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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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魏翱低低地默念,他麵容平靜、俊逸。
想明白去和來,就將未來攤開展示在麵前,要思考地就如何選擇。
是一個人孤獨,還是眾人的孤獨呢?
世間之事,委曲求全,不是爭來爭去才能得圓滿,不爭,有時才是大智慧。
魏翱自小受儒家思想影響頗深,因此他善於謀後而動。他靜靜地倚靠在玉棺旁邊,看著冰頂,透過冰麵看向很深很深處,人已經神遊在外了。
責任讓他踟躇,道法讓他向往。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冰洞之中很冷,他隻是穿著一件單薄的錦袍,他醒來許久了,卻並未感覺到寒冷,冰涼的指尖在上好的白玉上滑過,溫度與他的手指一般,同樣有些微涼。
魏翱驚覺,看向自己的雙手,他又將手緩緩地放置在周圍的冰麵上,倏然之間將手收了回來,一觸即分。他的身體竟然感覺不到冰的寒冷,甚至隱隱覺得冰比他的手指還要有溫度。
他有些驚愕,但是很快就恢複了平靜。人可以利用權利和財富掌控他人的生死,但卻無法控製自己的生老病死。他冷心冷情,如今連這身體都變得冰冷了。
既來之、則安之,他沒有被困的絕望,反而體會到前所未有的釋然。
為了家族,他一直如履薄冰的經營,如今他就置身於冰中,反而沒有什麽擔憂了。他平靜地呼吸著冰的味道,純淨、清冽,還有一股淡淡的氣息,仿佛清晨打了露水的蘭草,又似鳥無人煙的叢林間風的味道,或者山之巔上那一覽無餘的雪在跳動。
他放鬆得將身體所有的重量壓在白玉棺上,頭枕在棺沿上,下巴微微抬起,漏出脖頸優美的弧線。喉結下的凹陷處是死穴,作為家族的掌控者,他一直都是隱忍克製、謹慎沉穩的,這般空門大開乃是大忌,然而此時此刻,他放下塵世的戒備,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極其放鬆狀態,他視線微抬,沒有聚焦的望上洞頂。
水晶一般的冰麵上幹淨清透,唯有一些如同棉絮一般的絲在其中。這些絲第一看是這般走勢,再看時卻似在變化,莫非有水流動,或者是光的影響。
魏翱將散漫的眼神收攏,定睛細看,棉絮絲遊走、匯聚,漸漸凝成了紋。
他真懷疑自己進入想象了,他立刻坐直身體,再度看向頭頂的冰麵。果然是字,而且是大篆,文字出現的一瞬,就又發生變化了,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
他的記憶力極好,能過目不忘,於是邊看邊默記於心。越是深入的讀,他覺得越是驚喜。
冰壁之上書寫的正是《周易》。
“乾坤者,易之門戶,眾卦之父母。”
周圍很安靜,唯有他的低吟之聲。安靜利於思考,摒棄了凡事的紛擾,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寧靜、淡然。擺脫了俗世的糾纏,他有更多的精力思考自我。
冰洞中,冷冽的氣息讓人頭腦清醒,靜謐的氛圍讓人感覺升華到一種無我的境界,迎著著冷冽的氣息,他輕輕的閉上眼。
“既未至晦爽,終則複更始,日辰為期度,動靜有早晚,春夏據內體,從子到辰巳,秋冬當外用,自午訖戌亥。”心中所悟幾乎脫口而出。
他的拳頭立刻握起,清脆地落在另一隻手的掌心之中握緊,頓覺神清氣爽,醍醐灌頂。“然也,然也。”
他向袖袋中摸了摸,果然從中拿出一柄巴掌大小的匕首,匕首鋒利無比,這是他一直貼身放置的防身武器。能妥帖地給自己帶上,必然是心細如發的大管家劉全,如此也可斷定他出行前有章有法,一切都準備齊全,族中之事一定也布置得很完善了。
魏翱收回思緒,一心都在所悟之上,他隨時想隨時刻,他在冰壁之上將自己所悟一一記下,思維仿佛開了閘,磅礴地宣泄而出。他的思想和精神都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文思泉湧也不過如此,直到整個冰洞都被他細細密密的字寫滿。他停手的一瞬間,才感覺手指僵硬,手臂酸痛,脖頸發麻,眼冒金星,不知不覺地寫的累了。
