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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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鎮上的話題,黃老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又笑起來。
“怪不得你這姑娘年紀輕輕就成了金章捕頭。”
“前輩抬舉我。”話這樣說,陸錦添臉上不見一點謙虛,“我這人雖然討嫌,不乏仇家追殺,卻從沒連著碰到十二個輪著來砍的。進了這鎮上才發現,路上走的百姓十個有七個都是練家子。再仔細打探可不得了,宗師隨地走武師多如狗,天下門派哪家都堆不出這種排麵。”
習武之人不勝數,大部分究其一生都隻能在武者境止步不前。成了武師,那就是各個門派武館的頂梁柱了。宗師級別更是鳳毛麟角,即使在五大門派裏也是能混個掌事來當的。
結果她陸錦添在風哭嶺隨便走走,就能見到如此多的人物?
“高手紮堆我可以當大家喜歡來邊塞旅遊。”陸錦添道:“可都衝著我來幹嘛,我真是想不通透。剛坐下來才發現,我腰上一直掛著樊前輩的令牌,大家可不就知道我是受了南刀的委托來找北刀的麽。”
“黃玉堂年輕時周遊四方,其人仗義風流,結交英雄無數。他有個最大的愛好別人不知道,而我在六扇門的江湖策裏瞧見了些許。”
“他好賭,隻要有人跟他定賭約,就從不推脫。輸家要為贏家無條件做一件事,不過嘛,黃玉堂從無敗績。”講到這裏,陸錦添笑了聲:“應該輸過一次。”
“你當時贏下那麽多賭局,卻從未收取賭約。我隻當北刀享受的是博弈的緊張過程,卻沒料到最後結局。也是從二十年前,江湖裏好些高手都漸漸沒了消息,六扇門追查無果,成了塵封軼事。在下閑時查探過,他們似乎都跟北刀有過交集。”
“一個賭局換人二十載光陰,前輩好手段。”
陸錦添的酒碗見了底,也沒有再續上的意思。
究竟是為了隱藏怎樣的秘密,才使得天驕蒙塵二十年,更不惜生造一座小城來掩飾蹤跡?
“好多人跟著我到漠北是願賭服輸,還有一些可不是。”老頭嘿嘿一聲。
江湖俠義就算再深,二十年也足夠將它耗光。為了諾約留下來的人有多少,為了名利留下來的人又有多少?
若不是身處在荒涼漠北小城,而是在某處明媚之地,一個午後休憩的時間,煦風拂麵的天氣。陸錦添一定會續上酒樓最貴的花雕酒,一邊喝一邊聽其中故事。
但她挺趕時間的。
陸錦添放下酒碗,跟提議老頭立馬收拾行囊出發。
“擇日不如撞日,天色未黑之前我們便啟程如何?”
黃老頭歪頭想了想,點頭。他身邊就一件東西,已經安頓好了。
江湖中人嘛,說走就走,瀟瀟灑灑。
隻是有人卻並不想他們這麽瀟灑。
“黃老頭,你把我們困在漠北熬了二十年,如今說走就走?”陸錦添入鎮時,街市上還人來人往,說話聲混著馬蹄音和駝鈴。現下人少了大半,行商旅人們歇過中午早都踏上了路途。
女人跟老頭牽著馬行到界碑處時,已經有七八人在等候。
陸錦添看這些做普通布衣打扮的中老年大隊一副等仇家的樣子,覺得有趣極了。
“哎呀,先前來的時候沒怎麽看清,原來都是江湖前輩們。久仰久仰,失禮失禮了。”
陸錦添對著他們行了江湖禮,又問:“各位不好好在家抱孫子,在外麵到處走幹什麽呢?雖然過了正午,可太陽還是曬人的緊,小心中暑。”
她的話恭謹有禮,內裏處處都在刺人。
“你這小女娃嘴皮子利索,但我奉勸你還是去旁邊好好歇著,別管大人恩怨。”
“一群老武夫也自稱大人?小女娃我可是跟另外的大人約好要順順利利把北刀前輩帶到中原的。”陸錦添依舊掛著笑,手裏的樸刀甩了兩三個圈。
“你廿七之齡登臨丹心,我們老家夥拍馬也趕不上。”人群前麵,一個白發儒生樣的中年人輕聲道:“可惜你頸上有個圈,被皇帝扯著繩子。”
名震天下的花刀陸錦添,是六扇門頂頂尖的金章捕快,當今大燕天子四門生之一。
再尊貴的公卿王侯見著她都得喊一聲陸大人。
大燕天子給了江湖人刀劍,讓他們自由生長。又給了六扇門規矩,若有危害百姓、禍及朝堂的江湖人要全部照律法抓捕,以免武亂天下。同時為防止六扇門人利用權力,自成立之初就立下規矩,在所有六扇門人身上設下禁製。
如果以權謀私為非作歹,會嚐受鑽心之苦。
而這群人與黃老頭之間隻是江湖私人恩怨,無害他人,故而陸錦添無法出手。
“不錯嘛老江湖們。”好歹也是多吃了幾十年幹飯的老油條,挺會鑽空子。陸錦添心想,你們這些人犯事了遲早被我一個個逮進去。
“怎麽樣黃玉堂,你還是好好的跟我們合作吧。”一名老婦陰惻惻開口:“大家為你封了二十年的口,若不如此,江湖哪裏還有你的容身之地?你又如何能安穩在漠北養老弄孫?”
