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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個宮殿不再有皇上幸臨的時候,這座宮殿會漸漸變成冷宮一般的存在。

    長草蓋住門庭,灰土掩住光華,人去樓空時,它便荒蕪了。

    “我要見他。”溫嬈恍惚覺得這一切都是夢,可卻怎麽都醒不過來。

    可她必須醒來。

    她需要與祁曜開誠布公,他願意接受也好,不願意接受也罷,隻有他的態度明了,她才能為自己的下一步打算,她不願意坐以待斃。

    “娘娘,您請。”高祿盡忠盡責,看著溫嬈的目光不似沒人那般諸多情緒,可他要使壞,一點都不會讓人發現。

    溫嬈不自覺的將腳步放輕了,腳步緩下來後,鈴鐺便也安靜了。

    她用最慢的速度走到了門口,一隻手搭在門上使,卻又使不上了力氣。

    她沒有自己想的那樣有勇氣,她做了那樣的虧心事,若是見了祁曜一點都不怕,那也是不可能的。

    在她猶疑之際,裏麵忽然想起一道奶聲奶氣的童音。

    “父皇,你去哪裏啦,小乖好想你。”那聲音又糯又軟,似乎在撒嬌,也許正被他的父親抱在懷裏,小臉埋在他父親的衣服上,所以聲音還有點悶。

    溫嬈霎時猶如五雷轟頂,扶著門的手忍不住攥緊,整個人好似搖搖欲墜。

    “父皇去剿匪了,這不就回來見你了麽?”祁曜的聲音裏多了幾分暖意。

    “父皇,我想你了,母妃也想你了,你不要再讓我和母妃擔心你了好不好?”

    祁曜沉默了一會,方道:“知道了,今天晚上父皇陪你可好。”

    “不要,有母妃在,小乖不怕,父皇親親母妃,母妃想你都想的哭了,母妃不哭不哭,父皇在這裏。”

    “你就欺負你母妃不會說話是不是,好了,讓你母妃在裏麵歇歇,父皇還有公務要做。”

    ……種種對話,溫嬈緊抿著唇,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顫抖,似乎需要極大的力量來壓抑著。

    難怪……難怪祁曜願意與她“撥亂反正”,是她的錯,幸而今日他們一切安好,既然已經有人能夠取代她的地位,她又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她轉身離開,腳步慌忙淩亂,叮鈴作響。

    她做了那麽多狠心的事情,總是會有報應的,如今報應來了,她卻有些承受不了。

    也許那個孩子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他的眼裏沒有她這個狠心的女人,有的隻是裏麵那個溫柔的女子。

    溫嬈輕輕的搖了搖頭,一切都該結束了。

    天氣愈發的晴朗,在陽光的照耀下,似乎一切的黑暗都已無所遁形。

    “嬤嬤,小乖要帶母妃曬太陽。”一個短手短腿的粉嫩小童抱著一隻娃娃用一雙猶如小鹿般單純的眼睛看著老嬤嬤。

    老嬤嬤牽強地擠著笑臉,心裏卻恨不得將這孩子抱在懷裏疼愛一番。

    這孩子年幼時便沒有了母親,啼哭不止,時常驚厥,皇上親自帶在身邊照顧,亦是不能令他心安,直到他生辰時送了一個模樣似他母妃的娃娃給他,他才漸漸開朗,整日整夜抱著娃娃喊母妃,真真令人心疼。

    隻怪他母親太狠,丟下這稚子不管不問,隻管自己任意妄為。

    “嗚……”嬤嬤一走神,就看見走在前麵的小皇子摔了一跤,忙跑過去將他扶了起來。

    “嬤嬤嬤嬤,我的母妃掉到水裏了,快去救她,哇哇哇哇,我要母妃……”他看見那個娃娃慢慢沉了下去,皺起來的包子臉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老嬤嬤手忙腳亂,見他哭的小臉發白,知他體弱,忙道:“莫慌莫慌,嬤嬤這就去喊人來。”她忙安撫著小皇子,見小皇子伸手推她,她這才跑開。

    小男孩嗚咽著走到河邊,俯身想去夠那娃娃,眼見著手就要夠到了湖水,背後忽然被重力一推,整個人都翻身掉到了水裏。

    桌上有一杯酒,溫嬈不喜歡喝酒,但酒能醉人,醉了便人事不知,不會感受到腸穿肚爛的痛苦,不會心痛。

    她伸出手卻始終沒有勇氣,她想,她還沒有看到那個孩子長什麽樣,就算自己死後成鬼,都不知道誰是她的兒子,豈不是很可笑?

