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海嬰的世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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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聞,在向人類社會發動清算戰的時候,人類的總人口已是海嬰的三倍,而當時整個海嬰族群能投入的作戰人員,也不過區區五百餘萬。要用五百萬海嬰去撬動時逾七十億人口,並於科技方麵遠遠優勝於自己的人類文明,乍一聽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若換作世界上任何另一種族,這五百餘萬生靈縱有三頭六臂,於人類來說也不過是個頭大一點兒的畜牲。

    但他們是海嬰,一種擁有將自己的意識嫁接到別人的大腦,繼而鳩占鵲巢的怪異能力的智慧生物。他們扮演著人類社會中最具權力和最具財富的人,就像站在人類階級金字塔的頂端,用鄙夷的目光俯瞰著身下的芸芸眾生。這就是他們最為致命的武器。耐人尋味的是,這種武器並非來自科技,而是來自大自然。所以就其本質而言,海嬰挑戰人類文明,其實就是大自然力量與人為科技力量之間的博弈。

    沒有哪個海嬰能具體說明自己擁有的能力始於何時,哪怕是族群中知識最為淵博者,也隻是將其歸於上天的恩賜。但憑借著這種能力,他們跨越了橫亙在陸海之間的文明鴻溝,消除了與人類之間的科技差距,使人類社會在他們詭異的目光中化成一片又一片的廢墟。為了這一天,海嬰們一直在深海中隱忍了不知多少歲月,直到人類社會步入十九世紀,他們的隱忍終於迎來了盼頭。

    那是一段象征人類從農業文明轉向工業文明的歲月,人類科技呈暴脹式發展,世界日新月異,全球化讓不同文化不同語言的國家、民族建立起更為緊密的關係,許多新興事物尚未來得及普及,便已被社會的進步遙遙拋在後頭。隨著人類科技的暴脹式發展,人類的**亦以同樣的方式爆發。**往往會引發爭奪,而爭奪則會引發衝突,為了在衝突中立於不敗之地,人類從未在研究殺戮工具的路上放緩過腳步。終於,他們找到了能輕鬆摧毀自己世界的力量。

    這就是海嬰一直等待的東西。他們立誓要讓陸地上那群好戰到骨子裏,卻口口聲聲自稱熱愛和平的生物為其虛偽付出代價。

    但這僅僅是海嬰謀劃清算人類的第一步,他們還需要一個時機,一個能在一瞬間欺騙全人類的時機。

    隨著電話與電報的誕生和普及,人類之間的交流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不再需要為說兩句話而等上十天半月。到了二十世紀,因特網的出現使人類交流的信息量呈幾何級暴脹,人類文明正式進入了信息化時代,待到了二十一世紀,便攜式信息設備已成為了人類生活的必須品,信息泛濫有如洪水,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時間和地點向公眾發言,網絡變成一個亂哄哄的供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舞台。

    這時,海嬰們知道,他們一直等待的時機終於成熟了。

    然而,人類雖然在毫無知覺中為海嬰準備好了一切,但海嬰依然還有一個關鍵問題需要解決——海陸兩地的海嬰始終無法正常交流信息。成為了人類的海嬰再也說不出他們特殊的母語,而海嬰族中又缺乏文字,這如同一麵看不見的高牆厚壁,攔在海陸之間。為了將人類世界的情況告知海中的同胞,扮演人類的海嬰幾乎將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嚐試了一遍,卻終未奏效。正當他們感到無望之際,一個人類走進了他們的視線。這個人後來成為了首個知道海嬰存在的人類,當時他正在為自己新研發的技術作學術報告。

    他就是羅建明。

    海嬰亟需一種無須透過語言、符號、信號就可以達到交互信息目的的方法。而大腦刷寫技術,正正就是他們需要的。

    哈葛托不知道他們到底用了什麽方法迫使羅建明就犯,而羅建明對此也沒有過多的描述,隻說是為求自保。反正後來因為腦部結構不同的原因,大腦刷寫技術沒能應用在海嬰大腦上,但羅建明卻為他們開發了另一樣東西——木馬儀。這東西不但能大大增加海嬰對人類的竊腦率,甚至能讓海嬰的意識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如此一來,海陸之間溝通的問題,便迎刃而解。