“你當年也是丹心刀客,又怎樣?在廚房做了這麽多年的飯,除了案板切菜,你可曾碰過刀!”
“你說,刀?”
昔年擁有北刀之名的那人終於出聲,他上前一步,神色讓人熟悉,正是風哭客棧裏那個每天從後廚忙進忙出的黃老頭。
他背上是一把被布條包裹的重刀,白的發黃的布條被解開,顯出些微鏽跡的刀鞘。
“我年紀是大了點,每天除了做飯就是教訓家裏那小子,以前得意的勞什子刀法也忘得差不多了。”
他的手握住刀柄,這七十九斤八兩刀對他來說似乎還是重了點,費了點力氣才從鞘裏抽出來,讓人發笑。
下一刻,發笑的那人被閃光晃了雙眼。
漠北烈陽向來要人命,幾月不見雨都是常事,卻在初夏的日子裏響起驚雷,又有道閃電刺進眾人眼裏。
那不是天雷,是‘青雷’動。
持刀老頭臉上掛著平日迎對客人的笑容,叫人以為他下一句就要說‘客官您想吃啥’這種話。
他輕輕往前踏了一步,陸錦添似乎聞到點什麽香氣,不知是哪家的煙火被風吹到這兒來了,連著她的鬢角都開始歡欣雀躍。
陸錦添看著那老頭就這麽輕巧走了幾步,七十九斤八兩刀在他手裏就跟那切菜刀似的。
重刀從下至上,動作清爽得很,可不像話本子裏那些高手的繁複招式。要讓江繡看了,定會說這個作者筆墨偷懶,就這水平還想騙稿費呢。
金章捕頭抱著樸刀,輕聲道:“風吹去,蓑衣黃瓜。”
之前開口的中年儒生抽劍,還未碰刀,便被那風給逼退三步。
“哈哈哈哈黃玉堂,我輩隻當你甘心當個廚老頭,卻是錯了。”
“也好,免得說我們以多欺少個糟老頭子。”
銀光現,有劍出匣,其勢如電,挾呼嘯聲直射刀者。
老頭俯身,重刀劃地,刹時黃沙如瀑。接著刀鋒一轉,直向蒼天!
眼看出劍者躲避不及,那刀硬是在半空旋了朵青花,斜切入地。
“好險好險。”黃老頭收刀輕撫胸口,哪還有出刀時的高人樣子?
“差點在捕頭麵前見血。”
“唔,幸好前輩收刀了。”陸錦添附和:“不然南北雙刀比試不成,我六扇門又要出間牢房。”
北刀二十年沒摸過‘青雷’,菜刀年複一年倒換了好多把。
四百年前,引劍山莊那位季鐵匠因著一手絕藝引來的不止是附加在他身上的名聲,更招來了不少覬覦。
那個整天蹲在鍛鐵房的男人,對著那些要以他妻兒逼迫他賣命的不軌之人輕聲歎氣,轉身從雜物堆裏隨意抽了把劍。沒過兩三息,那些放狠話的歹人全數斃於劍下。世人才驚覺,季姓鐵匠不知何時竟入了一品宗師。
黃玉郎在漠北當了二十年廚老頭,整日案板切菜,年輕時的風雅刀法全都忘了個一幹二淨,武道卻未減一分。
陸錦添讚賞道:“我還真不敢說天下第一刀是誰了。”
“那又如何!”攔路中人高聲道:“我輩境界不如你,可要全數拚命一搏未嚐不能把你留下!”
“這又何苦?”
“如何不苦。”於對招落敗的中年儒生語氣虛浮,不甘說:“因你那個秘密,我們在這裏蹉跎二十載,你想什麽都不說就一走了之,又怎能讓我甘心?”
“真是執念。”黃老頭歎氣。
“隻是你們要求的那東西已經不在這鎮上了,這二十年當我欠的。”他搖搖頭說出這句話,右手動‘青雷’,有兩人高的風哭嶺界碑在一刀之下被劈的粉粉碎,再不見蹤跡。
黃玉堂收刀入鞘,不再管那群悵然無措的人,牽馬同陸錦添出了這漠北小鎮。
“你這麽想闖江湖,那就叫你瞧瞧溪流小河有多少條。”(m.101novel.com)