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忠誠的園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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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查瓦走了,李筱玲仍跪在那裏。她的目光投入漆黑的過道深處,不願——也不敢——看羅建明一眼,隻豎起耳朵,留心聽著身旁的動靜。

    求求你動一下——她暗暗禱告著——隻要動一下,哪怕是半根指頭也好。她一直等,由奢望等到絕望,最終不得不向現實妥協,才抖著手將羅建明的遺體抱在懷裏,泣不成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過道上漸漸站滿了人。那都是羅建明的隊員。他們大多都不願相信,羅建明就這樣被殘忍地殺害了。看著羅建明的死狀,還有李筱玲呆滯空洞的目光,四下間逐漸回蕩起人們的抽泣聲。

    納查瓦殺了羅建明後,第一時間便往關押呂湘英的蜂房趕去。對於殺死羅建明一事,他心中並無什麽感覺。海嬰殺人如同人類殺雞,談不上有什麽特殊的想法。如果硬要說有什麽讓他感覺些許忐忑,那就是弟弟哈葛托必然會為這個他最喜歡的“工具”而跟自己鬧上一場。可這正是他希望的。他想找個機會教訓那幫把哈葛托當成主子一樣的疾遊海嬰已經好久了。倘若哈葛托真要跟自己鬧,他正好治一下這個“不聽話”的弟弟,好讓那幫疾遊鄉巴佬們知道,現在到底是誰坐在蜂巢第一把交椅上。

    行至半途,納查瓦忽然想起那個羅建明不便親口講述的,主張立憲派從宗氏派那兒搶奪木馬儀的建議,於是決定先去拜會一下蜂巢首席情報官塔戛——人類身份是一個神態陰沉,名喚鄧冠勳的中年男子——看能不能從他那裏核實一下該建議中某些信息的真偽。然而到了情報廳,卻不見鄧冠勳的蹤影。問其下屬,亦不知去向,隻說他是四處閑逛。無奈,納查瓦隻好迂回先去呂湘英的蜂房,不料鄧冠勳竟就在該蜂房的中控廳裏等著他。

    塔戛此時正以人類的身份站在觀察鏡前看著精神被折磨得支離破碎的呂湘英。“巢監大人,”他背對著納查瓦說,仿佛早就知道他會來一樣,“你說我們把意識轉嫁給人類並支配他們,那麽這些人類,還算不算是他自己?”

    納查瓦雙眼猛地一閃,頰毛頓時繃直。這是海嬰吃驚的表現。對方竟然在這裏等自己,顯然是知道了自己會來。但納查瓦卻不敢肯定,對方是否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

    “當然不算,因為意識已經不是他的了。”為了讓自己別表現得太錯愕,他選擇了回答問題。

    “那我打個比方:如果這個人類患了多重人格,身體是由另外一個意識支配。那麽這個人類,哪個意識才能算是他自己?”

    “或許都是吧。冠勳,你到底想說什麽?”海嬰內部有一個曆來悠久的習慣,就是不管某個人類目前的扮演者是誰,都以該人類本來的身份作稱呼。聽說這有助於扮演人類的海嬰更適應人類的身份。

    鄧冠勳轉過頭來,用餘光看了一眼納查瓦。“在人類統治世界的時候,他們的某些民族曾在法律上作過這樣的規定:如果一個人患有多重人格,身體被另一個意識所支配並實施了犯罪,法律會對其作特殊處理,豁免其刑罰。”他說話時嘴唇一動不動,就像在念腹語一樣,“人類對多重人格的看法,其實跟大人你差不多,都是認為每一個人格既獨立,同時又能代表他自己本人。然而,有趣的是他們的法律。對於多重人格的罪犯,他們認為犯罪的隻是其中某個人格,如果讓沒犯罪的人格因為犯罪的人格而受到牽連,法律就會有失公平。所以他們就為多重人格罪犯增設了特殊的處理辦法。”

    納查瓦感到不耐煩了,“你繞來繞去,到底想說些什麽?”

    “你聲音別太大,我有點兒受不了。”鄧冠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臉上卻沒有半點難受的表情。確切地說,他的臉就像麵具一樣,根本毫無表情。

    納查瓦其實早就想進入正題,可他始終惴惴不安,對方除了知道自己會來這裏之外,到底還知道些什麽。

    “大人,”鄧冠勳繼續說,“其實我隻是想探討一下,人類的多重人格與我們竊腦是不是一樣的情況,雖然人格是獨立的,但其實都隻代表著同一個身份。多重人格在人類的醫學上稱為癔症性身份識別障礙,不知道大人在扮演人類的時候,會不會出現一時難以識別清楚自己是誰的狀況?”