    溫嬈心不在焉的向祁曜宮殿方向走去,沒有隨從的宮女,沒有端莊的姿態,穿著華服的她看起來奇怪極了。她走到拐角處猛地被人一撞,她險些摔倒,幸而對方伸手扶住了她,她抬頭方看清對方是個小宮女。

    “怎麽如此慌亂?”溫嬈見她神色慌張,問道。

    “啊……”小宮女懵了一下,忙道:“不好了,小皇子落水了,奴婢要去喊人呢。”

    說完她便急匆匆地跑開了。

    溫嬈先是一怔,隨即大驚,來不及思考忙跑到前麵那條河邊,果真看見水裏翻騰著一個人。

    她想也不想忙跳了下去,隻是她忘記了自己並不會水,出於本能,她抱住了那個孩子,看清了他的模樣……

    有人用力地將孩子從她手中搶了出來,溫嬈被人一推便失去了維持浮力的平衡,她看見岸上有人來了,有老嬤嬤將小皇子抱了起來,隻是再也沒有人跳下來救她了,而為首的那人,是太後,用著冷入骨髓的目光,看著她掙紮下沉。

    溫嬈的腦子裏有片刻的寧靜,她想,死於她而言,未必不是解脫。

    而那個孩子,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他的生活,若是他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母親,想必也是麵上無光,若她死了,一切都迎刃而解……

    她的世界,猶如水波漾了開來,漸漸扭曲。

    噗通一聲,又有人落了水。

    岸上的人冷眼旁觀,又悄悄地窺視太後的神情。

    直到水麵上那人連帶著溫嬈一道浮起。

    “長生,你好大的膽子。”說話的人聲音很熟,乍一看,竟然是那楊玉婉,隻是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嬌嫩的小姑娘,如今卻挽起了頭發,自願做了姑姑。

    “求太後饒她一命。”長生拖著溫嬈不下沉有些吃力。

    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人有所動作,他想拖著溫嬈像岸邊靠,不想一靠近岸,便有竹竿子打在他頭上,硬將他打了下去。

    “長生,你隻是個奴才,你最好識抬舉些。”楊玉婉咬牙道。

    長生猛然抬眸,卻看向她們身後動了動唇,“奴才也隻是奉皇上之命罷了,太後娘娘真的要阻攔麽?”

    太後聞言一怔,一回首,便看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她身後的祁曜,嚇得不輕。

    祁曜陰著一張臉,將在場人一一掃過,最終沒有正視太後,道:“太後,那個女人是朕用命換回來的,你這會兒便想輕易取了她的命,你要的是她的命,還是朕的命?”

    他說得輕巧,可每一個字猶如千金壓在太後老邁的身體上,隻開頭那句太後而不是母後,已經令她震驚。

    “扶太後退下。”祁曜揮手,僅剩的那點耐心也告罄了,“太後年歲已大,素日裏又有一顆仁慈的佛心,不若安排一下去廟裏修身養性罷。”

    聽到這話,眾人皆明了,這事情是在無轉圜餘地了,而太後直接氣的昏了過去。

    楊玉婉低著頭不敢說話,隻差一點,每次都隻差那麽一點點,溫嬈卻始終這樣的命好,她真的咽不下這口氣,她扶著太後離開,以為自己又暗自逃過一劫,隻等著下一次計劃除去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皇上,那宮女方才是故意衝撞皇後的……”玄衣說道。

    “將楊玉婉的雙手取來。”祁曜的目光落在溫嬈身上,眼中閃過一抹痛色。

    “是否要回避太後……”玄衣有些遲疑,畢竟太後為了護著她,這些年連睡覺都沒有離過她。

    祁曜不說話,玄衣卻也領會了他的意思,想來,太後等人已經耗盡了祁曜的耐心,殺雞儆猴,至於太後能不能承受的住,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溫嬈覺得很舒服,這種舒服好似解開了所有的束縛,再沒有什麽能夠將她困住,再沒有那些人在眼前勾心鬥角,她舒服地幾乎想笑,隻是這種幸福很快就被一碗苦水所打斷。

    一種從深處蔓延上來的苦意,漸漸散發到喉嚨裏,乃至舌尖都在發澀,直到那種嗆水的感覺再次襲來,河水漫過頭頂,岸邊人冷漠的目光,她出於本能用力掙紮,隻是一甩手,耳邊傳來陶瓷破碎的聲音。

    她睜開眼睛,恍然發現自己在自己的寢宮內,而摔碎的是一碗藥。

    祁曜蹙眉,衣袍上沾了發黑的藥漬,看著她醒來,眸光微閃。

    “我去讓人給你重新換碗藥。”他似乎有些不願意麵對她,隻幾步走出了房門,喚來了太醫讓其換一碗藥來。

    “皇上,您要不先換件衣服……”高祿眼尖,瞧到了衣服下擺上那一片。

    祁曜點頭,卻不抬腳向外走,道:“你自去取一件來。”

    高祿明白他這是想要寸步不離這宮殿了,便也不囉嗦了。

    祁曜坐在外間,閉上眼睛,卻是溫嬈從水裏撈出來的模樣,蒼白無氣,冰冷的好似一個死人一般。

    他真的恨她,隻是如果再一次失去她,他的恨又有什麽意義,他隻是想將她留下,非愛即恨,若是再無羈絆,她又怎會留下,她那樣的絕情,連孩子都留不住她,他恨她,卻又丟不下。