    當第一條木馬儀生產線啟動,並以每月一千個的產量進行量產,四大洋的海床上,便升起了一望無際、灼熱的紅光。

    那是海嬰渴望複仇的目光。

    為了清算人類,海嬰早在美蘇冷戰時期,便製定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基本戰略——利用除核武以外的一切人類軍事力量來打擊人類。他們利用人類錯綜複雜的國際關係,事先加劇國與國之間的新舊矛盾,激化無數衝突,營造更為劍拔弩張的外交氛圍。然後在同年同月同日——海嬰稱為清算日——他們運用早已大權在握的政治力量,肆意向周邊國家宣戰。全球各國終於爆發了由海嬰暗中操盤的戰爭。

    為了使戰爭來得更加逼真,他們上演了一幕幕敵國犯境的戲。在中國,他們穿起了日本二戰時期的軍服在沿海地區展開屠殺,再動用大量洲際導彈轟炸內陸城市。他們控製著官媒,散播著一早設計好的謊言。全球人民頓時群情洶湧,無不以為自己的祖國被別國侵略。然後在高呼著複仇的呐喊聲中,導彈與戰機遮蓋了天空,戰艦戰船鋪滿了海洋,地上殺聲震天,全球烽煙彌漫。未被竊腦的人類無不蒙在蠱裏,尤其是軍人,他們滿以為自己在扞衛祖國。而就在這樣的詭計之下,一座座象征著人類文明的輝煌都市,最終由人類親手轟成瓦礫。

    海嬰的做法是毫無回旋餘地的,不管是對人類,還是對他們自己。他們知道,如果此戰失敗,海嬰的存在就會被曝光,最終必為人類所滅絕。

    誰也不知道人類在什麽時候醒悟過來,或許當今在世者,還有不少人以為這是國與國之間的戰爭。特別是在內陸地區,民用信息傳播係統——如新聞、互聯網等——在海嬰的控製下無不變成謊言的複讀機。若不是沿海地區的人類總會有機會親眼目睹海嬰這種外族,隻怕任誰都會被玩弄於精心安排的劇情中,把滿腹忿恨投向社會同樣分崩離析的日本人身上。

    海嬰起事三十天後,人類的常規軍事力量已在全球各國的無理性濫用下被消耗了十之**。為了在戰時防止人類發難而抱著地球同歸於盡,海嬰早在大半個世紀前就已致力於裁撤核武。在他們的努力之下,人類核武儲備在數十年間銳減十之六七,餘下的亦盡為海嬰所控製,從而避免了人類在戰時爆發核戰的風險。除此之外,海嬰還控製了生化武器、細菌研究所,以防大範圍泄漏。為了清算戰順利進行,他們早就切斷了人類一切可用作玉石俱焚的手段。

    清算戰結束後,海嬰便陷入了立憲和宗氏的內戰中。盡管哈葛托來自聽濤氏族,但當時他仍是一命效忠冰岩氏族的巡遊隊長,日常隻在海裏執行任務,對陸地上的紛爭幾乎是一無所知。他首次被派往陸地,是去執行殘餘人類清剿任務。他在寧波東麵海域的群島城市舟山登陸,並將自己的意識傳送到一名傀儡身上,由其攜帶輾轉舟車到達寧波。他本以為清剿人類等同於屠殺人類,但後來才知道,屠殺隻針對老弱病殘,而他真正的任務隻是霸占一個健康的人類身體即可。

    他對這個任務頗感不滿,不理解為何要留著一部分人類養虎為患,但除了服從,他別無選擇。他與另外十數名同胞的意識同處在一個大腦,並透過讀取各神經傳回來的信息,感受著這片他從未踏足過的世界。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身體失去浮力是什麽感覺,也不知道空氣中的氣味是如此豐富。這裏有他一輩子也看不盡的新鮮事,木頭、金屬、塑料、玻璃所帶給他的幹燥觸感叫他著迷。而最令他如癡如醉的,莫過於人類視網膜神經傳回來的信息,原來這個世界竟是如此斑斕,每種事物都有著與別不同的質感,光既是光又非光,水既是水亦非水,一切皆變又似乎從來未變。後來他才得知,眼前一切灼灼生輝、美不勝收的景象,在人類的眼中竟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他們稱之為顏色。

    然而,除了這些淺顯之事,他再也不能理解更多。因為眾多海嬰意識占據同一大腦,會使每一個意識可運用的腦功能嚴重不足。除去了主導者意識所占用的約八成的腦功能,其餘意識隻能擠在剩下的兩成中感受世界。這兩成不足以讓他們建立邏輯思維,也無法構成完整的記憶,故他們隻能在渾渾噩噩中度日,直到碰上可竊腦的目標為止。