    “你需要歸腦休息一下。”納查瓦說。

    鄧冠勳搖了搖頭,“大人,我比你想象中的要清醒多了。”他看著自己投在觀察鏡上的半透明影子,“如果我沒有記錯,我扮演這個人類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自我上岸以來,我就一直扮演著他,從他三十二歲扮演到現在四十歲。我對他的了解甚至漸漸超過了對自己的了解,就像我能清楚說出他今年幾歲,卻早已忘了自己幾歲。但這些都不是什麽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隨著我年紀的增長和對這人類數之不盡的竊腦歸腦,我發現我的思維出現了一些不可名狀的情況。剛開始時,我能清楚知道自己是塔戛,也清楚記得自己經曆過的往事。但久而久之,我便越來越難判斷我的身份,有時要對著鏡子琢磨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誰。近段時間我甚至出現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況……”說到這裏,他打住了。他雖然麵無表情,但從語氣中聽得出,他感到害怕了。

    “什麽毛骨悚然的情況?”納查瓦問。

    鄧冠勳沉吟良久,才徐徐道來。“有一次,我看見自己一雙隻有三根手指並長著蹼的手掌,我竟然嚇了一大跳。我不停地問自己,我怎麽會這樣?”

    納查瓦的頰毛頓時鬆散了開來,原來翹在半空的尾巴也垂了下來。這代表著他已經不耐煩到極點。“你是海嬰,不這樣還能怎樣?這有什麽好害怕的?”

    “你沒聽懂我意思。”鄧冠勳說,“人類看見自己長著五根指頭,不會害怕;海嬰看見自己長著三根指頭,也不會害怕。但是當海嬰看見自己長著五根指頭,或者人類看見自己隻有三根指頭的時候,就會害怕了。”

    “你是說,你忘記自己歸腦了?”

    “不。”鄧冠勳說,“我是說,我在海嬰身上,以為自己是人類了。確切地說——”他指了指自己,“我是以為自己是鄧冠勳,而不是塔戛。”

    納查瓦雙眼陡然亮起,“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還沒聽明白嗎?”鄧冠勳轉身看著呂湘英,“如果我們的竊腦,與人類的多重人格是同樣的事情,那我們所謂的意識轉移就隻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笑話。我們以為自己在竊腦的時候,意識轉移到人類的大腦中,但其實隻是誘發了人類的多重人格症。盡管這個多出來的人格在個性、記憶等方麵都來自於海嬰,但其代表的身份依然是人類。也就是說,現在跟你說話的,並不是塔戛,而是以為自己是塔戛的鄧冠勳。倘若人類會以為自己是海嬰,那麽海嬰會以為自己是人類,不就很合情合理嗎?”

    “你有多久沒有歸腦?”納查瓦問。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這種天方夜譚?”納查瓦雙手往前一攤,一副“你能拿出什麽證據”的樣子,然後接著說,“你的身體,現在正像植物人一樣泡在水裏,毫無知覺,任人宰割。你告訴我,如果你的意識不是轉移到這個人類身上,那去哪兒了?”

    鄧冠勳還想再說,卻被納查瓦揚手打住。“夠了。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我真的不想再浪費時間。”

    “好吧。”鄧冠勳的語氣中隱隱透露著失望,“我本來是想奉勸大人,非萬不得以,不要進行太多的竊腦。但看來,我是失敗了。”

    “你這又是什麽意思?”納查瓦警惕地問。

    “難道大人就沒有想過,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嗎?”鄧冠勳一麵說,一麵從會議桌下拉開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納查瓦選擇裝瘋賣傻,“你是說,我們這次見麵不是巧合的?”他知道終於要進入正題了,於是也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中控廳內一人一嬰對視而坐,四下彌漫著讓人惴惴不安的氣氛。

    “說吧。你是怎麽知道我會來這裏的?”納查瓦對自己為什麽要來這裏隻字不提,隻避重就輕、旁敲側擊地試探對方為什麽知道自己會來。

    “我猜的。”鄧冠勳回答著,“而且,大人不正好有事要找我嗎?情報廳裏說話不方便,所以我就來這裏等大人了。”

    “我去情報廳找你,再到這裏來,中間不會超過兩分鍾。”納查瓦說,“就這區區兩分鍾,你不但能知道我曾經找過你,還把我的去向弄得一清二楚。冠勳,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啊。”

    鄧冠勳點了點頭,以對納查瓦的稱讚表示感謝。

    “可是我又不太明白,”納查瓦繼續說,“你憑什麽猜測我要來這裏?”

    “大人,”鄧冠勳正視著他,“我知道你在試探我是否知道你來這裏的目的。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這個首席情報官可不是白當的。有些事情,能心照不宣的,就別從嘴裏吐出來。”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