他屈了屈手指,抖了抖手臂,回顧著刻滿字跡的冰壁,吐出一口濁氣。他突然全身積蓄了無盡的力量,有一種亟待試一試的衝動。
這種衝動對於生長在高門望族之中,見管繁華,見管人情的貴族而已,充滿了新奇感,同時也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因為衝動是純真孩童的專屬,而他自出生起,就被要求成熟、沉著,純真於他而言,何止是奢侈,簡直是禁忌。
朝堂黨爭,仕宦亂權,他能洞悉所有,卻不屑在汙濁的漩渦中謀劃。他善於將一切都掌控在手中,見時知幾,洞若觀火;也有智慧和實力預知事事走向,進可攻,退可守;他多思善謀,近行一步,遠思十步,極往如來,算無遺漏。無論是權利、欲望等物質之源,還是情緒、人心等精神之質,他都能完美地規劃。
然而,人過於通透明澈,就會丟失很多情緒。因此自小到大,從來沒有任何一樣東西,任何一個人,是真正能讓他上心的,能讓他為之不思考得失而衝動行事的。他仿佛是俗世的一個過客,誌不在此。
亟待一試的衝動帶給他新奇感,然而新奇過後,他很快地擺正了心態。平心靜氣之後,就能發現很多細枝末節。他處在冰洞如此之久,為何還能安穩的活著?更為神奇的是——這冰麵為何能夠呈現字跡?莫非這冰麵是有生命有靈智的?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魏翱心中有所疑問,就坦誠詢問,於是他試著對著空氣溝通。
??“敢問,閣下是誰?”他問。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場白,名字不隻是一個稱呼,還代表了身份,透過身份可以深入了解更多的事情。
但是等了很久,冰頂都沒有出現任何字。
“看來不想交流!”魏翱端正地坐著冰麵之上,低低地說。
他話音未落,就在冰頂之上出現兩個模糊的字跡:“不知。”
魏翱笑了笑,他很驚喜,既然可以回複那就是有智慧的,他想:“不知?是叫不知,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呢?抑或是不知我在說什麽?”
這個世間有很多未知的人和事,不被認知。也許是世人的眼被欲望、名利、財富所占據,已經讓心迷失了,所以“看”不清純粹的人和事。但是看不清,不代表不存在,隻是不知而已。
“不知好呀!”他低低地說,漸漸地陷入了沉睡。
數日之後,劉全終於等得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上山詢問,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方寸極地,他痛哭流涕,大罵方士,騙人太狠。
他也不輕易放棄,準備召集人馬,大肆搜山,掘地三尺,勢必要將公子棺槨尋回。
然而,他飛鴿傳書回京,準備調兵遣將之時,卻收到了一個驚人的回複。
“這是,這不會是……”劉全看著字條上的字跡,覺得自己連日沒有睡好,一定是眼睛花了,於是他將字條遞給梁玉先,遲疑地問:“我怎麽感覺這字跡有點眼熟,你幫我看看。”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話,如同見了鬼。
梁玉先是神醫亦是毒醫,見慣了生死,早就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他見精明老辣的劉大管家竟然漏出吃驚不小的表情,他不由得好奇地皺了皺眉頭。
他接過字條,先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而後眼睛像生了根,直愣愣地紮在簡單的幾個字中間。那筆跡蒼勁有力,灑脫飄逸,當年有書法大家評價,這樣智慧、滄桑的筆跡若是出自一個少年,定是得了大造化。