    哈葛托就在這種與嬰兒無異的思維中,度過了他在陸地上的第一個星期。他連自己在想什麽也不知道,遑論思考主導者在幹什麽。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現眼前世界變得綠油油,便以為以往絢麗的畫麵不複存在,不由得悲傷絕望,並透過人類的大腦,萌生出他有生以來第一個尋死的念頭。但隨著一陣強光乍現,他突然看見一個戴著碧綠眼鏡的人站在自己前麵。起初他不知道那人是誰,隻覺得頗為眼熟。然而,未等他理順其中關係,各種念頭便已在腦海中翻飛——

    我叫鄧苗,我是一名高中學生,我的高考考砸了,真是無地自容;我的父母經常在外工作無暇顧及我,但現在他們都死了,是被我舅所殺的,他跟我舅娘把我兩個表妹也一起殺了;與逃難者躲在這寫字樓裏是為了等待救援,他們都說這種事很快就會過去,我覺得也是;對於爸媽的死,我並不是很難過,反正沒多大區別;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學習,爭取等這一切過去之後再考一遍;我的保姆張嬸也好像死了,她很關心我,我很難過……

    數之不盡的信息如萬人擂鼓敲鍾一樣,幾乎要震裂他的腦顱,又如無數雙看不見的手,把他的腦神經繞成一團死結。青黃難辨的光線就在他眼前閃爍不停,叫他兩眼欲昏。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不該站在這兒發愣,也沒有時間讓他慢慢解讀擁堵不堪的信息,他隻能選擇性地回憶,回憶起自己的任務。他對人類的仇恨像被閃電劈中的大樹,霎時間燃起雄雄烈火,他要殺光所有人類,用他的尾巴絞斷他們的脖子,戳穿他們的胸膛。然而,尾巴不見了,一看雙手,漆黑的皮肉換成了黃色的滿是泥汙的皮膚,手指還多出了兩根,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經是個人類,而且是一個女生。

    這就是他首個人類身份,是一個直到被自己竊腦前,仍幻想著社會秩序有朝會恢複,仍計劃著再高考一次的女高中生。哈葛托還記得占據了她的大腦後,第一份讀取到的記憶竟不是生存的艱辛,而是被高考失利打擊得滿目瘡痍的精神。而最讓哈葛托無法理解的是,她對自己父母的死亡竟無動於衷,反而掛念自己的保姆。

    人類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生物?這個問題自他扮演首個人類至今已整整五年有餘,可他仍然沒有一個答案。

    哈葛托回到自己的居室,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些往事。這時,忽有數個身影從他的居室前掠過。他知道那些是留守在這裏,負責照顧失去意識的同胞的族人。他不想在噓寒問暖中浪費時間,也就沒向任何族人打招呼。

    他開啟了安裝在居室內的睡眠計時器,但在設定睡眠時間的時候,他猶豫了。到底是按照羅建明的建議,睡眠四十八小時,還是要縮短這個時間?他尋思了片刻,覺得四十八小時太長,便設置了“三十六小時”。剛要歇下,又改變了主意,將時間設為“二十四小時”。他恨不得一眨眼就已經醒來,因為有一件事始終牽腸掛肚,那就是原本安裝在“逐日”號上的人工智能係統的下落。

    那個聶紀朗到底是死是活?到底在太空還是在地球?到底仍是人類還是已成了傀儡?哈葛托突然萌生出必須要找到他的想法,最起碼,不能讓他落在宗氏派手裏。他連忙用通信儀向羅建明下達命令:從姓呂的大腦裏找出聶紀朗的樣子。我要確保這個人不在宗氏派那邊。

    羅建明隻是瞄了一眼電子儀板上顯示的文字信息,便迅速將通訊界麵關掉。他此刻並沒有多少心思去理會哈葛托的命令,因為他正在應付另一個人。

    “隻要找到誇父的芯片,我們就可以改寫它一部分智能功能,讓它忠於立憲派,然後以海嬰大腦數據作基礎對其進行重新編譯,讓整個智能係統更像海嬰,最後將其芯片量產,植入到最新開發的木馬儀中。如此一來,木馬儀就可複製人工智能代替海嬰的意識占據人類大腦,從而降低整個立憲派的人力投入,解決一直困擾我們的人力問題。這個計劃得到了主席酋長的批示,我們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朝著這個目標進發。以上就是我近期工作的報告。”

    他放下滿載報告內容的電子儀板,正襟危坐地看著他跟前的人。其實那不是人,而是哈葛托的胞兄——納查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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