    祁曜氣悶,伸手抓住桌上的酒杯,卻忽然察覺到異樣。

    這裏是溫嬈的宮殿,溫嬈是個不飲酒的人,為何桌子上放的不是茶杯而是酒杯……

    他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手一斜,將酒灑在地上,無需銀針試探,便見那液體落在地上滋滋作響,在地麵上腐蝕了一個淺淺的小坑……

    若是喝了,定當是個穿腸的□□。

    祁曜重重地將酒杯摔在地上,轉身推門進去,卻見溫嬈手裏握著一片碎瓷,他驀地上前將瓷片打落,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目光猶如吞噬白骨的黑淵,恨不得將溫嬈絞碎。

    “你想死……”

    他重重地將她推到在床上,俯身掐住了她的脖子。

    溫嬈一怔,霎時說不出話來。

    “你是不是很得意,不管怎樣都是會有人來救你的,不管怎樣,都會有人比你更在乎你的命?”祁曜的聲音沉穩,可溫嬈痛苦的表情以及他掐住她脖子的手上鼓脹起的青筋足以說明他的怒,他的狠。

    “嗬嗬嗬嗬……”祁曜忽然低低沉沉地笑了起來,那種冰冷絕望的笑聲,讓溫嬈毛骨悚然。

    “掠奪也好,討好也罷,你全然不接受,你可以死在我麵前,卻能淪落為他人的禁臠……”他一把抓住她的腳,握住那隻鈴鐺,空手擰斷那腳鏈砸在她臉上,“賤人!”

    祁曜的心是空的,他覺得自己的理智正一點一點的被耗盡,總有一天會親手掐死她,他不願意繼續留下,他的暴怒,她承受不了。

    溫嬈怔怔地摸著自己的脖子,看到他起身,一抬手卻抱住了他。

    “別走……”她的手臂發軟,可卻緊緊的繞過他的腰身,扣住自己的手,不讓他離開。

    祁曜身形一僵。

    “我沒有想死……我隻是不小心碰掉了碗……”

    “我隻是想起來去看看他怎麽樣了。”

    “我以為你已經有了別的女人,我怕自己後悔。”

    “我在慕容句身邊沒有死,因為我知道你會來救我,隻是我不想承認罷了。”

    “我早就後悔了,從一開始就後悔了,可我不願意承認,甚至想用事實證明我不愛你……可是,我騙不了我自己了,我差點淹死的時候,最後想到的人是你……”

    種種,那些令祁曜震驚的話,被她以一種雜亂的語序說出來,令祁曜懷疑她是不是在說胡話。

    被她一打岔,他又平靜了下來。

    “你休息吧。”他坐在床邊替她蓋好被子,隻當她在說胡話。

    溫嬈輕輕地搖了搖頭,忽然又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將自己的唇貼了上去。

    那種熟悉的感覺與溫度,她學著他當初的作為,伸出舌頭去撬他的唇,比他投入,比他用力,她在他懷裏,他能感受到她的緊張。

    他嘴裏是她方才喝藥的苦味,苦的發澀,他睜開眼睛看到隻有她眼中的急切,沒有*,沒有感情,她隻是在說謊。

    那苦澀的味道霎時沉浸到五髒六腑一般,他卻沒有推開她,將她用力的摟在懷裏,那樣的緊切他才能相信她是真的。

    “我是愛你的。”臨了,溫嬈貼在他耳邊說道。

    祁曜閉上眼不置一詞,她的一切都是他所想要的。

    縱使被欺騙。

    溫嬈倚在他懷裏,忽然間明白,她一直想要逃離的隻是命運,違背天意的人都在“無理取鬧”,會為此付出代價。

    而她不會再逃,她會好好愛著她唯一能愛的男人,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拿到屬於自己的東西,這一切,都需要眼前這個男人賦予她的權利。

    “隻要你不離開。”祁曜緊扣她的手,給了她想要的承諾。

    隻要你不離開,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溫嬈揚起唇角,卻想要落淚,她不會辜負他,因為他們已經有了無法斬斷的血契,那是他們共同的孩子,這輩子,除非死,她放不下他們。

    小乖的名字不叫小乖,隻是父皇總是告訴他要乖要聽話,這樣母妃才會喜歡他,所以他總是喜歡自稱為小乖,希望不知道躲在那個角落裏的母妃會聽見。

    直到有一天,小乖看見了母妃從水裏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便知道,他的母妃相信他是個乖孩子,終於願意回到他和父皇身邊。

    全文完

    若幹年後,原本在京中最不起眼的王家漸漸崛起,愈發興盛,王家人入朝為官,王盛之子頗得聖上青睞,多番提拔,最終官拜相位。

    皇後勢力日漸壯大,有人豔羨亦有人擔憂,隻王家人規規矩矩,但凡家族裏有人犯錯,不等人去告發,王家人自己便先懲治,比之外人的手段隻重不輕,唯一的一點便是王盛後來續弦的夫人是個小王盛二十歲的小姑娘,聽說是個曾經伺候皇後的小宮女名喚絲桐,被王盛看中強搶回家,一直為人所編排嘲諷,至於其中究竟有什麽內情卻無人知曉。

    上有皇恩浩蕩,下有太子撐腰,皇後此生,榮貴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