“是公子的字跡,怎麽會是公子的字跡,何人敢冒充公子!反了,反了天了。”梁玉先被這字跡震撼了,而後又被內容震驚了。“吾已歸,速回。”
“是了,這語氣,不是公子還能有誰。”劉全哈哈一笑,一掃頹廢,激動地搶過字,捧在手心裏,突然老淚縱橫。
他常伴公子左右,對公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再者年齡大了,半截已入土,就莫名地相信這些玄之又玄地機緣。確認信條上的內容時,他立馬就有一種預感:“公子回來了。”
他急吼吼地跑出去,拉來快馬,帶著眾護衛朝著京城奔襲。
公子的字尚可模仿,但是字尾的私印絕對無法仿造。知道私印出處的,世間最多不過三人,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私印呈圓形,外圈的圓環內雕有雲紋,中心是一個“翱”字,乃是扳指底麵和側麵結合的印記。入棺之時,這個扳指一直安穩地帶在魏翱的右手拇指之上,從不曾離身。
魏府,風雨廊裏仆從依舊按部就班地忙碌著,將晚上餘剩的蠟燭取出,換上新臘,丫鬟輕步緩行,三三兩兩的端著精致的早點送入廳堂。他們似乎都不知府中發生過什麽。
魏翱如往常一樣,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入室內,他就已經起身穿戴整齊,先飲一盞茶,靜坐片刻。
才放下茶盞,兩個風塵仆仆的人就趕回來了,他看著難掩激動的二人,不由地感歎人生,幾日的光陰居然如同過了一個世紀。
若問他是怎麽從冰洞裏出來的,他已經記不清了,細想之下,總覺得像是一個夢,夢醒了,一切就恢複原狀了。
但是,真的恢複到原狀了嗎?
劉全正激動的站在下手,他在繪聲繪色地講述魏翱從昏死到送到長白山方寸極地的事實。
而梁玉先則興奮地盯著魏翱左看右看,終於忍不住,哈到他身邊,號了左手,又號右手,將望慰問切發揮到極限,他就如同老媽子一般東問西問。“你沒有任何不適嗎?”
“沒有。”
“你是怎麽醒來的,可見到什麽人嗎?”
“睡醒的,沒見到人。”
“哎!奇怪,你真的沒有感覺出哪裏不妥嗎?”
“沒有。”
梁玉先還想再問,見魏翱微微一笑,他當即住了口,隻能將一肚子話暫時安放下,眼巴巴地看著魏翱,一臉求知若渴的可憐樣。
“劉伯,我今次回來是退位讓賢的,我魏氏乃是名門世家,人才輩出,盡快選出下任家主,我會將手中的所有勢力一並交出。我今後一心向道,雲遊四海,遍訪大家,再不問世事。”魏翱說完之後,將手中四五個信物擺在桌上,這些令牌看似輕巧,但是任何一個拿出來都是震懾一方的大勢力。
可號令上千魏家軍的龍紋玉佩,集風閣地下暗探的閣主令,前樓門殺手聯盟的樓王印,統領十萬鎮北赤血軍的半塊虎符,還有最為值錢的上虞寶藏的鑰匙。
無上的風光,同時也是沉重的責任。交出這一切的時候,魏翱覺得堵在心中的大石終於風化無蹤了,整個人都變得輕鬆很多。
他有多歡喜,劉全就有多悲慟。他一下跪倒在地,膝行著朝著魏翱爬了過去,一把抱著他的小腿。苦口婆心地說:“公子,你不能走呀,你是魏氏百年難遇的天才,誰人能夠與你匹敵,隻要你肯留下來,你想要修道,老仆就給你設壇,你想要雲遊,老仆就給你造車,就算你想上月亮,老仆都能想辦法搭梯子。可是你怎麽能丟下魏氏家族不管呀……”
劉全嘰裏呱啦、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大堆,魏翱極有涵養,一直不曾打斷。
但是無論劉全是懷柔安撫,是用親人之死激將,是用朝堂爭端威攝,還是他死皮賴臉地以自己的老命相逼,魏翱依舊堅如磐石,毫不鬆口。
“世人自有世人路,毋庸置疑,各有安排。你無需多言了,我心意已決。”他淡然的含笑眉眼,超然物外,長久地留在劉全和梁玉先的眼底、心底。
心意已決,再多的話語,都變得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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