凶險的未來的擔憂。她知道自己這樣決定是極不明智的行為,但她始終拋不開那份罪疚感。一念及此,她即毅然回頭,朝窨井走去。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